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战觉得身上有些发软,扶著床头坐了下来。总觉得有些事不对。那样温柔文透的静迁,那样生死相许的爱恋。为什麽转眼间全变了样?为什麽静迁会是......会是莫家之子?为什麽他会做了两百年的鬼?为什麽他要受他那一刀?
多少谜团,杨战怎麽也想不出答案。
寒石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适才走的那两个僮儿送茶进来。虽然是茶,却一丝热气也无。寒石握著杯子出了一会儿神,道:"扬兄人世里浮沉,转生了一次又一次,不知寒暑。算来你从那年被暗算,之後负屈而死,直到今日,已经有一百九十九年,再两天,便是两百年整了。"
扬战身子震了一下,想到静迁说到他已经做了两百年的鬼,心里面一片茫然。
寒石看了他一眼说:"而六郎死去,还有三天,也就两百年整了。他只比扬兄迟了一天死去,扬兄--自然是不知道的。"
扬战只觉得身在梦中般,听寒石娓娓道来。
他相信眼前这人讲得是真话。
这人......或者根本不是人,没必要骗他。要他死不过也只是推推小指的事情,何必骗他?他不过贱命一条罢了。
"静他从来不讲往事。当年四师弟寒风将他带了回来,他不过是一缕幽魂,被四师弟封在镜子里,呈给师尊,言道,这个少年性子极刚烈的,竟然不惜将自己全身都剐开了,施一种叫做锁魂的密术。这些邪术在人间是早不见了的,却又见人使了出来,阻挡一帮刽子手屠戮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实在可敬可佩。施锁魂术者,其身必死,这是一定的。但死後神魂归不得地府,入不得轮回,百日内必将化成乌有,魂飞魄散。师尊一时心动,便将他留下了,为他塑了冰身。他自睁开眼便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天资却极聪颖,修十年就赶上了先他修行百年的同门,师尊十分喜欢他,将他收了做亲传弟子,排行居六,我们都唤他六郎。後来师傅问他本来的名字,取了一个静字,赐他姓氏。寒静,冰宫门下第六徒,下人都称静公子。"
"静对冥都鬼府的事颇上心的,他身上阴气重些,也常去那处走动,为师尊办差。我依稀记得那有一百年了,七月里他命底弱,功力十成里剩不下半成,却执意要去人间。四师弟寒风拦著了他,问他情由。他说,他欠的债总也寻不到时机还,活一日难受一日。话虽然听得我们心中惊叹,可是却没放他去。我们辗转反复的探寻,终於明白了当年之事。扬战,静虽然对你隐瞒了身份,可是他却没有设计害你,更没有加害你的族人。"
遇鬼记十二
扬战双目圆睁,寒石道:"你不要说话,听我讲完。当年东西两家仇怨不共戴天,静是私生子,并不太知道这其间的事。他在山中长大,一日偶然为你所救,少年情怀真挚,对你的话也绝不是虚假。後来东家的人来寻他,他大惊,不敢向你吐实,却也不舍得再不和你相见。他不肯和东家的人走。有一日里你去见他,他说道,请你以後别杀人,他很怕,怕你杀了他的父亲兄长,可是他也怕人伤害了你,对谁都一个字不提。"
"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静的行止不妥自然被发现,他被囚了起来,东家的人打他逼他,要他下手害你,他受尽了苦楚,却一直不肯。东家的人另出一计,使另一个与静交好的少年偷偷来探他,假意要救他。静他那时苦痛难当,实在熬不得,请那少年托转一封血书。那少年一口答应说晚间将静带出去与你相见,你便可以和他一起远走高飞。"
"可那少年走後,静的妹妹偷偷来放静出去,告诉静说他们已经用他的血书去诱杀你,然後便要趁夜下毒再血洗西村!静跑了出来,去那所书的地方找你......"寒石低低叹了一口气:"你已经死了,静答应你要保护西村,竟然捉住东山的巫师,迫他讲了一个法子,那便是锁魂之术了......我曾经三下地府,找那拘押受刑的恶鬼问静的生前之事,各人所讲都是一般无二。扬战,静他虽然有错,可是也不是错得不能原谅。便是在身份一事上瞒你,也是因为心里喜欢著你。至於西村的人,虽然壮年大多在抵抗时被杀,老弱妇孺却因为静的牺牲,暂态被转移到了千里之外......静他便是错过,他受的苦,他做的事,也足可抵回来。"
"你好好想一想,静在此事上并没有真的错处。他的生身不能自择。如果当日你恋上的人不是他而是旁人,难道东家的人便寻不到空子暗算你了?一样是可以,这与静的身份并没有太大关系。静从小一人独居,东家的家长不肯承认他,静连个姓氏也没有。遇到你之时,他也并不知道你是西村的人,他甚至不知道山外的那些仇怨。後来他在东家受了多少刑责,始终不肯答允加害於你。东家的人对他狠毒如对陌生人。你和静一场相识,倾心爱过,难道你便不能相信自己的眼光,难道静就那麽不值得你爱?"
