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的病又渐渐加重起来。接下来的几日,病重缠身,这病时轻时重,常有反复。人也时而清醒,
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谁也不肯理。看着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小姐就消瘦了一大圈,我心痛极了
。这样下去,又如何能撑到成亲的时候?
都是那个许悠害的!我们家凤小姐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如人家的?他若真喜欢张家的那位小姐,等
和凤小姐成亲以后,再把那张家小姐也娶进来就是,又何必定要退亲呢?如今小姐可真真被他给
害惨了!
小姐因为被关了禁闭,呆在绣楼中不得出去,别的人也不敢跟她说些什么。她哪知道,在她病中
的这短短数日,扬州城发生了不少惊人的事儿,每一件都非同小可。江家所有的人更是都陷入了
忙乱之中。
这第一件事儿,便是江家小姐和许家公子的婚期已经定在了下月初八,因为时间很紧,两家都开
始紧锣密鼓地张罗起婚事来。
第二件事,便是那张氏米铺倒了。
在江家和许家定下婚期的第二天夜里,张氏米铺突然走了水,听说不但把整间米铺子烧得干干净
净,还连带着把张氏在米铺子后面的那几间私房也一并儿烧得差不多。
张氏母女因此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务。最大的两笔债中,一笔是前天刚吃进的一批优质好米,还不
曾付账;一笔便是昨日收的江家买米的预付款,还不曾发货。
打击太大、太突然,张氏一下子病倒在床,只是可怜了那位张家的小姐张庭芳,一个未出嫁的闺
女,不得不抛头露面、处理善后,也没个得力的叔伯兄弟可以帮帮她。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股寒气冒上心头。
在江家呆了十几年,我已渐渐得知老爷当年的底细,也摸清了老爷是个什么脾性。江湖出身的老
爷,杀人纵火的事儿都做过,有着一颗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又哪里把区区一个米铺子放在眼里?
虽说半道上从了商,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一时逼急了,依他那个火爆的性子,何止纵火烧
米铺?指不定还要变本加厉,把张家人全赶出扬州城呢!又或者竟然为了永绝后患,把那张家的
小姐给“做掉”了也不一定!
心惊胆战地过了两天之后,便听说我们家老爷做了一件大善事。也是这个月来扬州城发生的第三
件大事儿――
老爷出面替张氏母女偿清了所有债务,和张氏母女签下十年的契约。
这件义举得到了扬州城不少人的称赞,毕竟张氏母女欠下的庞大债务,是她们替江家打一辈子的
工也抵不清的。
五天后,我在厨房瞧见了张家那个女儿。一身的孝服,头上戴了朵小白花。不觉吃了一惊,细细
一看,她的两只眼睛也是又红又肿,神情消瘦不堪,似乎也是面带病容。
我犹豫了一下,问她:“令堂……?”
她轻轻点头。
我叹了口气。
原本也是个小家碧玉。可怜却落到如此地步。举目无亲、沦为奴婢不说,还不知老爷心里对她到
底打得什么算盘呢。
也不敢对她多说什么,只得温言相劝了几句,她频频点头,面带感激之情。看得出来,这姑娘的
性情很是柔顺可爱。
回到绣楼,便见到小姐默默地坐在窗前,凝神着窗外,一动不动。
看到小姐这样,我只觉得心里烦躁不安。
也不知那许悠现在又怎么样了。
明明是件喜事儿,却弄得这三个人都惨兮兮的,到底是谁的错儿呢?
若说是老爷的错儿,除了对付张氏米铺的手段太狠毒了些之外,老爷做这一切,也都是为了江家
和小姐打算。江家在扬州城虽然也算得个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可缺得就是那点儿书香气,不被
那些上流人物看在眼里。所以老爷是铁了心要跟许家做亲家。若是退了许家的亲,不但小姐的名
声会受损,也必定会得罪许家老爷,再想结门这样有书香气的亲事,可就难了。
若说是那许悠的错,他也只是想争取和自己喜欢的姑娘在一起罢了,又怎么知道这样反倒会害了
自己的意中人?
