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本赛的第一轮,居然会有一场活化石的内战。
所有的人,都开始兴致勃勃的期待,期待着一个属于过去的神话被破灭。
第22章:将暮
预选赛最后一轮最迟结束的一局棋,是一场韩国的内战。
经过了漫长的厮杀之后,获胜者,是李秀哉。
这是一盘纠结的对局,在扑朔迷离的对战之后,开局大亏的李秀哉,以一种沉稳而坚实的步伐一步一步缩小了差距。
最终,不多不少,半目获胜。
因为只是预选赛,又是一场内战,即使秀哉的对手是颇被期许的新人,这一局棋的关注度也并不是很高。
记者们早已散去了,连工作人员,也只是寥寥。
宽阔的对局大厅,一时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
复盘过后,对手很有礼貌的向秀哉行礼,然后离去了。秀哉一个人坐在那里,揉揉眉心,继续出神的看着眼前的对局。
他歪着头,仔细的思索着,慢慢的检讨着自己的得失。
最终,在工作人员的欲言又止里,他苦笑着摇摇头,站了起来。
针扎一样的刺痛猛烈的击中了他的腿神经,秀哉一个趔趄,几乎立刻要跌倒。
身后,有一双温暖的手稳稳的扶住了他。
有人在大声的叹气:“拜托你,不要起的那么猛啊!”
秀哉一惊,然后忍不住微微的笑了。他并不回头,只是淡淡的问:“怎么不过来陪我复盘?”
他背后,夏子常轻笑了一下:“我觉得秀哉自己摆的那些变化很有想法,似乎并不需要我的掺合呢!”
李秀哉刚想回答一句什么,大厅里的灯光开始渐次关闭,室内越来越暗了。
夏子常笑笑,扶着他,两个人肩并肩走出了大厅。
走廊里,已经是一片暗昧的灯光。
“怎么样?要不要去吃螃蟹?我请客!”
“……组委会安排有宴席吧?”
“那,现在秀哉有两个选择。一,去和一堆吵吵闹闹的人吃不知所谓的奇怪菜肴。二,我们找间卖上海菜也卖韩国菜的馆子,我请客。
”
听着泾渭分明的两个选项,在回答之前,李秀哉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喂,你这个样子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夏子常嘻嘻一笑:“有哦,你可以去吃官方的宴席嘛。不过好心告诉你,里边有好多鸡肉哦……”
没好气的推他一把:“走啦!很得意吗?不要让我知道你忌口的东西!”
“那也得你找得到才……”夏子常的话音突然被砍断了,他猛然转身,定定的看向一个方向。
秀哉不解,推推他:“怎么啦?”
子常摇摇头,将他拦在身后,警惕的看向某个黑暗的角落;“谁在那里?出来!”
……
……
没有任何动静。
“你看错了吧?瞎紧张……”秀哉有些好笑。
夏子常摇摇头,抿着嘴,拉着他快速的行走。
几分钟,两个人已经站在了华灯初上的大街上。
熙熙攘攘的人流和明亮绚烂的灯光,和刚才阴暗的走廊相比,简直像两个世界。
直到这里,夏子常才松开了李秀哉的手。他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
淡淡的感动,只是,依然习惯于做出嘲笑的姿势:“喂!你最近很神经质哦……”
很少见的,夏子常并没有反驳。相反,他好像有点忐忑的样子:“我不知道。但,刚才那里,真的是很不舒服……”
秀哉定定的盯着他看。
良久,他微微垂下眼睛,嘴角却抑制不住的向上拉出一个弧度:“子常,是在担心我吗?”
“喂……”夏子常有些结舌,想申辩,却又不知道从何辩起。
李秀哉于是很流畅的接了下去:“你放心!最近的网棋也好,现实里下的比赛也好,虽然对着中国选手的成绩还不算好,但是,对国内
的强手,已经基本上找到了自己的调子了。”
“这样吗?”
“嗯。中国棋手长于序盘,往往序盘一过,就占有了绝对优势,这个,真的很让人头疼啊!”秀哉淡淡的笑:“不过,这种优势,也并
不是坚不可摧的,对不对?”
夏子常认真的看着他,最终还是轻轻的笑了:“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呢!”
“诶?”
“秀哉,果然是最强大的棋手。我原本还担心……”
“担心我连本赛都进不了?”
“哪有?”夏子常嘴硬的抗议,眼神却有些飘忽。
顿了顿,最后还是在李秀哉戏谑的眼神里,心不甘情不愿的回答:“如果只说实力的话,秀哉进入决赛甚至拿冠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吧!但是现在各个世界大赛赛程的安排,的确对年轻的棋手们更有利……”
各个世界大赛的预选赛,为了节省资金,也为了紧凑时间让比赛更加好看,往往是一天一轮,绝无间隔。
连着几天的高强度的对局,到了最后,即使实力尚存,身体只怕也力不从心了。对于年长的棋手来说,尤其如此。
而李秀哉的身体,一向不怎么好。
所以,夏子常的担忧是有其道理的。
终于听到了答案,李秀哉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淡淡的笑:“还好,你只是说我老了,没说我已经完了……”
“喂!你要不要这么曲解别人的意思呀?”
