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见那人趴在地上装死,而身旁的人看样子也已失去耐心,忙道:“大胆!哪里来的贱民,见了陛下还不快行礼问安!”
刘福将嘴里的话连说了两遍,却没得到回应,顿时也有些恼怒了,对站在下面的两个太监使了使眼色,那两个小太监将带着枷锁的子启架了起来,其中一个拽住了子启散乱的长发,让子启的脸对着璟奕与刘福。
璟奕与刘福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刘福惊的是一眼便认出这个人,嘴巴虽是肿的厉害,可脸上并没有其他的伤痕,就是黑了点,阳刚了许多,也长开了,可给人的感觉几乎没变。
璟奕惊的是那人的嘴怎么肿成了这样,又没人掌他嘴,脸色也苍白的太厉害,才一夜工夫,便憔悴这样,不过是挨了几鞭子而已便受不住了,当初自己受蛊毒折磨的时候,可比他疼一千倍一万倍,不亏是当过皇帝的人,如此娇气!
璟奕越想越怒,可看看子启却感觉不对劲,被人拖拽的身体不自然的扭曲着,手脚都无力的耷拉着,明明是睁开眼,可眼中丝毫神采都没有,肿胀的嘴似乎在微动着,不知再说着什么。
璟奕想也不想的说道:“他在说什么?”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他好像在说……四个……四个什么的。”
刘福楞了楞便知道,不是什么四个,是四哥……他在像往日一般叫对面的人。
璟奕皱了皱眉头,他的眼睛如此无神,明明不像是能看见自己,他同着那么多人叫自己四哥是什么意思?璟奕不肯承认心中那一抹莫名的窃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故意的歪曲的想到,他同着那么多人口口声声的叫自己四哥,莫不是想让别人知道废帝没死?想到此时,璟奕心中有些冷意,可却不动声色的压了下来。
一个小太监想了想说道:“回陛下,方才徐大人说,为防止意外,他已命人将此人的手脚筋都挑了。”
璟奕微微一愣,随即便压下心中那轻微的不适,风轻云淡的说道:“知道了。”
刘福已经惊得不能再惊了,有些惋惜的看向对面的人,本想说些什么,到底没有说出口。拖住子启的太监说道:“陛下,此人的体温异于常人,好像在发烧了。”
璟奕烦躁的挥挥手:“将他拖下去!省得在这碍朕的眼。”
两名小太监连忙将人拖了下来,璟奕回头看向刘福:“你跟去看看,先给他找个地方,养好伤口,便让他和别的太监一样安置个活计。”
刘福垂眸应声退了了下去,璟奕见人都下去了,拿起一本书想装装样子,可心中却烦躁的厉害,他抬手扔了书,道:“随朕摆驾西宫。”
22.相煎相煎何太急(一)
不知不觉,春末夏初。
刘福思前想后才将废帝子启安置在原先的废院中,这院子还是废帝当年住过的那个,废帝被抬回来的那日便昏迷不醒,刘福几次想去将此事回报给璟奕,均是被西宫的人挡了回来,那日后,一连数日,隆帝璟奕便宿在西宫徐贵妃处。
废帝伤的非常重,刘福眼看着他快熬不住了,隆帝虽厌烦此人,可看他的意思并不想他死,刘福便自作主张请了御医,御医把脉时是隔着帘子的,所以并不知道里面是谁,可把完脉搏后便摇了摇头,这人心脉缺失,身上似乎还有什么阴毒,手脚筋被废,便是救回来,也活不久了。
刘福傻了眼,可便是伤成这样还是要治的,隆帝心思难辨,到底是死了不好交代,御医救是救下了,可挑断的手脚筋也恢复不了。
废帝醒来后倒是没哭没闹,整日就是养伤,大多的时间便是坐在窗口晒太阳,直愣愣的看着春去夏至而逐渐谢了的桃花,只是那双手不动的时候还轻抖着,脚力轻浮的很,站在一处都站不久了。
虽然是养了两个月,废帝的伤情并未好多少,这些刘福心里最明白了,御医是请了,可如今废帝的身份却不能用什么尚好的药,只有用普通的汤药让他不死便好,那些接筋脉和补心的药,都是贵重药,当初废帝在位的时候,也不许别人动,只给当时的璟王如今的隆帝用。
御医院里的贵重药是要定期检查的,来处去处都要写清楚的,这也是当初废帝立下的规矩,那时候他也是生怕别人用了隆帝救命的药。
刘福心中对废帝充满了怜惜,自打废帝与当初的璟王现在的隆帝在一起,刘福因为人机灵又不是宫中的老人,经过赵德顺的推荐,被派去服侍当初的璟王。
那时的璟王重病在身,脾气很坏,对下人还好,可对着废帝的时候脾气尤其的大,废帝从来都是细声细气的哄人,生怕这人气坏了身子。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赵德顺和刘福最清楚,当初璟王的药粥和药汁,都是废帝亲手熬制的,所以废帝的在那几年里身上药味甚至比重病在身的璟王还重。
刘福每每看在眼里,都无比感慨,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那么好的,那么忍让,不要任何回报细致入微的好,只可惜……只可惜有的人并不惜福也不知道惜人,如今人都这样了,怕也活不了几天,不闻不问便罢了,如今还让自己传旨让这人……让这人跟着别人一起打扫御花园,贵妃祝寿需要人手……这么理由真是……宫里什么时候缺过人手,不过想变着法子折磨着个将死之人罢了。
刘福将来意说完,见子启依然无知无觉的看着对面的谢尽的桃花枝,不禁有轻咳了一声:“您可有听见?”