寒石看扬战呆若木鸡般坐著,轻声道:"人生匆匆,转眼百年。那些旧事,静始终不忘,这一份情实在是令人叹息。他这二百年来根本也不似活著,心心念念只想把欠你的还你,他终是觉得是他害了你。现在他虽然还没有化为散沙,不过是因为我将他冻了起来,倘是解术,他会立即便化为乌有,连魂魄都无寻处。扬兄当知我没必要虚言诳你,今天说清楚前事,也只是想扬兄明白。你......命中煞气太重,皆因当初含怨负屈而亡,是以一次一次轮回皆刀凶不断,杀孽太重,不得善终。若扬兄想明白了,以後不再恶念丛迭,我现在便可以送你回去,还可保你此生安享天年。至於来世,还得要扬兄自修。"
扬战怔了半晌,一言不发,艰难的道:"你为什麽待我这样宽容?"
寒石淡淡地道:"我下力把六郎封进泉底的时候,他还死死拽著我的衣角不松,那眼睛里的神色,就是石头做的心看了也要碎裂的。我认识他两百年,从没见他有如此伤痛的眼神。他讲不了话,也知道求别人没有用处,唯有求我。他知我信我,我焉能负他所托?扬兄若是想明白了,我这便送你走。等我师尊师弟们知道了,你恐怕不能生离此处。"
忽然门外一人冷冷的声音道:"我已经知道了。"
白影闪动,一人便凭空现在室内,手扣在了扬战的喉头。寒石脸色不变,道:"尘弟,六郎生死未卜,若是他醒了来,知道此人死了,恐怕也不能再活。"
那人冷冷一笑,反手重重在扬战胸口打了一拳,扬战只觉得澎湃的寒流冲进体内,剧痛难当,身子向後退了一步,脚牢牢撑著身子,竟然未倒。那人收回了手,轻轻皱了皱眉,说道:"倒是硬骨头。"
扬战只是苦撑一口气,一字一字向寒石道:"我要见静迁。"
寒石眼望著他,眼底是一片明了苍凉之色:"他现在在泉底,你见不到。便是见到了,他也听不到你。"
扬战咬牙道:"我要见他。"
寒石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真是冤孽。"伸手扶住他。扬战只觉得眼前陡然一黑,身子悬空,像是被旋风几下里硬绞般,骨头格格作响似要碎裂。他眼前金星乱舞,头脑中一阵阵昏沉,忽然那风消了去,脚下踩到了实地。他睁开眼看,却见四面蓝莹莹的光彩流动,头上身上脚下都是光,却不知那光出自何处。
寒石指著脚下道:"静便在那底下。"
扬战身子一矮,跪在了地上,趴著向那底下看。那蓝光氤氲,什麽也瞧不见,他用手去抠去扒,那寒冷的蓝色的水晶似的地却是一点也动不得。他动作急躁起来,握拳重重的砸敲,只击得几下手上便破皮流血,叫道:"静迁!静迁!你出来!出来!"手骨咯嚓一响,似是断了一处。他恍若不觉,仍是砰砰的一声接一声的猛击,血随著那上下起落的动作飞扑,溅得四面一点一点的豔红,在那雪蓝的四壁上触目惊心。
寒石望著他,又抬眼看看上面的虚空,口里喃喃道:"人生自是有情痴......"他袖子轻轻一拂,扬战身子颓然向前栽倒,人事不省。
遇鬼记十三
"静,其实话早说清楚了,岂不是好......一意的觉得自己做错,可现在呢?"
