一思及此,他立刻翻身起床。
「你要去哪里?」
不理会背后的询问,韩骐走出房间,脸色大变的尹淳夜像小狗似的立刻过了上来,韩骐不理会他,走到客厅的电话前,拿起话筒伸向他:
「拨给你妹妹。」
「你……你要打电话啊。」
松了口气的尹淳夜接过话筒,可是却没有按键盘的动作,他将话筒轻轻地放回去,治起头,对着韩骐温柔地微笑。
「英国现在是半夜,这时候打电话太不礼貌了,你是想找韩先生吧?晚上再打吧?」
在旁一愣一愣的韩骐花了三秒钟,才知道自己心里那般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一旦明了,轨忍不住心里一阵火。
「我叫你打你就打啊!你跟我讲什么生活礼仪?我打电话跟我爸说话还要你管吗?你算什么东西!」
连韩骐都不知道自己是发什么神经,他就是忍无可忍的突然跳了起来,像疯子似的冲向尹淳夜,在明白自己干什么前就挥手过去。
清脆的声音在宽静的客厅里清晰无比地响起,手还举在半空中的韩骐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愣住了。
就算再怎么讨厌尹淳夜,自己也不能莫名其妙就打人!何况还是对一个男人挥巴掌——又不是八点档连续剧!
要嘛也应该是卷袖子挥拳头大干一架才对啊!
韩骐对自己失常的行为惊愕不已。
被甩了一耳光的三十多岁大男人呆呆站在韩骐面前,眼镜被打飞掉在地板上,被打歪了的头也没有转过来看韩骐。
十秒、二十秒过去,暗红的颜色渐渐在他青白的左脸颊上浮现,他突然缓缓地蹲下身,不知道地想干什么的韩骐,只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柔柔地飘起:
「我的眼镜呢?破掉了吗?我看不清楚,请你帮我找找好吗?」
这个人……
这个人真的有病!
韩骐瞪着他蹲在地上。他弯曲着背脊可以透过薄薄的衬衫看见他山起的肩胛骨,他跪在地上,双手缓缓地在地板上摸找,简直像是瞎了眼的乞丐在向路人乞讨。
他为什么会这样?
阴森的气息从韩骐心里渐渐升起。
这个男人为什么会这样?
他应该要教训韩骐乱打人才对,应该要破口大骂才对,要是韩骐被无缘无故甩一耳光,就算对方是天皇老子也非冲上前拼个你死我活才甘心!
为什么这个男人这么奇怪?
之前虽然几次在心里暗骂他是神经病,其实也不过是觉得他胆小懦弱、畏缩虚伪又神经兮兮。可是现任韩骐却觉得他脑袋一定有问题。
世界上不知道有没有叫做「感情不全、缺乏情绪」的痛,韩骐肯定这男人一定像科幻小说写的那样,掌管情绪的那块脑被切掉拿去做实验了,否则怎么会什么反应都没有?
这个人是不会生气的吗?
还是他太怕韩骐了?
……拜托,我才怕你哩!简直是科学怪人!
韩骐在心里咒骂。
任谁也会对这男人的一切行为觉得诡异之极吧?
韩骐既疑惑害怕,可是又不禁好奇,他走到尹淳夜身边,住他屈跪的大腿踢了一下。
「喂!」
就算做了这么野蛮的行为,尹淳夜也只是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用那没了眼镜就等同瞎了的眼睛仰望着韩骐。
看到他被打的脸颊已经肿起来,韩骐忽然觉得很得意,如果乖乖听话拨电话不就没事了吗?自讨苦头吃!
接触到他模糊又凄惨的眼神,韩骐微微楞了一下。
「你的眼睛……」
话没有说完,韩骐就皱起眉,瞪着他好几秒,忽然觉得自己也快被搞出神经病了,「你的眼睛好漂亮」,这种外星语言怎么可能出现在他的思考回路里,一定是和这神经病生活了几天脑袋也被外星病菌侵蚀了!
