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夕想:这哪里像是西戎皇子说出来的话,不知道的人,搞不好会以为他是锦夏的皇子。
正好长生冲着几个手下笑一笑:「咱们的最终目标我早已跟你们讲明白。其中最要紧的……」悄悄握了握拳头,「最要紧的……就是:蜀州一定要留给我来打,可不能叫我大哥拔了头筹。」
这样场合,单祁早被他找个由头派去干别的了。倒不是不相信单将军,实在是所谋之事所行之道有点儿惊世骇俗,得慢慢洗脑。
在场四个听众一齐点头。二殿下挟平蜀之功,方能取得尊重强者的西戎诸将的认可,理直气壮去夺取皇位继承权。不过,最重要的是,只有二殿下攻打西京,才有可能在不伤及根本的前提下,结束锦夏一朝的命运,为天下保留一点元气。秦夕自不必说,另外三人和长生半年相处下来,心中也已经认定:既然西戎一统天下已成定局,那么,只有面前这个人做了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才可能过得好些。
长生满意的看看他们的表情,又问:「符敖那里怎么说?」
「符将军说……还要再想想。不过,他告诉我,因为大殿下屡不听令,皇上似乎发了脾气,大殿下终于决定暂时撤军,今年大概不会再动——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京里逍遥好些日子了。」
「符敖肯告诉你这些,那就不错。等我入冬回京,再去会会他。」
正事商量完毕,长生才替四人介绍。最后道:「今日好好歇一天,明儿另有任务。」都打发出去了。
四人告辞出来,坐一块儿聊天。
倪俭先把自己三人跟随殿下的掌故说了,秦夕一拍大腿:「唉,可惜我竟不在!精彩啊,跟说书演义似的。」
庄令辰问:「不知秦兄又是什么缘故?」
秦夕老脸一红:「都是自己人,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是到屯田库房偷粮,让殿下逮着的。」
倪俭嚷一嗓子:「我说呢!看你就是当贼的料啊!」
「咳,你们打东边来,不清楚。去年春天,屯田才开始。豫州雍州多数地方,就见不着几个活人。侥幸躲在山林里边的,也都快要饿死了。我听说朝廷预备设屯田的据点,运了种子来,就盘算着去踩踩点。若是顺利,便多带些人去偷。结果没想到,叫殿下抓个正着……嘿!」
岳铮看看他,道:「秦兄,大倪说你轻身功夫应当好得很。殿下虽然厉害,不见得能抓到你罢?」
秦夕搓搓手:「唉,这事儿吧,那个,其实,我不是殿下抓住的。我是——被殿下用箭射下来的。」回忆起当时流星赶月风驰电掣那一箭,堪堪擦着头皮插在发髻上,直接把自己吓得从树梢掉了下来,至今想起都冒冷汗。
「……我以为这回死定了,没想到殿下竟然给了我一袋粮食,叫我把躲着的饥民都请出来。说是一月之内自愿屯田的,朝廷发给种子口粮农具,免征田赋,既往不咎。一月之后来的,除了加征田赋,其他也一样。」
庄令辰暗中点头。听闻豫雍等地饥民暴动,下场极为凄惨。想必当初殿下为了取信于民,花了不少脑筋。这偷粮的飞贼,倒成了送上门的样板。
就听秦夕继续道:「我回去跟人一说,大家都不信。可是又实在饿得慌,有几个豁出去跟我走了,果然像殿下所说,吃上了饭,种上了田,其他人这才敢出来。后来——你们也知道了,我就跟着殿下办事,替他跑跑腿,传传信什么的。」
第〇四〇章:后生可畏
子释望着弟弟。小小少年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眼眸深处是两簇跳动的火苗。
忽然醒悟过来:自己怎的如此失策!子周再如何稳重,终究才刚满了十五岁。对于未经世故青春少年而言,那些危险,那些秘密,那笼罩着杀机迷雾的往事,那伴随着惊险刺激的未来,统统都是挡不住的诱惑啊!更何况,还与自己身世息息相关——有谁能忍得住不去追究?又有谁有资格阻止他去追究?
