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人为刚才的用词不当向您道歉,殿下。”他谦逊地向殴打他的人鞠躬谢罪,然后很快恢复成与刚才丝毫不减的严厉神情说:“但您可曾想过拒绝的代价吗?”
德西怔了一下,脸上的傲慢一下子没了踪迹。他微弱地摇晃了几下,像个失去支撑的稻草人般,整个萎缩进了椅子里。
回想起一个多月前,那次号称“十拿九稳”的行动被敌人彻底挫败,如果不是刺客头目的誓死效忠——对此,他真要感谢莫阿蒂尔男爵的妥当安排——他和手下不少党羽的脑袋,恐怕早就被挂在断头台边的铁杆子上了。即使现在风声已经过去大半,萦绕在他和家人头顶的乌云却并未散去多少。虽还不至于众叛亲离,倘若再有什么厉害的风吹草动,本就日薄西山的亲王势力只怕就要从此各奔东西了。
尤其是洛贝朗的那场重病。虽说这期间,德西着实庆幸并暗喜了一段时日。据说那天晚上,大主教已经为其举行了临终圣事,而这个难缠的魔鬼硬是从地狱的门槛上又爬了回来。这难道不是某种征兆,注定他与那顶总是近在咫尺的王冠无缘?
另一方面,除开那重不名誉的身份,以贝恩公爵的血统而言,此人或许比某些外国的王子更适合做他的女婿。假如他的侄子按照一直以来的趋势果真无嗣而亡的话,作为王室的古老旁支,公爵跟贝娜黛特生下的男孩必将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可他又怎么能确定这不会是敌人下一个更可怕的阴谋?康复之后,国王的种种转变进一步刺激着德西日渐脆弱的神经。他好像看到对方今年之内就会向某个邻国发出求婚书,圣诞节之前就会举行婚礼,来年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这样一来,对方这时逼迫他答应的婚事,岂不是在彻底毁灭他的理想,用卑劣的手段从他未曾提防的角度去长久地羞辱他,折磨他,让他的下半辈子都生活在悔恨和遗憾中。
太可怕了!德西坐直起来,双臂支撑在桌面上,枯槁的双手盖住双眼。艰难地深吸一口气后,他缓缓滑下双手,呈现出一张比之前苍老加倍的疲惫面孔。即使在事情败露的那天晚上,他都没有老得这么快过。
普索轻轻叹口气。“请相信这一点,殿下,”他的语气也不那么强硬了,“国王这么做,已经表明了他在继承人安排上的态度,您甚至可以把这当作是一次‘和解’的邀请。而我们还需要做的,只是及早稳住阵脚,重整旗鼓,好展开日后对摄政权的争夺。”
“摄政权?”亲王冷笑一声,“我不认为自己这把老骨头能熬得赢他。”
神甫摇头。“您很清楚,真正的巨变马上就要到了,或许那才是一直以来为我们铺设的良机。”
他这么一说,德西马上明白过来,原本颓然的眼中重新闪烁起希望的火花。思索的同时,这念头也助长了他的自信。
“不,我不能!无论他要干什么,我都不怕!我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绝不!”他振振有辞,回复到最初的顽固和坚决。
神甫不动声色地轻叹一口气。“我理解您的伤心。”他这么说倒不是为了反驳对方之前的一通指摘,“只是跟您的对手比起来,您的牺牲还远远不够。这固然是您为人称颂的美德,却也潜在地阻碍了您在事业上的进步。”
德西抬眼看着他,显得有些不快。
“我无法不同情公主殿下的处境,”神甫继续说,“然而作为您的女儿,一位王室成员,就算不是为了您,她也会在其它方面因为所处的地位而无法如愿以偿。”
这番话终于敲中了亲王的理智之门。沉默一番后,他正正脸色,紧张地问对方:“我……我该怎么对阿德莱娜讲?”