那么是张庭芳的错儿么?不该爱上已有婚约的许悠?还是小姐的错?不该那么固执高傲、自寻烦
恼?
坐到小姐身边,我想找点闲话跟小姐说说,于是想起那件近日来在小姐身边发生的怪事儿来。
“小姐,今天枕头上有花吗?”
小姐震动了一下,扭回头看着桌上的盘子。
盘子中搁了浅浅一层清水,清水中养了几朵红艳艳的鲜花,一朵比一朵开得妖艳,一朵比一朵开
得狰狞,朵朵怒放得张牙舞爪。
我数了一下摆在盘中的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果然,又比昨天多了一朵。
“小姐,你说怪不怪?这些花又没茎,开的时间还真长!”
小姐眼中透出一股迷茫的神情,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花瓣,没有说话。
说起来,这真的是小姐绣房中发生的一件怪事儿!一件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七天前的那个
早上,小姐醒来后,发现自己枕边多了一朵小花,就要了个盘子养了起来。当时谁也没有在意这
件小事。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直到今天,每天早上醒来,小姐都会在枕头上发现一朵花。
一问起来,谁也不承认摘过花送给小姐。也没人说得出这花叫什么名字。
询问那四个彻夜不眠地守着小姐的丫环,却个个都发誓自己晚上绝对没有睡着。可每天早上都能
在小姐的枕边发现这花。那它到底是什么时候跑到小姐的枕边的呢?
这事儿可实在透着一股子怪异。
可是因为江家最近的事儿太多太乱,江家从上到下,几乎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无人敢拿
这问题去打扰老爷了。不然,老爷若深究下来,只怕这绣楼的每个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小姐,你说这些花会不会是花神送来的?”我突发异想,“是花神来给小姐道喜来了?”
小姐冷笑:“喜从何来?”
我叹了口气:“小姐,你就想开些罢?何苦这么憋着自己寻不开心呢?如今婚期也定下来了,你
也快成许家的人了,再生气这件事也不可能挽回了。何况你条件那么好,只要那许公子和你朝夕
相处一个月,我保管他把那张家丫头丢到脑后!我就不信,难道他到现在还不愿意娶一个千金小
姐而想娶一个穷丫环?”
小姐眼露迷惑地看着我。
我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出了一身的冷汗,但仔细一想,这事小姐迟早要知道,不如趁现在说出来
,也好劝她,便小心地斟酌了一番字句,把张家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只是省略了我心里
头的猜测。说完后,又劝她道:“你想想,天下再也没这个理儿,放着一个绝色的千金大小姐不
要,却要一个普普通通的穷丫环!”
小姐听了,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半晌才道:“既如此,我更是不能嫁他了!张家小姐今日落魄了
,他便丢了她娶我;他日若是我也落魄了,他岂不是也要弃我而不顾?这样朝三暮四的人怎能依
靠?”
说完,眼中又堆起浓浓的愁绪,扭开头,轻声说道:“可我瞧他定不是那样的人。他又不是没有
见过我,却还是喜欢了张家那个人。我长得再好,他也没把我放在眼里。他就算娶了我,心里也
是不痛快的。我又何必去瞧他的脸色?”
“婚姻大事,本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你放心,只要有两家的老爷给你撑腰,谅他也不敢欺负你!
”
小姐面上渐渐浮起一层悲哀的神情,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话:“奶妈,我是想和他做夫
妻,不是做冤家对头。”
我故意笑着说道:“夫妻就是冤家,这个理儿你还不明白么?依我看,你和许家公子的事,其实
是好事多磨,是你的终究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走。小姐这样的人若还得不到幸福,谁还有资格
呢?”
小姐脸上露出淡淡的苦笑,神情迷惘地看着窗外。
这天晚上临睡前,小姐忽然拉了我的手说道:“奶妈,不要走。今儿晚上陪我睡好不好?”