"你痴,他傻,两个人......真不知道是谁欠了谁的,这样的相逢,是劫还是缘,实在难料。"
他看了看地上一动不动的杨战,轻叹一声:"你们要在一起,我就送你去和他在一起。"
他立了半晌,右手在空中虚晃,扬战身下那比金石还坚硬的晶体忽然软散开去一个圆圈,雪蓝如水,轻轻的荡漾。扬战的身子向那底下直沉下去,转瞬间没有了踪影。
寒石慢慢蹲下身来,手轻轻拂过,那晶面又回复了硬滑。
"只看老天开不开眼吧......"
自寒石将寒静扬战二人封进泉底,已经十二日。
仍然没有寒泉宫主的音讯。寒石日夜不停地发出讯息去,却都没有回应。寒风安慰他说,恐怕是师尊这一次走得远了。可看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他心中亦是焦急难当。寒尘率著北斗一支只怕是能找之处都找了,寒非寒易也早早赶了回来,可是谁也没有消息。
寒石脸上平静,心里慢慢凉了,这已到了第十四日的傍晚。
寒风进得屋来,寒石正拈著一枚晶莹的棋子,坐在窗边。外面最後一抹残阳照进来,映得那棋子象一滴血凝在他指间。屋里寒意很重,寒风在他面前坐了,一时找不出话来说。
寒石慢慢把那棋子放下,看著寒风道:"四弟,恐怕师傅是找不到了。"
寒风到这时也说不出什麽宽慰的话来。寒石的脸在斜阳中显得分外憔悴,最後那一点日光也不见了,屋里黑了下来。寒石站起了身道:"你跟我一起来罢。"
泉上那蓝莹莹的寒气一如昨日,寒石笼在袖中的手轻轻握紧了,说道:"四弟,同门中我的功力最高。师傅走时又将六郎托付给我,虽然此事极险,现在也只能一试。"
寒风嘴唇一动,却说不出话来。寒石抬眼看他,说:"你为我护法。"
寒风道:"我叫他们也下来。"
寒石摇摇头道:"这事我没有把握,他们便是来了,也只是徒扰我心神,不必去唤了。"
寒风知道此事凶险,多叫了人来也确实无益,点了点头,伸手张开了一张无形的结界,将此处封了起来。刚刚布好,便有一股气打在界上。寒石恍若不闻,寒风回头看了,道:"姚长老不用试了,我的界除了师傅,谁也击不破。"来人是四长老中的姚钧。
姚钧身形飘飘,被弹在界外,他相貌极秀气,现在却是一脸急色,道:"你们两个功力不够,快停手别胡来。"
寒风道:"行与不行,也得试他一试,难道眼睁睁看著六郎就化为了乌有麽?"
他抬手又上了一道紫光,姚钧的下一句话里面便听不见了。姚钧恨了一声,反而静了下来,三指向空,流光连闪,不多时四长老中的白邑也来了。只是里面的动静他们看得清听得清,外头的动静里面的人却是听不到看不清。白邑只一眼便看出情势来,道:"他们两个功力怎够?"