普索那对毫无生气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主人,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就请直言告知王妃殿下,这一切都是您个人的决定。”
第十六章
牺牲的代价(中)
一辆套着六匹纯黑色骏马的四轮马车,踏着优美的步伐通过前庭广袤的草地,在宫殿般辉煌的建筑前逐渐停下。铅灰色的天空里飘荡着茸毛般的细雨,势头不大,却很快为马车里出来的人蒙上一层湿润。
进入室内后,人们立刻用细软的毛刷为尊贵的来客将发稍和帽子上的水珠轻扫除去。管家殷勤大方地迎上来,一边带路一边回答国王的提问。主要是关于这三天里,贝恩公爵“因病告假”的一些详情。
“那么医生怎么说?”洛贝朗平静而不失关切的问。
“呃……大夫说,公爵大人需要静养一段时日。”这番回答不够干脆,显然有露马脚之嫌。但无论怎样冷静的谎言都不可能逃得精明的洛贝朗一世,或许正是深知这点,老练的管家为了助年轻的主人一臂之力,故意为之也说不定。
“这么说来我不该前来打扰咯?”
“您多虑了,陛下。您能亲自前来探望对公爵来说而言将是无上的荣幸。”
“这我倒不指望了。”洛贝朗颇有自知之明地坦言,“不过你们放心,我绝不会逗留太久。”
他这么说,除了表示谦虚,同时也说明了自己公务缠身的近况,但若是被他的探视对象听到,就算是可有可无的场面话,恐怕也会招来对方不小的伤心。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吉格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就相信,洛贝朗一世居然会给他最宠爱的密友“做媒”,并且是要把自己的堂妹嫁给对方!
虽然还未正式宣布,宫廷里已是传得沸沸扬扬。表面上,人们除了祝贺新人,同样也怀着乐观的态度把这看作是国王“性情转变”的又一个方面——“勤政”之后就是“清心寡欲”,那么接下来,他离皈依正统的“传宗接代”也不会太遥远了。然而先不论当事的双方是否真的你情我愿,光是他们各自的身份——国王的心腹和亲王的爱女——要说这其中没有阴谋算计,那么也太对不起宫廷这样气派的舞台了。
如我们所知,吉格只是在几个月前的盛装舞会上,看到过那位相貌平平(相比于她的堂兄)还不苟言笑的公主殿下。在他看来,以其出身和当时流露出的性情,根本不像个会把比自己年轻、且明显缺乏男子气概的小公爵放在眼里的角色。要想通过对她的控制,以挟制住亲王的行动是绝对不够把握的。
可又有什么目的,值得洛贝朗付出这样的牺牲,把目前仅存的宠爱对象拱手让出,送去敌方的阵营?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把公爵当作是单纯的宠臣。就吉格目前所知,贝恩家族不但是重要的王族旁支,公爵的祖父更曾是权倾朝野的元帅及首相。就像其目前为止的所有杰作那样,吉格暗自觉得,眼下的这一决定绝非洛贝朗的一时兴起,他显然已经策划好久了。
一行人走在二楼宽敞明亮的长廊里,随着目的地的临近,一袭轻快的谈笑声飘然传来。这其中有吉格熟悉的,也有他从未听闻到的。管家丝毫没有表现出窘迫,依旧领着贵宾不慌不忙地走向那间房门半开的房间。
不像上次看到的那间简朴的忏悔室,公爵的卧室除了整体规模上不可比拟,装饰的豪华程度较之国王的寝宫并不逊色多少。四壁都铺着柔和的深绿色绸缎,象牙白的精美家具,清新雅致的风格正好匹配居住着青春活泼的性情。身穿睡衣的贝恩公爵半卧在正中央那张未覆华盖的四柱床上,面朝右边的窗户,毫不理会另一边刚刚进来访客。虽然没有预约通知,仆人们也不可能不把如此重要的到访即时告知主人,公爵的做法固然与管家的描述吻合,眼下的表现却又明显傲慢过了头。