仰着头的尹淳夜瞇着眼睛彷佛想看清楚韩骐的表情,跪在地上抬头仰望的模样简直像在垂主怜恩,韩骐对他那副可悲到极点的姿态同时也反胃到极点,忍不住又踹了他一脚。
「你看我干什么,哭什么啊胆小鬼!有胆就站起来跟我打啊!娘娘腔!恶心!」
被充满歧视的言语辱骂,尹淳夜嘴角扭曲了几下缓缓地低下头,连一句反驳都不说。
看到他那完全没骨气的反应,韩骐不禁更加恼怒,可是抬起手想打之前,终于恢复了一丝理智,他狠狠瞪了男人下垂的头颅一眼,然后转身走开。
留下尹淳夜一个人跪在地板上,颤抖着手指寻找躺在角落里的破碎眼镜。
到了晚上,尹淳夜竟然没来烦他,晚餐时间是尹淳夜必出现送上晚餐的重点时段,看着韩骐吃得碗底朝天是他的乐趣之一,然而,时间已过八点,韩琪还没看见他。
这段时间规律的饮食作息,让等不到晚餐的韩骐肚子自动叫了起来。对于白天自己的野蛮行为,韩骐一点反省也没有,一到晚上就等着被自己呼巴掌的男人送晚餐来。
一点犹疑也没有,他走出房门,客厅里不见人影,想到或许会在那男人自己的卧房里,他又走回来。
客厅后面的走廊两边都是房间,其中一间是韩骐的卧室,另外三个门则妾身未明。想来住在这里半个月了,韩骐从没想过要去别的房间看看,好歹他「据说」也曾经在这里住过一年,可是他却完全想象不出那三个门里是什么东西。
「托罗斯魔兽可不要跑出来……」
在韩骐卧室对面的门一转就开,黑漆漆的房间连星月的微光都没有,在门边摸了几下才摸到开关,一按之下他就愣住,接着忍不住夸张的大叫起来。
「靠,这什么鬼地方!简直——」
简直天堂!
比自己卧室还大的房间,空旷得像废墟,当然不是废墟,是对韩骐而言——梦里面才会出现的黄金孔雀城!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空无一物,只有中间立了几支大型画架,每个架子上都有画了一半的油画,大部分是静物,只有一张是乱七八糟的抽象画,快速看了一遍,韩骐兴奋得要死。
这我画的吧?我竟然有自己的画室?
韩骐的父亲死也不让韩骐在家里画图,任凭韩骐好说歹说都不成,说什么味道难闻又脏,还说不可以让小孩子太奢侈——哪奢侈了!小气鬼老爸!韩骐想到就恨,没想到——这里竟然有他美梦成真的专属画室!
「早说嘛!」
现在就是赶他走,他也不走了,为了画字忍耐一下那个神经病男人也算值得,难怪他会在这里住了一年,一定是因为舍不得这里才不落跑!
