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碧宵——绸效

同年，提秦维琛为左相，右相丁严留职不改，何至烟为门下省（纳言），言方暂代内史省，莫门宇为十二卫大将军，工礼户兵吏刑部六部尚书，户部由言方兼代，刑部原尚书阵贝因结党营私、草菅人命、私吞国库、陷害忠良等十二条罪撤职待办，余下皆无变动。
夜半时分，户部里依旧是烛火通明，户部众官员皆在查账对账，言方坐在内房目不转睛的看着账本，向来圆润的脸近日来因为操劳过度而双颊下陷，双眼下面也浮着一层青灰，内忧未除外患未平，言镇，他，秦维琛何至烟都撑的很辛苦，莫门宇刚刚才到平关，催粮催军晌的折子就千里加急的呈了上来，原先衡阳帝扩充的军备六成进了不知去向，余下四成买的军备全都是花架子，好看是好看的很，却无甚实际用处，急待重置军备，可是结果，如今国库一分钱都拔不了，这十几年来的奢华攀比好大喜功天灾人祸贪官污吏让户部账本上只见红字不见黑。
言方掩卷，长叹一声，已无力回天。
抬眼看至御书房，那里又是一夜的灯火通明，甫登基的新衡阳帝已经两日未曾合眼，此刻依在批阅往日压积下的奏折，听闻御书房内的已成禁区，除了檀玉儿无人敢入，不过就算是她也只敢站在门口听里面唤人才敢入内。
整个宫内满是阴沉气氛。
言方将近日整理好的账归总分类，准备拿过去，刚起身的时候一个昏眩，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待到外面的人听到声音冲进来的时候，只看到言方已经昏倒在地。
御书房那里得了消息，言镇急忙到了承平阁，齐重雅正坐在里面为言方诊脉，昔日摇扇不曾停过，今日却放置一旁，言镇心里一慌，过去问道：“到底怎么样？”语气沉沉，齐重雅抬眼看他，淡然道：“皇上最好还是休息一下，我可没办法一次照顾两个人。”
“我是问他怎么样！”
齐重雅眼色冰冷，直视言镇，“当日就说过，他身子骨本就差，又毒发攻心过，如今倒好，劳累过度，又遇风寒，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我是医生，医生治的是病，你以为我神仙？吹口气就好啊？”一顿抢白，把言镇骂的是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心里一堵，当了皇帝还得赔小心也就只有他这么一个了。
“那怎么办？”
“怎么办？养呗！猪是怎么养的就把他怎么养！”齐重雅狠狠说道，气极之下口不择言起来。
言镇哭笑不得。
“他还不如猪过的舒服……”齐重雅摇摇头道，“还有，你也是，还能撑么。”
“……”
承平阁外的竹林，风声之中又是一阵沙沙作响的声音，房内的烛火摇曳，拉长的身影映在墙面之上，扭曲变形。
言镇亲手倒上两杯茶水，原是上等的绿茶早已因为开源节流而换了品种，微泛着黄色，映出一张憔悴面孔，却仍是笑，三分的苦笑，“骑虎难下，我不撑怎么办？”
齐重雅接过茶水，抿了口，“那……，那个人呢？”
言镇一愣，说道：“人已经送到了天牢，只不过不怎么清醒。”
“怎么回事？”
手里的茶杯重重一顿，泼出一半，言镇咬牙道，“檀玉儿报过来，说是自那日之后人就开始病了，伤口又一直的不见好，就这么拖着，先是时好时坏，后来则是烧的越来越厉害，刚刚报过来说是已经高退不退。”齐重雅心里一惊，准备说让他过去看看，结果言镇狠狠盯着茶水，好像快要将那里看出一个窟窿来，一字一句的从喉咙里挤，“是我说不要大夫去看。”