李秀哉一笑,完全不理他的嘀嘀咕咕。他有些感叹:“这么多年,第一次打外围赛,感觉,还真的好奇怪呢!”
“秀哉……”
“子常之前,也是这样的感觉吧?好像,有点理解你的心情了。”
“秀哉!”
“啊,不说了,就这家饭馆吧。记得是你请客!”
小小雅致的单间里,酒足饭饱的两个人瘫在椅子上,讨论起白天的对局来。
看着夏子常一手一手的摆出白天所诞生的名局,李秀哉浅笑着摇摇头:“我其实一直很迷惑,为什么武宫正树先生这样的下法,还可以
赢棋?”
华丽眩目,好像根本只是为了好看的棋型在落子,违背了既有的规则,居然还是可以在十九道的杀伐中取胜。对于步步为营滴水不漏的
李秀哉来说,的确是一个难以理解的世界吧?
夏子常停手,也淡淡的笑了起来:“所以说,围棋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太广阔的宇宙。我们知道的,远不如不知道的多。”
“也因此才更加有趣吧?”
“不要拿那么冷漠的口吻说出这么令人兴奋的话来啊!”夏子常抱怨:“分明,秀哉兴奋的眼睛都亮了!”
所有未知的广阔的空间,对于在一地孤寂中的求道者来说,是类似于救赎的存在吧?他们的动心忍性,他们的艰难困苦,在从未知世界
中挖掘出新的宝藏的那一个刹那,得到了最好的报酬。
而就为了这一个刹那的狂喜,无数的人年复一年的沉浸在这纵横十九道里。而其中的大多数,甚至是终生不曾有这样的幸运,可以见人
所未见。
从这个角度说,夏子常和李秀哉是太过幸运的孩子。
他们有着最好的天赋,他们有着最强的对手,他们彼此鼓励扶持追赶着,度过着他们最好的年华。
有那么一刻,他们曾经站在顶峰,或者接近顶峰的地点,看着其他棋手也许汲汲一生也无缘得见的广阔的境界。
所以,即使终有一日年华老去,被打落凡尘的那一刻,在他们心中,也绝不会为自己曾经的选择后悔。
有的,只会是感激。
谢谢,我曾经来过……
第23章:自在
晃晃手中的白瓷杯,杯底的酒液荡起一点点的涟漪,若有若无的香味飘荡在小小的空间。
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有点酒意了。
夏子常托着腮,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笑意迷离:“八强战啊,不知道我们两个谁能进入四强呢?”
李秀哉半趴在桌子上,似笑非笑:“承蒙你对我的信心……”
“什么话?”夏子常挥着手,好像要挥走空气中并不存在的苍蝇:“秀哉的实力,我什么时候都不敢小看啊!”
“唔,总要先进16强才有别的想法吧?16强战,最有可能的对手,可是你那位宝贝师弟。富士通上,我可是完败!”
“小曾啊……”夏子常歪着头想了一样会儿,然后吃吃的笑:“如果抛开作为师兄的立场的话,我会押你赢。”
“哦?”秀哉斜斜的瞥他,等着一个欠扁的解释。
果然——
“你是一个惯于杀熟的家伙!”
强忍着想要把对面的家伙一脚踹到黄浦江里的欲望,秀哉尽量平板的回答:“谢谢你的高看。如果真的惯于杀熟,我倒是很想宰掉你另
一个弟弟……”
“……小猪?”夏子常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李秀哉明指的人。
然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倒在桌子上。
“喂!”李秀哉有点生气:“就算是百世一出的天才,你这种态度也很过分了!”
夏子常笑得咳嗽,一边笑,一边连连挥手:“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起白天的比赛了……”
?
看着李秀哉不解的表情,夏子常忍着笑,一手一手的摆出一局棋来。
看着执白者那飘忽诡异的棋路,这是谁的对局不言而喻了。
秀哉一震,使劲摇摇晕晕的头,试图把多余的酒精甩出去。
他睁大了眼睛仔细的看着,只是——
“罗卿郁六段,太轻率了吧?”李秀哉忍不住的叹息,很多处地方的回应一看而知就是随手。
“谁说不是?”夏子常苦笑:“一早上看得我胃疼,落子和飞一样,活像有鬼在追他,根本就不动脑子!下来就被姚老师抽了……”
李秀哉瞅着他,似笑非笑:“操心的还挺多的嘛,小心老得快!”
夏子常有点郁闷的看了他一眼:“你要不要老这么欺负我?”