子启自从西山行宫回来后,便再也没见过璟奕,这些时日养伤手脚却不大听使唤,脊椎骨也疼的厉害,偶尔的时候眼睛会模糊一片,耳中也轰鸣阵阵,子启算了算日子,那时云觞说自己只有两年好活了,可如今这……一场下来,说不定自己连一年都活不到了,毕竟这些外伤都能加重心病。
子启日日坐在废院中,看着对面的桃花,拼命的回想着璟奕当年的那一笑,当年那温柔到能让花儿都痴醉的笑容,可无论子启怎么回忆都想不起那个温暖的让自己心醉的笑脸了,子启觉得也许是自己太想念璟奕,太想见他了,所以不记得了。
子启回过头来看向刘福,点了点头:“多谢刘公公照顾,我明日会准时去的。”
刘福有些为难:“您可能没听清楚……陛下的意思……是今晚的贵妃娘娘的生辰晚宴不够人手,所以……所以才让你去帮忙……”
子启僵了僵:“贵妃……贵妃娘娘?”
刘福低声道:“是徐大人的妹妹徐贵妃……您怕是不认识。”
子启不再问什么,想扯出一抹浅笑可怎么都笑不出来,刘福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眼前的人,唯有前面带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废院,走过一条条的蜿蜒又熟悉的道路,每过一处,子启都努力的回忆着什么,可惜什么都想不起来,任何美好的记忆,任何被回忆了千万次的美好,彷佛什么都没剩下了。
御花园的黄昏很美,张灯结彩的,每一棵树上都被绑上了红绸,喜气洋洋金碧辉煌的园子看在子启眼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刘福找了最轻的活计给子启,让他跟着众人搬椅子,子启点了点头,可手碰到椅子时,手腕处传来撕扯的疼,子启苦笑,此时的自己似乎连这样的椅子都搬不动了,子启无法只有连拖带拽的将椅子拖了进去,可这些看在别人眼中便是偷懒,管事的小太监将子启教训了一顿,子启垂着头呐呐称是,不禁忆起了当年自己训斥大臣们的场景。
人说,十年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不过是短短的一年,自己却连个阉人都不如了,连那么轻的椅子都搬不起来。那管事的太监见子启不停的认错,态度温和又谦卑,倒也没多为难,让他跟着众人擦拭桌椅。
大家用的都是冰冷的井水,子启的手伸进去水中便感觉到刺骨的痛,他动作僵了僵,还是忽略了那能忍受的疼,仔仔细细的擦拭着桌椅,子启干这些活来并不任何宫人差,毕竟他当年不过是一废殿里的废子,独自生活了十年了。
废院生活枯燥,打扫桌椅和院子倒是成了子启的乐趣之一,自己总能用不多的食材做出很多美味的食物,那时除了忧愁能不能填饱肚子倒也没有别的烦心事,好像每天都过的快快乐乐的没心没肺的,困了便睡,睡醒便做着吃……
子启想了出废院后的日子,说不上生活好了,还是更糟糕了,心中有了牵挂和想往,一日不见那人便如没有了主心骨一样,患得患失的,见他的时候,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话都不会说了,便是那么笨拙,他依然很耐心,他给自己起了新名字,也给了自己皇子的身份,虽然没有被正式承认但宫人们多多少少因为这个人开始尊敬自己了。
每每想起那时的璟奕,子启心中便甜滋滋的,那时的子启总感觉废院外的天空很蓝很漂亮,如果璟奕在自己身边,甚至连周围的空气都是香甜,那种满足那种窃喜,子启至今都还记得一清二楚,时刻不能忘记。
子启将宴会上的桌子都擦干净了,心情似乎变的好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侧目打量已燃起七彩琉璃灯的四周,今夜的御花园真是美不胜收,多久没有见过这般繁华的御花园了,记得那时还是老皇帝在位的是,四哥从边关凯旋而归,老皇帝在御花园内大摆筵席,大宴群臣,当时的四哥英雄年少,如何的意气风发,耀人眼眸,只可惜子启只能远远的看了一眼便被人撵走了,那一眼甚至没有看清楚那人模样。
大臣们已陆续到了场,子启刘福安置到了角落待着,不多时,便听到一声太监特有的传唤声,璟奕与如今正是得宠的徐贵妃一前一后进了花园,子启看了一眼远处却看不太清楚,又怕自己太过惹人注意,很快的和别人一起垂下头。
璟奕徐徐的打量了一眼四周,很快在某个非常不起眼的小角落找了子启,他嘴角轻勾似乎非常满意,仰着下巴不紧不慢的走到了主桌上,却将要去一旁附桌的徐贵妃拉到自己身旁,这一举动群臣都看到了,心中都来回的转了转,均是有了些想法。
子启站在太远了,几次偷偷的抬头看那人均是看不太清晰,有些无奈有些懊恼,这一次相见后,还不知道何时再能看见,那废院离皇帝的寝宫太远了,远到子启都不敢走出废院。
子启恍惚间却听到一声怒喝,霍然抬头,只见一个明黄色的小身影,站在右边的座位上,垂着头,而璟奕却怒斥着他,虽看不见那孩子的五官,可子启还是认出了鸿乾。
璟奕看着这个与自己有八成相似的儿子,明明不想同他发怒可满腹的怒意却怎么也压不住:“放肆!母妃岂是你说要便要,说不要便不要的!”
