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忘了走。
李啬也不恼,依旧一页一页,看完了烧。
书里面,住着一个曾经痴惘的灵魂。
庆和十三年,书里头的人度过他人生里的第二个最难熬的冬天。
第一次,是双亲的死亡,江山移位,爱情背叛;第二次,依旧是一系列的打击,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真的是觉得自己承受以达顶点了。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
被接到归月后他病了半年,也心魔了半年。
无法释怀玉楼的死,无法原谅自己的心慈手软。
一闭眼,人便撕裂成二半,一半叫阿汉,眼前永远是一片清朗,卑微却固执地渴望着情爱;另一半叫李啬,讥诮地看着他傻子一般。
他做着一场又一场荒唐的梦,梦里头,总有意味不明的恨意,纠结得他心得交瘁。受尽苦楚,最终最终,堪不破的那一关,原来是自己。
半年后,他开始遗忘。
包括爱和忌恨,悲伤,甚至喜悦的感觉。
他觉得畏惧,一笔一笔,将陈年的事,记录入这本书札中。
根本不必海京提醒。
当年玉楼匆促的死。
当年他体内忽然消失了的毒蛊。
那时看不到的一切,时间给了他最好的证明。
真相如何,已经不需要说出来。
大悲无泪,大笑无声,大悟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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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啬醒来时,是在金河殿里。意外的是,不远不近的地方,凰帝端坐着,面色沉沉如深渊死水。
一室份外地沉重。李啬出于礼节见礼,凰帝罢手道:“你身体不爽,休要多礼。”旁边的清秋倒是不客气,将他压下,一脸的痛惜。李啬笑着说:“我竟然是半点印象也无了。我怎地在这里?”
清秋道:“你在外头昏厥了——这班奴才真是该死,天寒地冻的,居然引你到外边冻伤着了。”说着极冷剜了凰帝一眼。“凰帝陛下身边的奴才可真是体恤。”
清秋明显的奚落极为无礼,李啬以为凰帝会生气,未想他竟是半点无动于衷,淡然道:“那班不长进的奴才,朕自然会作处罚。”
“陛下可还有其它事情?”
凰帝沉默了一下,眼光直直射向李啬,“李……”似乎是没想好表达,最终只是道:“李侍中好好保重身子,千万别仗着年青便没个忌惮。”静了静似乎已无话再说,默然离去。
清秋低头审视李啬,见他一脸平常之色,半分波动也无,不由神色一松,解了外袍靴子,爬进床榻将他搂住,李啬揉着他的眉头,劝道:“别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清秋吁了口气,却说:“不,我很开心。”
李啬阖上眼,分明地回忆起方才半醒半梦之间,听到御医诊断“油尽灯枯”四字。
半夜,皇后寝殿。
清秋将一角未燃尽的纸片丢向皇后脸门,声音压低,却含雷霆之怒:“这东西怎么会到他的手里?”皇后眼里闪过一丝畏惧,却没有避开,坦然道:“竹凉殿走水,臣妾赶在陛下之前,将它取走了。”
“果真是皇后,不忘暗地算计于朕。”
封碧棠咬唇:“臣妾没有……”
“你没有话说了么?”
女人没有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笑花。
“臣妾知道陛下这些年来时时对我心存杀机,当年亲眼看您对少年便认识了的故人放下鸠毒时,就明白,陛下与我那些虚无飘渺的夫妻情爱迟早也会烟消云散。陛下就动手了罢,好过让臣妾活着时时战战兢兢、胆战心惊。”
“你良心好,觉得煎熬,可是你错了。”手指勒向女人颈项,渐渐收紧。“你可知为何当年他明知是朕放的毒,却甘心将矛头对准那人?那是因为,今日这局面,是他乐意所看到的——你放心去吧,朕会好好照料皇儿的。”
女人身体开始擎挛,翻着眼白。
正在此时,外殿太监一声惊呼:“李侍中!”清秋身一颤,如给戳中了死穴,手掌缩回。
外面李啬轻轻嗯了一声,随着传来奉茶的声音,太监的声音透着不自然:“这么晚了,李侍中怎么过来了?”
李啬似乎是走得急了,平缓了一会声音才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娘娘最近时常梦魇,有些不放心,过来看看。”
太监道:“李侍中真是有心,只是现下……”李啬淡淡道:“我明白。只是问一声,不必打扰娘娘。”
二人静默了一下。李啬似乎无意要走,太监则不敢出声请人,一时心中暗暗叫苦。清秋拿眼胁迫着碧棠,眼光森寒。
李啬突问太监道:“我记性不好,陛下与娘娘似乎是夫妻少年结篱?”
太监道:“是啊……”
李啬笑道:“不觉十多载了啊……你说儿孙满堂的光景,不就那么一转眼的事吗?”