茶依旧还是滚烫的，从石制桌面淅淅沥沥的往下滴着，言镇的右手红肿一片，却好似无甚知觉，“我宁愿他病死……，也不想他罪状落实，被御笔亲书斩首朱雀门！”
齐重雅垂首道：“你们又是何苦……”
起身吩咐了宫女去备了药，言镇的眼神兀自盯在一处，就这样长坐一夜，直至天刚破晓，透明清晨扫开重重阴魇，透过格窗落下几缕光来。
齐重雅一直守在床边，听到言方辗转反侧的声音马上便惊响，取来热水替他擦拭脸庞，过了一会言方才睁开眼睛，茫然的看着床顶，道：“半夜都不点灯了么。”两人心里一惊，齐重雅将手在言方眼前晃过，言方仍是皱眉，挣扎要从床上起身，“这么黑，喜言到底是在做什么？”
“谁在这儿？”
“说话啊！”
“都哑了吗？！！”言方怒道，齐重雅咬牙，把言方揽入怀中，只听到言方大声道：“齐重雅，你既然在，怎么还……”声音突然曳然而止，半晌才道：“原来如此……”
言镇手抚床柱，生生的抓出五道白痕，五指血肉模糊。
言方在齐重雅怀里安静下来，不哭反笑，露出几分的嘲意，只是喃喃道，“原来如此……”。
满室寂静。
北晋王言方，于屹初年十月二十三日旧毒复发，自此余下半生在黑暗中渡过。
言方于言镇，除去兄弟这一层关系，更加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今，他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不能再出现于朝堂之上，未曾想到凤眠当初的那招竟是如今才显露出其威力，如今言镇独臂难撑，何至烟秦维琛虽也是人才，却远远无法替代言方的地位，无论于公于私。
言镇在早朝之时面对满朝文武头疼异常，不少人已经知道言方的事情，这对于衡阳国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文武百官本就人心浮动，人人自危中，现如今已经如惊弓之鸟，如若再有任何的变故，大概这几百年的衡阳国便离分崩离析不远矣。
看着王座之下那群惊慌失措却又强作镇静的脸，言镇闭闭眼睛，挥手退朝。
走至御花园内，摒退了左右，言镇看着满园的红霜枫叶，这如朝霞似景的艳丽掩不住一片凉寂的秋风，秋风扫落叶，渐欲迷人眼的苦涩，言镇捡拾起一片枫叶，夹在食指之间，手指的伤已经包裹好，十指连心，却是已经痛的麻木，苦笑道：“看样子，我是如此高估自己。”
放开枫叶，那片红艳便随风而飘动，飞向某处。
衡阳国天牢，高耸的微小窗口却也是可以看到那飘红的枫叶，石砌房间透着森森寒意，好似可以听到厉鬼哀号，言镇下意识的拉了拉衣领，狱卒指向最前方的那间牢房，恭声道：“罪臣阵贝便在那里。”
言镇皱紧眉头，挥手让他离开，独自往那里走去。
一步一步，却是极为缓慢，两旁的其他犯人，蓬头垢面，瞥过来的眼也大多如死鱼一般，看不到半丝生气。
手抚在铁制框门上，寒气入骨，言镇盯着那一直记挂在心里的人，狠狠的攥紧了拳头。
阵贝自小便是贵胄之家，吃穿度用哪里曾慢待过，即使是从军之时也未曾如此真正如普通士兵一般，尔后回到京里，愈发的没有吃过苦头，他自从大病过一场后便就畏寒，如若是在平日里，这个时候已经是狐裘在身，可是如今却只能是一身的单衣，连盖在身上的也只是薄薄的破败棉絮……
言镇转过身去，刚刚准备吩咐在门口的狱卒进来，却听到一声已经嘶哑的声音让他重新转过身来，阵贝已经强撑起身子靠在墙上，颈间的白布依旧是缠着，与他的脸色无异，不过眼睛却仍是漆黑，狠狠看着言镇。
两人，一里一外，隔上牢门相望。☆油炸☆冰激凌☆整理☆