嘴里嘟囔着,手下也不慢,一手一手的摆出。
眼看着局面就急转直下,白棋的大龙已然奄奄一息。
李秀哉笑着摇摇头,到了这个地步,只怕是神仙来了也难翻盘了。
夏子常诡异一笑:“不光是秀哉你啦,白天的时候,李诚熏九段也是这样说的……”
白天,李诚熏在观局室里死死的盯着这一局棋。
“罗卿郁六段到底在搞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的低声嚷嚷,盯着那条半死不活的大龙,恨恨然的捶着桌面。
一边的崔明基同样感到不可思议,他摸着下巴:“白龙,没有活路了吧?但是,”
他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接了一句:“但是,那是罗卿郁六段……”
罗卿郁这个名字,意味着一切可能。
李诚熏很想吐糟,但是最终还是咽了下去,竭力让自己公允的发表意见:“除非,他能在这里先做一手交换,否则,以我的水准,是看
不出他的龙有逃脱的办法的……”
崔明基摇摇头:“宋宗泽二段人称‘盘上悟空’,虽然不是绝顶强手,但是小心敏锐,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两个人戚戚嚓嚓的小声热烈的争论着,莫衷一是。
只是,处于争论焦点的那位同学,却好像丝毫没有紧张感。不仅如此,他似乎比平时还来得悠闲自在点。
落子飞快,喝喝茶水,不时还打个小哈欠,说不出的闲淡自在。
他是真的不在乎胜负吗?
还是,隐藏着一击必杀的致胜手段?
所有的人都疑惑了。
包括他的对手。全面处于上风的宋宗泽开始越下越慢,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唯恐一个不注意就中了大天才的陷阱。
罗卿郁花五秒钟落子,宋宗泽就要花五分钟去想,再花五分钟才敢落子。
终于,罗卿郁不耐烦了。
再一次落子之后,他站了起来,溜溜达达的走到别的桌子上去看其他棋手的对局。
看一看,笑一笑,再走到下一张桌子。
宋宗泽一落子,他就跑回来,看一眼,再丢一颗棋子上棋枰,就走开了。
背着手,满屋子的瞎溜达,那个架势哪里是和别人进行生死对决的棋手?简直是高考考场里的监考!
看着对手如此的成竹在胸,宋宗泽越来越紧张了。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研究着对方的意图。
偏偏,罗卿郁这几手走的完全不通!
他不停的卖掉了自己的先手,根本是一副要找台阶投子的意思。
宋宗泽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罗卿郁会投子,但是既然搞不懂罗卿郁的意图,他也只好见招拆招跟着罗卿郁应。
几个回合下来,在观局室里观棋的李诚熏和崔明基一起惊呼出声:
“天啊!”
“卑鄙!”
趁着宋宗泽亦步亦趋的随着自己眼花缭乱的乱战舞动于棋盘之际,罗卿郁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走到了那个唯一可以让白大龙起
死回生的交换。
随即,反戈一击!
白,中盘胜。
宋宗泽脸上的颜色变换,极为精彩,眼看就要晕倒。
“罗卿郁六段真是的……诶,诚熏你要去哪里?”崔明基揉着鼻子苦笑,扭头想和自己的同伴发表下感言,却发现刚刚还端正的坐在自
己旁边的人,愤怒的一跃而起,冲出门去。
一把揪住刚刚出门的胖子,李诚熏因为愤怒涨得通红!
“干嘛?”罗卿郁有些莫名其妙的瞅着眼前这个疯子。
“你不觉得你做的完全不符合棋道精神,很过分很卑鄙吗?罗卿郁六段!”李诚熏气得浑身发抖。其实,他本人并不是多么迂腐多么执
着于棋道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的人。只是,这一次,他突然觉得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眼前这个人,用这样的方法赢棋。
他明明,有着自己羡慕到死的天赋。
他明明,有着一千种更眩目的方法赢棋。
为什么,他要选择这样的方式?
侮辱了自己,轻慢了围棋,简直不可容忍!
“我不觉得!”罗卿郁的回答相当之简单明确。他不停的撕扯着,妄图从眼前的疯子手里拯救他的衣袖,想赶紧溜之大吉。
正常人,不和神经病计较。
可惜,他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李诚熏抓着他低吼起来:“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下棋?有没有想过,宋二段要是不理你的心理暗示怎么办?”
罗卿郁赶紧捂着耳朵,躲开他的咆哮,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本来就是溜达给他看的,他要是不上当,那我就回去睡觉呗!反正
,那棋,我溜达不溜达的,都快完蛋了……”
这个时候的罗卿郁和李诚熏,完全是站在两个世界的人。
所以,李诚熏无法理解,罗卿郁对于棋的爱,是藏在玩世不恭的面孔下的。
漫不经心的对局,却灵机一动的领悟。
他竭力将世间万事统合在一个规律之中。然后,依着规律,着出最为流畅的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