太监擦擦额头的冷汗:“是啊。”
缓缓将一盅茶喝个见底,李啬方才离去。清秋僵在纱帐内,一头热汗,手足却是冰凉。
隔日。司天鉴早几日便奏今年天气异常,恐有春雪。大殿那边请人说了好几通,清秋却执意便在今日启程回归月。
岸柳青青,桃红李白迎春黄。帝辇与九龙华盖早便守候一旁。皇后封碧棠静静随行一侧,清秋反倒是握着李啬的手,一同步下长长玉阶。
凰帝没有出现。送行的凰昱绷着一张脸,分别指了身后一溜儿太监捧着的物事,一件火狐裘,一坛子甑桅子花露,一瓶雪参丸及其它物事,细至一个精巧的小手炉,竟像是要将整个吃穿用度都置办一样。听得接受的二人都有些瞠目结舌。凰昱老大不情愿,别的无话,只是指着那坛花露望着李啬眼带尖刻,道:“我父皇特地嘱咐李侍中,此物虽能去肺燥,但性寒凉,饮用不宜过量。”
李啬应道:“嗯。”
凰昱见他面上淡淡,殊无半分异色,口头虚应,竟连一句“谢”也免了,心下愤忿不满,一甩衣袖,回了丹犀台上。
司仪官奉上琼液。李啬端了一杯递给清秋,忽然道:“我知道你性子好强,听不得旁人口里一句不是。这些年来为了国事日夜操劳,以勤先天下固然是好,可也得顾惜身体,批折子切莫太晚了。”
清秋一时愣住,听不明白一般。
李啬继续道:“你口味清寡,素喜流食,日理万机的人,饮食上却比一个门子还要清心寡欲,长此身体也吃不消啊。多吃些米肉把胃口填实了些,天凉了多添衣衫,天热了莫贪凉……”说至此处似乎也觉得自己聒噪,自嘲一笑,扭头望着他道:“那么,我就送到这里了。”
清秋手一松,酒杯就要跌下。李啬有先见一般,接住了杯子,稳稳当当放回到他手里。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
春光再好,总有凋谢时。
李啬微微一笑,衣裾拂动,君子一揖,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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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艳自瞭望台雕花栏杆的缝隙注视着,看到李啬与清秋挽手自玉阶走下,扭头背过了脸。
想走,却又挪不动脚步。
他竖起耳朵,却听不见他半丝话语。只听到钟磬礼乐之声,声声闷敲着他的心湖一般,眼前幻化着无数画面,重叠的却是他的脸。
恍惚间记起少年时,也是这般背地里看他远去。那时春光也如这般抽红放绿,一派生机。年少的自己虽不甘不舍,可是志得躇踌。那时,今天走了,还有明天;冬雪消融,来年的春天照旧会来。他的李啬,就算是恨他怨他,他依旧能在有他的明天,在曲水畔默默攒存,那人的惊鸿照影自己的相思,分外用心地想,到底不是一腔无望,他有一生的时光,陪他耗。
这么多年了啊,他一次次将人跟丢了,如今再也得意不起来。春光再好,他已输光了所有赌注。
一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嘴巴里一个劲儿地说什么。是了,喝药的时间到了,海京四处找不到他的人,只怕这会儿在发急了。他面无表情地起身往下走。
抬着銮驾仪仗的宫侍赶忙跟上,领头的想提醒凰帝上辇,不知为何见他面色只觉骇怕,说话也结结巴巴,凰艳蓦地转头,问他们:“今儿的钟磬乐官可敲得卖力?”
侍从们不明白他是何意,哗喇喇跪倒一地。凰艳笑道:“你们就在这里替朕数着,到结束时,还要敲上多少次。”
这一次,容他提前退场。
靴履才踏上青石砖板地面,天空有冰凉的绒片落在鼻尖上,恍然才明白,司天鉴预测了多日的春雪,终于是到来了。
一场冬雪一地肥,一场春雪一窖水。倒春寒,殊非吉兆。
失魂间,脚底一滑,人趑趄了一下。后面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凰艳一愣,道:“海京,连你这奴才也来耻笑于朕。”
那人没有回应,脚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如今,能分担他寂寞的,也只存身边这个相伴了多年的老太监而以。
沉重与怅惘便似给这一跤跌散了一般,他围着皇城甬道,任薄雪飘在身上,一步一步数着自己脚步,突而穷极无聊,幼稚任性地抱怨起来:
“他有什么好?生得再好也不过一张面皮而以!他最丑的模样,我又不是没看过!”
“优柔寡断,口是心非。皇宫里,多是比他温柔解意的人,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再一次次,一张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顿了顿,觉得自己的词汇用得有点粗鄙,清晰地听到后面又轻笑了一声。
凰艳越发动了气,从头发到脚趾头,把这个“他”数落成一碗难以下咽的粥,自煮粥的厨子,一直数落到种稻子的身上去。
他嘈嘈碎碎,直数落到自己也发觉话里的苍白可笑。天色清朗,他埋头落在自己脚跟,那里连个孤单相随的影子都没有。
于是无言。
这一路,漫无目的。直至走出了不知多远,前头有人在出声呼喊,他才如梦方醒,身后的脚步,不知何时,已没再跟过来。
然后他抬头,看着前头抱着皮毛大麾,跑得一步三喘的人,正是海京。
那方才跟在身后面的人又是谁?