他爱不释手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之前会伸手不见五指是因为豪华的八角窗户全被黑色绒布窗帘遮住了,就连外头的城市光害也照不进来,这是为了作画时不让外头随时转变的自然光线响到静物的光影。看到连这一点都设想周到,韩骐就更心满意足。
很想坐下来画点东西,不过不知道是情绪太激昂还是环境陌生,韩骐看着未完的作品只觉得索然,这些画都很无聊……
没有空深思自己怎么会对自己的作品发出这种感想,高兴到原本忘了民生大事的肚子这时突然又叫了,怀着反正房间又不会跑掉的轻松心情,韩骐往下一个房间走去。
在韩骐卧室隔壁的房间,从缝隙里看来也是一片漆黑,伸手去轿门把的韩骐,得到的是不爽快的阻碍感,房门锁住了,已经准备好一转就走进去的韩骐,呆了一秒后不甘心地踹了门一脚。
「搞什么啊!」
这房间一定是那个神经病男人见不得人的卧室,竟然和自己房间只有一墙之隔,真恶心!迁怒地忿忿骂了几句,忘了自己的目的是找到男人跟他要晚餐吃的韩骐,接下来往对面的房间走去。
光是站在房间门口就感觉得到寒冷的气息从门缝里飘出来,赤着脚的韩骐好奇心起就要推开,在推开的前一秒,客厅的大门被打开了,那个喂养责任疏失的男人从门口缓慢地走进来。
听到声音的韩骐放开了门把,往客厅走去。
「……你搞什么?」
看到男人的第一眼,韩骐的喉咙忽然硬住了,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才吐出一句虚弱的问话。
只能看见少年模糊的身影,男人举起的手提着塑料袋,又红又肿的脸上仍然是一贯的温柔笑容。
「晚餐……你饿了吧?今天是关东煮,还有玉米浓汤……」
「……你这是什么样子?」
对于怪异到极点的菜色搭配听若罔闻,韩骐往前踏一步,又一步。
「我有把你打成这样吗?」
彷佛突然被惹恼,韩骐声音变大了,然后怒吼起来:
「谁打你?哪个混蛋敢打你?你白痴啊?明明中看不中用为什么还要跟别人打架?」
冲上前去抓住男人肩膀,撞掉了一袋他一分钟前还期待万分的食物也不在乎,韩骐仰着脖子,狭长的眼睛第一次认真注视这个贫乏男人的脸。
在流血啊,被打一巴掌怎么会这么凄惨?为什么洗得都褪色的衣服会脏污成这样?为什么连手臂都破皮流血?这白痴到底招惹了什么鬼!
「谁敢打你?我非杀了他不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惹我韩骐罩的人,是活得不耐烦是吧!?妈的!老子非好好教训他不可!」
被抓住质问的尹淳夜,同时也被他的狠话吓到,几次要开口说话又无法打断韩骐的怒吼,等到韩骐终于停下来喘息地瞪着他,他才不好意思地慢吞吞说:
「……没有人打我……是我……我跌倒了……」
「……跌倒?」
骗鬼!跌倒会跌得连裤管都扯破?又不是滑板小鬼要特技!
「眼镜、找不到,我看不清楚……一直跌倒……」
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彷佛听得到奶油玉米浓汤在地板上汨汨流动的声音,觉得自己是史上最大白痴的韩骐除了难堪外,就只有深深的恐慌。
心里恍惚浮现的是无比诡异的感觉,和自己的认知不协调的情绪反应简直是另一个人,我到底为什么会做这些事说这些话?
——我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这么担心?
韩骐心里的疑问没有任何答案可解。
意识到自己还近乎拥抱地抓着尹淳夜的肩膀,他立刻无比嫌恶地推开面前这个已经伤痕累累的男人。
被推开的尹淳夜微一踉跄几乎又要跌倒,然而最后他终究站稳了。
已经没心情再吃东西的韩骐想到不知还要跟这个蠢笨男人共同生活多久,就反胃想吐,抬头看他那双女人般漂亮的眼睛湿湿地好象要哭泣,心里的厌恶就愈加不可收拾,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这个男人——
韩骐终于冲上前去对着尹淳夜的脸挥出一拳。
根本措手不及也不可能抵御的尹淳夜立刻往后摔倒,高大的身体撞在地板上发出了巨响,可是痛得流出眼泪的男人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发出。
立刻又扑上去的韩骐在揍尹淳夜的同时,脑袋里唯一升起的念头是——干脆打死他算了!
把他打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没有这个神经病在旁边监视不就逍遥自在,这个男人除了惹人厂外还有什么用处?
看吧,他是真的有毛病,我都这样打他了,他连救命求饶也不会叫!