小姐长大后就很少撒娇了。和我一起睡觉已经是几年前的事儿。我估摸着她大概是有心事,想要
个贴心的人陪在身边,便留了下来。
两人躺下之后,小姐又把头靠在我肩上,忽然说了一句话:“奶妈,我好害怕!”
“怕什么?”我轻轻搂住她,觉得她好象又回到了几岁时候的模样,仍然是那个我最贴心的最可
爱的小丫头。
“我这几天,老是做梦。梦到有个人走到我床边,和我说话。走的时候,就在我枕头上放一朵花
。”小姐幽幽地说,“然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真的有一朵花躺在我枕头上。”
我打了个寒噤。一股凉嗖嗖的冷气从脊椎骨爬了上来。难道这时候小姐还有心情说鬼故事吓我?
“小姐!”我的声音都变了,“你、你在说什么呢?”
小姐抬起脸来,目光幽幽地盯着我,可又不象在看我,她的目光仿佛穿过了我的身子,不知投到
了远处的哪个角落。那模样简直就跟走了魂一样,吓得我汗毛直竖。
“他说要带我走。那花是他的聘礼,送满九朵花的那天,他就会来接我。”
我心中叫了一声:完了,小姐莫不是中邪了?
“那个人长什么模样?”我顺着她的话问道。
小姐蹙眉:“我看不清……可是他的眼睛很亮,很亮……象头野兽,在发光。我、我很害怕!”
说着,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
我轻轻拍她的背,哄着她:“不怕不怕!今天有钱妈陪着你,他再也不敢来了!”
“不要放开我,奶妈!”她说道,“不要让他把我带走!”
“不会的,我的凤小姐,你就安心地睡好了!今儿晚上什么事也不会发生!钱妈今儿晚上不睡觉
了,一直看着你好不好?”
小姐听了这话,似乎安心了些。
我轻轻拍着她,看她辗转反侧,终于不敌睡意,沉入睡乡。
可怜的小姐!大概真的是最近的心情太郁闷了,又是在病中,才会做这样光怪陆离的梦!帐子外
面天天都有两个丫环在守着呢,若真有人来,她们还能不叫?还能让他和小姐说话?再说了,这
里可是在阁楼上,别说是外人了,就是家里人,若没有丫环去给他开门,也是不能进来的。
只是小姐提到的那花,实在是古怪。小姐足不出户的,哪里去弄这些奇怪的花?这绣楼里又天天
都有人守着,怎么就是没人注意到那花是谁放的呢?
为了让小姐安心,也是为了想看看这枕头上的花到底是怎么出现的,我果真一直保持着清醒不睡
觉。心里默默回想着自己从前的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外面远远的打更声。我数了一下,是三更半。
眼睛往帐子外面扫了扫,摇曳黯淡的灯光下,那两个丫环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在了帐子上,
随着风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她们开始的时候一直在做着针线活,现在没有做了,靠在一起说着悄
悄话。声音细细碎碎的,几不可闻。影子便也由两条变成了一团奇形怪状。
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惊悸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知在什么时候打了个盹。
连忙看看帐子外面,两个丫环又坐开了,手上在做着针线活,拿针的手长长地一拉,在帐子上就
变成一个夸张的姿势。好象一个人巨人举起了什么东西,要狠狠地往帐子里砸下来似的。
看屋子里的光线似乎亮堂了一些。
我轻轻咳了一声,问外面的丫环:“几更了?”
“快四更了。”
我一怔:记得听到三更半的梆子响,也没多久,难道我这个盹竟打了有半更的时间?