一时头大如斗。老爹怎么就留下了这么一个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呢?几乎不敢与弟弟对视,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道:「你让我好好想想——等我好好想想,过两天再说。」
子周应一声,拿着书回自己房间去了。
毕竟是乖孩子。即使心底的愿望再强烈,也要等待家长首肯。不叫不嚷,不吵不闹,不打冷战,更不会一甩门离家出走,叫你好看。
惟其如此,更要慎重。
子释苦笑。家长真难当。
子归回来,刚进院门,就看见大哥坐在窗边,桌上摆着书,手里拿着笔,眼睛却冲着窗外好半天没动。也不知往哪儿瞅,竟似没瞧见自己。想起在王家时心中没由来一阵难过,莫非竟是兄弟俩吵架了不成?把大哥愁成这个样子……站在院子里想一想,伸手折了几枝半开的朱槿,抱进去插在窗台上的白瓷美人觚里。
子释这才看见她:「回来了。」
子归一边修剪枝叶,一边轻皱眉头:「大哥,这花儿配这瓶儿,按说够漂亮了。我怎么老觉着……不如从前你种在竹筒里的小红花好看呢?」
那段绝谷隐居时光,美好得令人不敢回忆。三兄妹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提起那些日子经历的细节了。
「那种天然自在之美,可遇而不可求。我不过凑巧把它们搭配在了一起。眼下你手里的东西,美则美矣,人工雕琢痕迹都太明显——人力如何能夺天工?当然差点儿神韵……」子释说起这些,就跟条件反射似的,自然把心思转了过来,侃侃而谈,头头是道。
子归在他对面坐下,两手托腮,听了片刻,忽道:「大哥,我觉得——你其实应该放心子周。」
子释正说得兴起,闻言戛然而止。
「我觉得,你可以放心子周。」子归认真重复,「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大哥总想着叫我们平安快乐。但是……我觉得,大哥你心里,其实是不放心。我想……我想,大哥应该相信子周——」说得顺畅起来,「相信他懂得你的苦心,相信他的本事。还有,不妨——也相信他的运气。」
望着妹妹难得一见的郑重模样,子释楞了一会儿,慢慢扬起嘴角。
妹妹这几句话,如风吹云散,日出雾敛,一下把他从多日阴霾中拉了出来。果然不关则已关心则乱,这一回竟是自己钻了牛角尖,陷在预设的困扰中不能自拔。心情顿时豁朗,开怀一笑:「子归……真的长大了。你说得对,我不应偏执,应该相信子周。」
——相信他的本事,也相信他的运气。
不禁感叹:只有青春年少,才说得出如此豪气干云的话语。自己却不敢对老天爷这样有信心。然而关于未来的希望,终不能以我之所谓必无,去推翻他们之所谓可有。初生牛犊,试飞雏鹰,自有属于他们的天地,我没有权力剥夺。
不经意一个念头滑过:是什么,让自己变得如许沧桑?……又或者,只不过打回了原形……
忽听子归接着道:「大哥,还有就是,就是……长生哥哥……也许,也许被什么想不到的事情耽搁了。也没准,他已经到了西京,只是……找不着咱们。就像相信子周一样,大哥,你要相信长生哥哥……你要相信他……相信他……」
子释在心里说:「子归你停下,不要再说了,停下——」嗓子却被什么东西封住,一个字也出不了口,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多久,终于镇定下来,暗暗苦笑:这丫头,把自己的招数都学全了,竟不许人留疤——提着软刀子上来,毫不留情割疮拔脓,放血清毒……也不怕她大哥会失血过多会痛死。少年生猛啊……
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子归。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我……有点头疼,去躺一会儿。晚饭你们先吃,不用叫我。」
子归含着泪唤了一声:「大哥……」哽住。呆呆目送那个清瘦孤独的背影迈进房门,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最近这一年多,有时候看着大哥,越来越觉得他就像天上那一轮皎洁明月,洒向人间万里清辉,自己独守无边寂寞。即使是他身边的人,也只能仰望着那个美丽身影,享受他赐予的淡淡光华。——而他的寂寞,竟不能分担一丝一毫。
子归只能一遍遍无声的问:「长生哥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子释把自己一点点放倒在床上,胸前小小的石头坠子烙铁一般,仿佛要在心口烫出一个洞来。只好攥在手中,等着它渐渐冷却。
曾经担心绳圈不够结实,打算换根丝线。摘下来察看一番,才发现细细一根绳索,居然坚韧异常,怎么也扯不断,于是复又戴上。
将石头坠子握在掌心,指尖捏住一截绳圈来回捻动。心想:真不知他拿什么做的,这般结实……他就那样一去无踪,却把绞索缠上我的脖子……可恨……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太可恨……
还是要感谢子归,揭开伤疤,让自己不再回避早该面对的问题。子释敛敛心神,坐起来,决定暂时屏蔽部分神经,拿出理智,客观分析一下这个一天深似一天的疮疤。
封兰关一别,很快要满两年。凭他本领,能有什么事情,误到两年毫无音讯?已经来了,却找不到自己?更不可能。他既生长銎阳,又具家世背景,这西京城里定有人情关系,去都卫司衙门一打听就能查到。何况因为「富文堂」的缘故,「江南李生」名头响得很。别人猜不出来,他却是一定能猜出来的。
所以……这个人,只怕……要么……是忘了,要么……是死了。
——不是忘了,就是死了。
下意识的从案头碟子里拈出一颗花生。剥开来,褪去红衣,两粒白白胖胖花生仁托在掌中。瞧瞧这颗:「忘了?」又瞧瞧那颗:「死了?」
先捏住这一颗,放到面前瞅着。
心下自言自语:「嗯,很有可能啊——患难与共乱世情缘,来得快也来得狠。不过几番朝云暮雨金风玉露,散了也就散了。离了这个环境,还不就跟做了场梦似的?好比两条直线机缘巧合汇聚交叉,之后各自回归自己的轨道……忘了就忘了吧。天要下雨,人要变心,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再说了,从头到尾,他都仁至义尽,你又有什么不甘心不平衡的呢?」
准备往嘴里送,又停住。
「可是——」
记忆的洪流猛然冲破闸门,瞬间扩展成一片温暖的海域,托着自己在碧水青天之间起伏。这么久牢牢控制着不敢轻易开启的往事,一旦放任,便再也无法收回。那海洋中每一朵浪花每一滴水珠都投射出他的面孔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怀抱他的身影……直到把自己彻底消融……
想起来了,他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他说:「我要你永远记得这一刻。」
他削下一缕青丝,在耳边承诺:「我会去找你,等着我。」
……
甩甩头,竭尽全力将自己从回忆中拔出来,用理智下结论:这样一个顾长生,怎么可能会变心?