阵贝冷冷笑着，“十二条罪状，为什么不加上一条通敌叛国。”这条才是真正的罪行，不是么。
言镇咬牙道：“这是要连诛九族的罪。”加了这条罪状，就再无转圜的余地，而且这条罪状按衡阳国律是要腰斩，那份苦更甚其他。
“我知道。”阵贝缓缓道，“这才是我要的……。”
“……”半晌之后，言镇才道：“你为了凤眠做到这一步？……”
阵贝愣住，侧开脸去沉思许久，尔后才道，“父亲曾告诉我，为人臣必尽忠尽职，思君所思，忧君所忧，但求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他做到了，可是……。”一字一句，缓缓道来，眼里露出即怒又哀的神情，“当年北疆一役，唤家坡里便有了他的声音。”嘴角依旧是在笑着，双眼看过来，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到细不可闻，眼里却是锐气了许多，“其实很多事情，你都明白，只是却是选了不想明白。”
两人对视着，言镇的表情在昏黄中有些高深莫测起来，“我不明白，很多事情都不明白。”顿了顿，然后挑起眼来，将怀里的东西丢在了地上，泛黄的地图，还隐隐有些暗褐的斑驳在上面，暗黄暗黄的透着灰蒙，飘散开，并非是一份，而是两份地图。
这是漠北的地图。
这里是唤家坡。
两副比较起来大略看起来似是相同，可是却在关键地方迥异，这将所有的人都引至一处峡谷，那里密林众生，暗沼重重，如不熟悉地形便如迷雾一般，好不容易从那里逃离开，却不得不立刻上沙场撕杀，疲惫作战。
以阵贝的为人，如若不是楚云池拿给他的，他也不会那么相信，而能够让楚云池这么做，或者说是有胆这么做的人，除了当今衡阳帝不作他人想，其实这件事情，只有四个字。
“……”言镇沉默着，阵贝只有笑了笑，然后才缓缓的说道：“功高盖主……”
阵家，世袭爵位，自开朝以来便为旺族，史上又出了二位左相，到阵贝的父亲时，又手握兵权，如此盛极一时，已然出现将命重于皇命，不见将令便派遣不动的事情，而且军晌一事，上面拔下去，到七成就算是到足，只到了五成也是常有的事情，独独是阵家定会要到九成，这一切岂会让上面的人坐的安稳。
两人冷冷的看着，即是在看那地图，也是在看着眼前的人，慢慢一个一个的影子浮起来，像灰雾一般。
言镇道，“即便是如此，也太过了些，不过……”他微闭起眼来，“若是我也到了那个年纪，也坐上了这个位置，大概便可以理解了。”
阵贝但笑，笑意让言镇面色渐渐变得惨白，他往后退了几步，只觉得喉间言语支离破碎，哽咽在那上下不得，吐不出只言片语，只得转身离开，将这天牢关在身后。
一出门，阳光刺目。
言镇抬眼看着正中的太阳，笑着，如今，他只能笑。
满目阳光。
牢门之内，阵贝只觉得靠在墙上的身子越来越寒，浸到骨子里面去，像钉子一样的钉着，从头至腿。
阵贝仰头看着窗外的那片红色枫叶，血一样的压下来。
冰凉的牢笼之中，一声叹息，凤眠……
“皇上，秦相及众大臣在御书房等你，有急报呈上。”尖锐的声音打断言镇思绪，他深吸了口气，点点头，等到了御书房，秦维琛等一干人等正候在那里，跪拜之后忙呈上折子，“皇上，林军十万军队压境。”
拿着折子的手有些抖，秦维琛不敢抬眼看言镇的反应，只觉得手上一轻，年轻的衡阳帝缓缓道来，“秦相，你身为一国之相岂能因此而有失风度。”
秦维琛忙垂下头去：“微臣知罪。”
“起来吧。”言镇坐至书桌前，目无表情的看着奏折，上书，林国十万军队由赵国而入，现已到了衡阳国边境平关，不过相距三十里。
言镇将奏折合上，沉沉道：“恐怕……，这次领兵的是凤眠吧。”
“……，正是。”