鼻端似乎嗅到淡淡的轻香。我偏了偏头。
在我和小姐的枕头之间,放着一朵妖艳欲滴的红花,花形开得灿烂之极。
我一把抓过花,塞入怀中。看看小姐熟睡中一无所知的脸儿,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她,忽然发觉
,小姐的头发是半湿的,似乎沾了极重的雾气。
这个秘密,我没有告诉江家的任何人。
因为根本没来得及说出来。
因为第二天,小姐果真被人给带走了。
那个人,就是我们那天回来的路上瞧见的黑衣人。
7、杨叔的故事(上)
当看到老爷一头花发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禁老泪纵横,颤巍巍地上前一把抱住老爷、痛
哭失声!
要知道老爷今年才四十出头,怎么才半天的功夫不见,老爷就变得和我老杨一般苍老了?
我知道!都是那个女人害的!都是她!我早就说过,她是一个狐狸精!不然又怎么会把老爷给迷
得这么死、害得这么惨?但凡早听我一句话,老爷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呵!
早在八年前老爷将夫人从外面带回来的那天起,我就看穿了她的真面目!我就知道,这个女人,
迟早会给谢家带来灾难!她的模样太美、神情太冷、来历太神秘,不是我们谢家这样安分的人家
养得起的人儿!
可是老爷就是不听!铁了心地非要留她在身边、娶她为妻!那么多亲友劝他娶妻当娶贤、要小心
那个女人、他不听,城里那么多名门闺秀等着嫁给他、他看不上眼,偏要娶那个来历不明的、没
有娘家的野女人!排队万难地娶回来不说,还把她象个祖宗似的高高地供起来!
成亲没多久之后,老爷就把谢家原来请的几个护院全辞退了,然后不知从哪里高价请来一些希奇
古怪的人做新护院!真的是些希奇古怪的人物!个个都有怪癖,个个身上都佩带着凶器,个个口
里都说着一些听不懂的切口黑话,个个都冲动火爆,动不动就拔刀子决斗,一看就知道是些混江
湖的人。
比起原来的那几个护院,我承认这些人的武功确实是很高,可是我们谢家一向就是正经人家,又
没有跟谁结过仇,为什么要每年花这么多银子在这些江湖人氏身上?
还有那个“君小姐”,我绝对不承认她是谢家的骨血!入门五个月后就生下的孩子,谁知道是哪
里来的野种?虽然老爷一口咬定了这是他的孩子,可我左看右看,那眉眼一点也不象个谢家人!
只有老爷这么傻这么痴的人,才会相信她的贞洁!就凭这一点,城里不知起了多少风言风语,又
有多少人在看谢家的笑话呢!
更奇地是,孩子一生下来,老爷就忙着替夫人建佛堂!那也罢了,我还没见过谁家建佛堂的时候
,还要偷偷地在佛坛底下挖地道的!如果不是被我不小心撞破,老爷居然还想把这件事瞒着我!
而当我就地道的事去质问老爷的时候,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什么这是“为了以防万一”,说什
么“怕有坏人上门来闹事”,“多条退路也好”。
我呸!依我看,是那个狐狸精想白天装模作样地念佛经、晚上就偷偷从地道里溜出去吸人精气才
是真!
把这想法慎重地告诉老爷,老爷却只是一笑置之,根本不把我的告戒放在心上!
从那以后,我时刻注意聆听城里有没有哪家的青年小孩意外遇难或者中邪的消息。可几年时间下
来,似乎也没有听到这方面的动静。老爷也一直健健康康的,不见有消瘦的迹象。那个女人也一
直安安分分地呆在佛堂里,哪也不去,谁也不见。
好吧,或许她不是狐狸精变的,她是一个人来着。
可是也没见过谁家的夫人是这么当的,她想信佛念经我不反对,可是成天呆在佛坛里,对家里的
事一点也不管,对夫君和女儿的事数年来都不闻不问,成何体统?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
爷成亲这么多年了,如今也四十岁出头,居然到现在还没有半个亲生子嗣!我一直催着老爷纳妾
生子,老爷却不肯,居然还说什么“这辈子也不会娶第二个女人!”的话!把我气得个半死!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