缓缓放回去,捏住另外一颗。
「那么……大概是……死了吧……」这念头刚浮出来,胸口便猛地被砸了一下。手一抖,两颗花生滚落地上,跌成四瓣。
子释疼得弓起身子,大口大口喘气。
理智却没有停止工作,继续转动:「是人就会死。那么多人都死了,顾长生凭什么不能死?平白无故冒出来,又莫名其妙不见了——难不成,他才是穿越来的那个?哈!」
可是……难道……真的……死了么?……
子释觉得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整个人瑟缩成一团,找不到任何借力之处。
似乎那个理性的李子释正一脸嘲弄怜悯的看着这个脆弱的自己,一刀子捅到底:如此简单的事实,你竟然拒绝接受?莫非你倒宁肯他变心了?真没出息,越混越回去了……
不。不。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了人要叫他生不如死,见了尸要叫他起死回生——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脑子顿时变得清晰,眼前柳暗花明:他没有来找我,我为什么不试着找一找他?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哪怕碰碰运气呢?在这西京城里,找找看……
心情和身体都渐渐放松,「通」一声仰面躺倒。伸手在额前擦一把,满脑门子冷汗。琢磨起找人的事情,突然想到「碰运气」三个字,心中一动,立刻趴到床沿,搜寻摔落地上的花生仁。原来就在床前待着呢。两颗花生摔成四瓣,两片朝上,两片朝下——竟是个半阴半阳不吉不凶的平卦。
呵……苦笑。这年头,连老天爷也跟人打太极。
天佑六年四月底,京兆明伦司(相当于后世主管首都精神文明建设及教育的部门)通知新录取的士子前去报到,又鼓励排名靠前的找人推举投考国子监。
国子监乃锦夏朝国家精英人才储备机构,其师资代表了锦夏当代最高学术水平。每一轮通过春试的优秀士子,都可以在士绅名流的引荐下投考。考进去之后,即可得到重点定向的培养,再去参加秋试,自然有把握得多。
只不过再好的初衷,风气一坏,难免跟着变质。如今的国子监,已经变成了有权有势有钱者拉关系走后门的沃土。表面上春试成绩好的士子均有机会,其实进去的都是高官富豪之家纨绔子弟。这些有后台有靠山的年轻公子哥儿们,成日下了学聚在一块儿,斗鸡走马,惹草拈花,呼啸而来,狂飙而去,几乎成了西京城里一大祸害。老百姓暗中流传:「宁撞瘟生,莫招监生。」唯恐避之不及。
名声坏成这样的国子监,子周自然是不屑去考的。何况还必须有推举者,通常都是官场上或士林中的名人,这一点也不具备可操作性。他只好埋头苦学孜孜耕耘,一个人默默辛勤努力。
——此前,大哥终于同意他参加秋试,兄弟俩击掌为誓,约法三章。
第一:只考这一次。考过了,设法留在西京;没考过,从此收心,另谋出路。
第二:这一次,大哥决不参与,全凭自己的本事和运气。
第三:在事情没有最终明朗之前,务必使用现在的名字和身份。
「啪!」四只手拍在一起,干脆利落。
子释想:就这样吧,交给老天去决定。看看弟弟,个头冲得几乎跟自己一样高了。因为坚持习武,体格匀称健硕,不出几年,必定长成独当一面男子汉。子归说得对,应该相信他的本事,相信他的运气。况且——就算考上了,他年龄还不满十六岁,按照惯例,吏部铨选时顶多安排到一些清闲衙门见习,甚至可能根本不得入选……转念又想,家里有个人在官场上,打听消息大概方便一点罢……
找人的事情,他并没有说给尹富文,而是托了邢掌柜。邢掌柜执掌「富文堂」生意,与官宦世家多有往来,传言逸事常能入耳。因此,子释很有策略的请他帮忙,打听原京籍人士中谁知道昔日顾家的下落。只说是故旧世交,过问一下,也算全了交情。——八字还没一撇呢,光是下了这么个决定,摆了这么个姿态,已经仿佛有了某种寄托,心头翻搅的烦躁不安逐渐沉了下去。
从此,子释每天只用心补校那十卷《诗礼会要》。虽然「养正斋」的终稿背过也抄过,毕竟过了好几年。手边又没有其他可供参考的资料,每一处地方,皆须聚精会神,细细回想,反复思量,确认无误。这事儿开了头,若中途歇工,重新起步更艰难,只得一章接一章不加停顿往下走。尽管他本是没情绪替子周备考,现在却是实在没力气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