海京还未跑近,诧异地看着他的主子蓦地转身,沿原路跑了回去。
地上踏碎的雪迹还在。他心如鼓击,有种极荒诞的期待。
可是皇城长长的甬道,连半个人影也无。巨大的失望才要瘫塌而下,蓦地注意到地下的一列足印,光电一闪瞬间,他掉侧了身,然后就看到老梧桐树下的灰色人影。
那人倚着树干仰着头,眼珠子闭着,面上的表情极平静,似乎是走累了寻处地方歇息。飘朔而下的碎雪落在他的颊鬓鼻尖,连颤动如蝶冀的睫羽也沾染上一些,纯净而美好。
那场景像假的,一掐腿侧偏又痛得真真切切。
凰艳屏息的一口气,蓦地松泄了出来。
那人也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看到眼前傻住了的凰艳,微微一笑。
一出口,酸得掉牙的话:“这位好看的公子,素昧平生,可偏又好生面善。”
凰艳听着他那俗套的搭讪,一步步接近,至直一步之遥,站定,二人吐息缠绕。
洁白纯净的天地,加上一个洁白纯净的他。
自己早便未老先衰,唯有他,容颜在岁月里,盛开不败。
李啬眨眨眼,笑得惫懒。口里还继续酸:
“我已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不知这位公子,可愿收留区区在下?”
凰艳眼角湿润,喃喃道:“求之不得。”
伸手一揽,连人带雪,按入自己怀里。
尾声一
二人住到了一起,该发生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些前事没人再提,他们像生活了多年的夫妻,哪怕一个爱至极点,一个不清不楚。
可这人终究是贪心的呵。
一次情到酣时,爱极了的那个压抑不住,终于问出了一直重压在心头的话:可还记得他?哪怕一点点印象,一点点,相爱过的痕迹。那人回应笑得无辜,而后捧住他的脸亲吻,用肉体最简单的接触,来证明他,并非无心无肺,他已尽力。
答案不堪。那人不愿说谎,于是仁慈地没说出来。
心尖痛彻的感觉,注定只能独自消受。
仅此一次,他不再问。
随着二人的身体越来越差,日子也弥足珍贵起来。
那时,世间一切仅存对方。他将一切政事都交给了储君,专心地陪伴他的情人。
冬雪消融的时候,他开始大口呕血。
巫师说,这些年来一直用药压着,如今蛊毒已到发作的最后期限。
他问道:“当时你明知道会死,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怕么?”
他嘴唇动了动,说:“我爱你。”
我爱你,三个字,已足够。
他眼角湿润,道:“那你好起来,我们还要在立夏的时候,一起赏桅子花,一起甑蒸花酿。”
他挣扎着答应。
巫师用虎狼之剂,向阎王借寿。
他奇迹地度过了性命攸关的大劫,活了回来。
他很高兴。那时已春暖花开,暖烘烘的日头照着明晃晃的时光,他们将卧榻搬到院子中间,融开冬窖的雪水煮茶,下棋,说书,抱着一起取暖。
他的精神每况日下。春花开始凋谢的时候,他甚至在与他说笑的时候,突然闭着眼珠睡去。御医诊过脉,只是叹息。李啬迎着他满脸的恐惧,安抚笑道:“我若不小心睡去,你用力将我掐醒便是。我们互相答应过了的,要一起赏花。”
凰艳开始失眠,夜里经常一个激灵醒来,神经质去探他鼻息。这样弄得自己疲惫不堪。
桅子花迟迟不开。立夏的前一个夜里,他突然将他摇醒,凰艳睁开布满血丝的眼,呼吸疲倦粗重。
他伸出手,细细描绘他的眉眼。熟谂的感觉,让凰艳惊得瞠大了两眼。
他轻轻唤道:“凰艳。”而后看他傻住的模样,轻笑了一声,面上显出不同以往,清朗的笑容。他说道:“你做了这么多,对不住我的事情。”凰艳面一僵,顿时没了血色。又听他接着说:“你又受了不少委屈。”于是控制不住,唇角像小媳妇一般,瘪了起来。
他不再说话,留下一个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凰艳,紧紧抱着他,不敢出声地呜咽。
这一哭,彻底放松了他连日紧崩的一根弦。
下半夜,他再次被摇醒时,神志迷迷糊糊,张着眼睛看着他,隐约地觉得他面色极柔软,唇瓣一张一合说了三个什么字,看他似乎不明白,也不生气,微笑着在他额上印下一记亲吻。而后,合上眼睛,头沉沉枕入他的肩窝里头。
隔日。海京迟迟不见二人起身,不得以,在外头唤道:“陛下,啬主子用药的时间到了,您看……”
隔了很久,才听里面的人应:“倒了,不必再端过来了。”
海京脚一软,一膝盖便跪在地上。
一束日光打在玉阶,白晃晃的晨日大好,海京却觉得冷。恍惚又听里面的声音问道:“那些花都开了吗?”
海京道:“未曾。”
“你命人,都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