姚钧与寒石相处时日最久,叹了一声道:"这个寒静著实是个祸害,宫主当年若不留他,现今什麽事情也没有。寒石他性子这样硬,真怕三个一起出事。"
白邑发力打在那界层上,也是毫无效果。姚钧道:"不用试了,除了宫主,谁也破不了。"身後悄无声息又来了一人,却是左护法容华。三人看著寒石已经开始运功凝气。
寒风道:"师兄,若是不成,你也不要强求。"
寒石点了点头,脸上已经全被青气笼罩。忽然却象想起一事,向寒风道:"有样东西你帮我收一下,出去以後给寒尘。"他手轻轻挥送,袖中一物缓缓飞来落在寒风手里。寒风看那是一块黑沉沉带柏木香的东西,心里隐隐觉得不妥,道:"师兄,你不可以强求,六郎任性,若是去了,大家固然伤心。你如果把自己伤得重了,回来师傅不是更伤心麽。"
寒石勉强一笑,道:"我自有分寸。"他灵气聚的越来越盛,寒风不敢再跟他说话。
界外已经站了好些人,寒尘只在边上冷冷看著,寒易都伏到了那界上去,急得一头大汗。寒尘冷冷道:"放心,出不了什麽事。"
寒易也不理他,只见站在泉上的寒风与寒石身形都凌空飘了起来,那泉晶慢慢化做了水状,两个躺卧的人形慢慢浮了起来。寒风将伸掌将扬战拉过一边,寒石伸掌虚托,寒静那半透明的身体便定在了半空不动。
寒石闭目立著不动,眉宇间逸出一股淡淡青气,凝成一线,慢慢飞出,落在寒静的身上。
界外的寒非寒易都嗟了一声,姚钧与白邑也凝神看著,容华嘴角似笑非笑,斜眼看了一眼寒尘,道:"寒石今天就是能救了那鬼,也非元气大伤不可。"
寒尘嗯了一声,并没说话。容华道:"你不是一直恼他麽,今天过後,首徒的位置便你的了,怎麽不开心些。"
寒易寒非一起回过头来瞪他们。姚钧面色一寒:"容华,你开玩笑也要看时候。"
容华只是一笑。
遇鬼记十四
结界里面寒石释出的青气已经渐浓,渐渐团团成雾将寒静裹在其间。寒风将扬战放下,双手提了起来,一团金光从他掌中升起,将寒石全身罩住以护他元神。寒石身子动也不动,那青雾渐渐向外扩,将他身形也包住了。
忽然他嘴唇轻轻张开,一点红光从他口中飞了出来。白邑在外面看得分明,眼睛闭了起来,叹道:"胡闹,胡闹。"姚钧也已是看见了,眼睛深沉,却不言语。
寒风上前一步,却不敢作声。寒石内丹既出,那是极凶险的情势,他现在除了护著寒石的元神,什麽也不敢做。
那一点红光落在寒静的身上,慢慢上下游走,由头至脚,再由脚慢慢回上,在胸腹间停止时间极长,慢慢再向上,在寒静面部不停旋转,轻轻落在口鼻处。寒风心里一跳,直想就这麽喊一声停。
那红光闪烁了一阵,又向下滑到寒静的肩上,便是当日被扬战砍了一刀的所在。寒风知道这内丹在寒静身上多停一分,寒石的真元便多去了一分,看那红光盘绕,青雾浓郁,心里不禁有些悔,早知寒石是这样不顾自己的性子,刚才实在不该答应让他来试这一试。却见那青雾慢慢向里收,像是被寒静的身体吸了进去。寒石身子摇摇摇欲坠,寒风抢上去,一手轻贴在他後心,缓缓送气进去,助他将内丹收了回来。寒石睁开了眼,道:"勉强为之,再要好些是不能了。"
寒风急得托住了他,只见他目中那蕴含不发的晶光褪的一点儿都看不到,面色灰败,身子轻得像是张纸一样。寒石指指寒静道:"你给他些生气。"
寒风依言作了。寒静身子慢慢落在了晶面上,已经与普通实体一般无二。寒石只觉得眼帘沉重,道:"送我回去。"
寒风将他身子横抱起来,心里痛得难当。身外的结界撤了去,寒易第一个冲了进来,摸出怀中丹药向寒石口中硬喂了下去。寒石睁眼看看他,道:"死不了的,别怕。"寒易上山时还懵懂,师傅又常常闭关,功夫学问都是寒石所授,心中早当他是第二个师父一样敬爱。这时喉咙哽住了,什麽话也说不出来,大滴大滴的落泪。寒风道:"先送师兄回去。"寒易点点头,寒非看了一眼寒静,手在他灵台处轻轻点了几下,道:"六郎已经不要紧了。"寒石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有一点笑意。忽然身子软垂,寒风心中一凉,大步向外便走。
寒静在晚膳前睁开了眼。
寒风本是守著他的,看著他醒了,却转身走了。脚迈出门,寒静唤他:"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