不知挥了几拳韩骐终于力脱,喘息着看着被压在自己身下的男人,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早已昏厥。
看着他紧闭的眼角有湿湿的痕迹,转驶的嘴角就扭曲了,再看见他毫无血色的嘴唇边吐出了鲜红的颜色,韩骐终于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他不禁颤抖起来。
「喂……你…你该下会真的死了吧……」
韩骐颤抖着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下,可是太过紧张根本判断不出到底有没有呼吸。
「醒来……醒来啊!」
简直像得不到糖果的任性小孩,韩骐毫无理智的挥手又甩出一巴掌。
「我叫你醒来啊!你听见没有!」
打他当然没有用,就是被打昏过去的啊……
压抑不住颤抖的韩骐觉得面前的男人好象已经变成一具死尸,害怕和惊恐同时袭上心头,他不禁哭了出来。
「尹淳夜……你死、死了吗?」
一边哭,一边瞪着那张惨不忍睹的丑脸。
「尹淳夜……是我不好,你千万别死……」
害怕得快要发疯的韩骐再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怎么样都觉得这个男人不会再睁开眼睛了,无计可施之下他不禁弯下腰去……
「求求你……尹淳夜……」
嘴唇碰触的瞬间,韩骐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带着血腥气味的亲吻意义不明又毫无用处可言,只是心里有种如果不这样做,这个男人一定不会再活了的错觉。
吻着吻着,韩琪终于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痛恨这个男人。
写着「急诊室」三个粗圆字体的红色灯箱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在急诊室里死掉的鬼魂彷佛都还留在四周绕来绕去,屈蹲在地板上的少年不住颤抖,匆匆来去的人们没有人在意这个默默哭泣的人。
他只是静静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在杀人与杀人未遂的罪名中,他希望自己是后者。
4
尹淳夜在手术后的第十二个小时恢复了意识,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除了自己以外空无一人的病房。
花了好几分钟他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被揍一拳跌倒在地板上,后来好象又被打了几拳的样子。
被打了几下就昏倒,我也真没用啊。
苦笑着自己的软弱,他连自己躺在哪里都不知道。
视线虽然模糊不清,但从四周一片白看起来应该是医院没错,可是只是昏倒用不着送到医院吧?
心里想要说是因为韩骐担心他,所以才这么做,可是马上就知道这也只是妄想。
「只是怕麻烦而已……」
韩骐是怕麻烦才把他丢到医院来。这一点基本认知他还是有的。
手术的麻醉效果还在,尹淳夜感觉不到痛楚,以为全身虚软只足昏倒的后遗症,躺在床上连翻身都无力的尹淳夜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深夜里不想按叫人铃麻烦护士,最后他只能睁着眼睛发呆。
现在几点了?韩骐吃晚餐了吗?也许他讨厌吃关东煮……
——不,是因为他讨厌我。
被韩骐讨厌是早就该习惯的事,可是现在想起,尹淳夜却忽然觉得心痛难当,那个孩子从一年前刚搬进夹住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只是没想到丧失记忆以后会变本加厉就是了……
想起车祸以来这一个月所过的日子,尹淳夜就觉得心里苦得不得了,之前幸福的生活好象是做梦的幻影,如今面对的是比地狱还可怕的可悲生活,曾经有过的不安挣扎也宛如笑话一般。
不久之前才终于能够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因为一场车祸从此没有再在一起的可能。
手指明明都还留有拥抱的触感,少年流着泪的眼睛曾经让自己多么心生怜惜,然而现在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个可憎的愚笨陌生人,不管怎么做都只是惹人讨厌而已。
愈去回想过往的事迹,尹淳夜就觉得愈是心酸,不知不觉间眼睛已经湿润了,都三十几岁的男人了还动不动就流眼泪,他自己也知道实在没用,可是也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哭,反正自己就是这么个软弱的男人。
躺在床上默默的流眼泪,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又是那张俊美的少年面孔,自己不在家里,那孩子说不定会偷偷搬走,一想到这点尹淳夜的眼泪就更停不下来。
「你哭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睁开眼,虽然看不清楚站在床边的人是谁,可是光听声音也知道是那个少年,尹淳夜很想看清楚他的模样,即使不必看也知道他是用什么表情看着自己……
为什么他要用那样仇恨的眼神看着我呢?
我只是想让他好好的……什么都平平安安的……
为什么就是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