言镇狠狠一巴掌拍在桌上，怒气四溢，顿时满室的大臣太监宫女侍卫跪了一地，秦维琛急道：“皇上息怒。”言镇猛然起身，气道，“凤眠凤眠，难不成一个小小的凤眠就把我们逼到如此境地了么！”
秦维琛垂头道，“莫将军定然会阻止凤眠于平关。”
“……”言镇冷冷看着秦维琛，秦维琛一直垂头不言，此时一份密折加急呈了上来，言镇一看是平关加急，急忙打开来看，才不过开始几行，便一把狠狠的甩在了秦维琛面前。
秦维琛拿起来一看，那个败字触目惊心，顿时冷汗爬了满额，抬眼看着言镇，少年皇帝冷冷问道，“兵部的赵岂石人呢？！”
“臣在。”赵岂石急忙出声，言镇怒道：“朕要你在七日之内集齐五万大军前往平关，由你亲自领兵，愈期者斩！”
赵岂石忙应声道：“臣遵旨。”
众臣诚惶诚恐的看着言镇甩袖离去，赵岂石朝秦维琛看了一眼，两人便有默契的走慢了一步，赵岂石对秦维琛面露难色，“秦相，这五万大军……”
“赵尚书……”秦维琛道，“兵部在册共五十万大军，除开镇守四边不能轻易调动的三十万，还有二十万人，这还尚未算上各地的后备军队，怎么如今连五万人都让您如此为难呢。”
赵岂石叹气，“秦相，说句实话，那名册上的五十万人原就是给先帝看的，实则不足三十七万……”秦维琛大吃一惊，没有想到竟然连这样的事情都拿来造假了，这样的话，除开镇守四边最低限度的二十万，也应该还有十七万，赵岂石又接下去道，“这里面还有不足十四岁，超过六十岁的四万，而这两年又灾荒连连，说到底，我手上可以动用的不过十万人，而其中有完整军备，能够上场杀敌的，也只有七万人。”
“……，也就是说……”这一仗是真正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一仗了。这句话在嘴边绕了几绕又吞了下去，秦维琛咬牙道，“赵大人，军情紧急，您先带着五万大军过去，以后的事情……”只能听天由命了。
秦维琛没有再说话，赵岂石也没有，这即将来临的冬季，怕是衡旧国开国三百七十七年来最难渡过的一个冬日了。

40

言方的病在齐重雅的调养下好了许多，已经可以独自一人走出房间了，可是却是没有一个人敢放心让言方一人，锦猫王爷表面上倒是看不出来些什么，性子比起原来说反倒温和了些许，只是这种改变倒是让人觉得愈发的心里惴惴，齐重雅虽然明里不说，但是却是尽量的不离他的身旁，就算是一定要离开也会有其他人守在旁边。
承平阁的布置也简单了许多，柜角桌角必定会车圆，椅腿也包上了布，地上铺着厚厚地毯，言方有次笑言，你总好是把我包成个圆球，这岂不是更省力。齐重雅也笑着，却是不发一言。
“王爷，外面风重，要不您就回房吧。”喜言说着便想要去扶言方，言方摇头，“再坐一会。”喜言只得说，“那您再喝一碗燕窝粥怎么样？”
“再喝就成燕子了。”言方取笑道，喜言扁扁嘴，“那您就坐吧，我也不说了。”
言方一笑，捧着茶杯抿了两口，虽然宫里面能省的都省下了，可是这承平阁里面却还是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吃穿度用上也赶好的送了过来，言镇也时不时的过来坐坐，话语里面也基本上不提其他的什么事，只捡些轻松的事情来说。
“喜言。”
“什么事，王爷？”喜言把手里的针线给放了下来，听着言方的吩咐。
“给我重新拿壶热茶过来。”待到喜言离远了些，言方低声问道，“怎么样？”
风慈从竹林里面闪了出来，“事情已经查实了，但是冬天到了，冰封的开不了山，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