离窗户不远、床对面的一张扶手椅里坐着他的谈话对象——一名身穿黑色教士服的年轻人,大约二十来岁,留着整齐的深棕色短发,目光聪颖,一副典型的斯文俊秀面孔。两人之间的小圆桌上除了几样双份的餐具,还有一盘进行中的棋局和一本被微风吹得不时翻页的小书。
国王站在门口,严肃冷漠的神情仿佛是对眼前的待遇真的有所不悦。管家走进屋内,来到床前,在年轻主人的耳边小声报告。公爵一动不动,坚持自己的立场。
看到新客人的出现,年轻的教士马上起身站好——虽然从未蒙面,他也能从刚才仆人的通报结合某些民间传闻确定那位俊美绅士的身份。“阁下。”他步履稳健地来到国王跟前,因为没有正式的引荐,非常识趣地装作不知其身份,只恭敬地行了个礼。
洛贝朗亲切地予以回礼,与一般贵族别无二致。出于职责的谨慎,吉格仔细打量了教士一番,并留意到国王看待此人的眼神,心底下隐约觉得,他们不止彼此问候那么简单。
不知名的教士随管家一同识趣离开后,国王问始终没怎么理睬过自己的公爵:“我不记得你还有这么一位教士朋友,亲爱的。”
贝恩依然背对他,懒洋洋的声音回答:“朗塞尔先生是我新聘的秘书,目前还只是见习教士。”
“是吗?”洛贝朗抬抬眉毛,“我很好奇:究竟是谁为你引荐来他的?”
他不慌不忙来到床边,在见习教士刚才呆过的椅子里坐下。随着他的靠近,贝恩翻身面朝向另一边,不期然看到了对面房门下站着的国王的近卫官,极不友好地冲对方眯起双眼。深知自己处境尴尬,吉格在得到国王的默许后,悄然转身出了房间。
“您关心这个做什么?”贝恩继续说,没有旁人的打扰使他得以进一步借题发挥,轻慢更甚,“您不是向来最讨厌教士和神甫们吗?”
洛贝朗愉快地叹了口气。“那些絮絮叨叨的糟老头子当然只会令我心烦,只不过刚才那位年轻英俊的先生看着倒是相当招人喜欢。”
他的话音刚落,贝恩倏地一下扭过头,焦虑地瞪着国王。过了一会儿,好像明白到对方话里的用意——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明白了——他的神情放松下来,冷漠与傲慢重又写在脸上。
“您现在跟我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吗?”他怄气道,“既然我已经被您抛弃了,我今后的所作所为料也不会妨碍到您什么,所以就请您不必再干涉我的私事了。”
“听你这么说我很遗憾,亲爱的。”洛贝朗平静地回答,“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也未必陌生到这种程度吧?”
这话无疑戳中了对方的心结。贝恩的脸一下子红了。
第十七章
牺牲的代价(下)
“我知道您来这里的原因。”他转过脸,平静地小声说道,露出的小半个侧面,可以看见血丝正在浅色的眼珠周围蔓延。
“是吗?说说看?”洛贝朗照样愉快地打趣。
贝恩气得鼻尖发抖。“我……我只是……”他激动地试图争辩,然而很快低下头,艰难地用力抿了几下嘴唇——
“为什么?为什么您要那样做?难道您真的已经不再爱我了吗?!”
他转脸直瞪瞪地看着对方,漂亮的水蓝色大眼睛充满委屈与控诉。洛贝朗叹口气,起身来到床边坐下。
“可怜的小家伙。”他轻轻摇头,一只手抚上少年泛红的脸颊,“不要把这当作是桩坏事好吗?你迟早都是要结婚的……”
“那么您呢?!”贝恩不假思索地躲开,睁大眼睛继续质问,“为什么您始终不肯举行圣礼*?那对您来说难道不是最应该履行的使命吗?!”
国王垂下眼帘,惨淡地微微一笑。
“你说得对。”他说,“在这方面,我违背了人们的意愿。然而对我来说,这样的任性并不是没有付出过任何代价的。”
“那就是我吗?那就是我!我正要作为牺牲品去成全您的享乐!”
贝恩大声喊道。洛贝朗没有申辩,始终温柔的目光直视着年轻的公爵,毫无动容的样子体现出令人战栗的平静。种种这些,令贝恩心中的悲怆难以抑制地翻滚涌动,抛开最后一丝矜持,他扑过去,把脸埋进对方的胸口。
“不!陛下,我发誓不会打扰您的生活……就算您从此对我不理不睬也没关系!比起被您用这种方法从身边赶走……我……我宁愿眼睁睁看着您跟女人结婚,至少那不是针对着我的!”
他像个孩子似的啜泣起来,睡衣覆盖着的瘦削肩膀颤抖不止,近乎成熟的男声低沉而嘶哑,传达出一种异样动人的伤感。
洛贝朗张开双手抱拢少年细瘦的身躯,轻吻他的发鬓,“抱歉,我亲爱的孩子。”
这样的道歉意味着无可挽回,贝恩的心都快碎了。
“噢,洛尔,不……”他哀求着喊道。
洛贝朗的脸色明显地阴沉了一下。“不要再对我用那个名字。”他低声说。尽管已是悲伤至极,贝恩仍察觉出了其中的异常,不由得停下哭声,茫然地抬起头。
洛贝朗用手指尖轻轻托起他的下巴,无比温柔地看着他说:“你是个可爱的孩子,不要学一个死人说话。”
少年茫然地望着对方,仿佛经过一番思忖,他脸上的孩子气逐渐褪去,悲愤交加的激情浮现在眼中。
“不……”他喃喃着坐直起来,离开对方的怀抱,神情和语气都流露着深思熟虑后的凝重和压抑,笃定地说:“这就是您对我所做的一切,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是您引诱并且利用了我。”
年轻的公爵半抽噎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被自己紧攥着被单的双手。他回想着昔日的种种,看似幸运的邂逅与恩宠。作为成长于宫廷中的重要贵族,对其中暗藏的阴谋,并不是完全没有察觉的,然而……
“您知道我无法拒绝。”他说,“您可以轻而易举地诱惑并操纵着所有人,最后无情地抛弃他们,就像……对那个不幸的弗兰肯人。”他似是而非地摇了摇头,好像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名词十分不自在,“但即使是他……即使是他您也没有放过!可是……您甚至是爱他的啊!而您从未爱过我,您不爱任何人!”
他哭喊着,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流。洛贝朗满不在乎地抬抬眉毛,好像那一通激烈控诉跟他没半点关系似的。
“你说的不错。”他近乎厚颜无耻地承认了,“我很高兴,你真的长大了。”
“骗子!”
贝恩脱口而出。国王严厉地眯起双眼。
“当心点,孩子。”他平静地发出警告。公爵的肩膀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多年来患得患失地亲近,让他学会了分辨对方掩藏在宽容和蔼的表象下,那无比微妙的情绪变化。
很快,洛贝朗恢复了原来和颜悦色。他张开双臂,将少年重新揽入怀里,温柔备至地抚摸那头被汗水濡湿的金色卷发。
“‘你还太年轻,不该像这样盲目地去牺牲。’”——那出闹剧般的对舞之后,忧郁的弗兰肯大使同样像这样在公爵耳边说过的后半句话。
“还记得那家伙当初是怎么羞辱你的吗?”洛贝朗提醒道。贝恩无动于衷,眼中一派茫然。
“你知道我为什么难过,”国王继续说,“是的,他死了,却从来不是忠于我的。而你……”他离开公爵的耳畔,以语言无法描述的深邃目光凝视着对方,“我亲爱的朋友,我告诉了你这一切,只是希望你明白,如果这其中包含了任何选择,那么你的结论应该已经很清楚了。记住这一点:我是你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