鸿乾慢慢抬起头,一双和璟奕相同的凤眸怒视着璟奕,轻声道:“我没有母妃。”
璟奕一楞,勃然大怒道:“好一个逆子!来人将太子拖下去……”
大臣们纷纷求情,可璟奕见鸿乾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似乎没有半分的悔意,心中更是恼怒,这一年的时间,璟奕却是看的很清楚,儿子虽然是自己亲生的,可惜却被那人养了三年,彻底的离了心,自他知道自己夺得皇位以后,便没有好好同自己说过话,此时更是不肯认自己的姨娘为母妃,这样的桀骜不驯,这样的不服管教,并且当众驳了自己的脸面,如何能姑息。
23.相煎相煎何太急(二)
大臣虽是求情可依然压抑不住璟奕心中怒气,鸿乾与璟奕对视着,慢慢的红了眼眶,却不肯示弱,不许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徐念仁上前一步道:“陛下,太子认母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太子殿下年岁虽小,可自来有自己的主张,此时定然是心中记挂自己的娘亲,才不肯认别人为母。”
璟奕看向自己聚少离多的儿子,心中也升起愧疚之情:“……那此事便先作罢吧。”
子启直愣愣的看着鸿乾的小身影,虽是看不见他如今的模样,可方才鸿乾说那一句话时,子启却听出了鸿乾的心中浓浓的委屈和不甘,这孩子自跟了子启以后,便被子启日日呵护在手中,不曾受过半分重话,他心思与别的孩子不同,细腻又敏感,非常容易受伤,可父子俩个到底都不是好脾气,不知道这父子两如何才能相处好,只怕四哥没少给鸿乾委屈,而鸿乾也没少让四哥生气吧。
子启不自觉的上前一步,想了想又退了回来,可这一举一动却看在了时刻观察着他的璟奕眼中,璟奕看了一眼鸿乾又看了子启,对众人轻轻一笑:“此次去西山,朕遇见一件趣事,朕与徐大人在行宫看到了一个宫人,和前废帝凌子启长相甚是相仿,故而带了回来让大家也看一看。”
刘福心中一惊,快速的朝子启那边瞅去,不想徐念仁已安排侍卫将子启擒了过去,子启被压着半残废的胳膊跪在了璟奕的面前,侍卫在徐念仁的示意下已抓住了子启的头发,让他的脸暴露在灯光下。
众大臣一见这人,大多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可心思微微一转也就明白了当今陛下的意思,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都说很像,不过却是形像神不像种种,又说起废帝的暴行暴政,个个咬牙切齿,还有人故意叹息说,废帝死的太过容易,虽是暴尸数日也不足以平民愤。
子启静静的听着那些大臣对自己的谩骂,可一双眼睛却怔怔的盯着已目瞪口呆的鸿乾,一年不见他似乎长高了许多,有点像少年了,却瘦了许多了,到底不是皇帝亲自过问,宫人们便不太精心了,本来就小的脸倒是更小了,本该没有忧愁的年纪,可一双眉头紧紧的锁住,嘴唇轻动,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子启看着鸿乾的目光越发的温润了,隐隐还有安抚之意,可这样的目光却让鸿乾更是委屈,眼泪止不住的落了下来,若不是群臣在场,只怕早已扑进了子启的怀中。
璟奕非常恼怒,那人在对着自己的时候,什么时候看过别人,每一次站在这人的对面,那双杏眼中就会什么没有,完完全全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璟奕什么时候在子启哪里受了这样的冷落。
璟奕冷冷一笑对众大臣说道:“听说此子在未入宫之前,家事并不清白,不过是母亲与人苟且生下的孽种,这一点倒是与废帝十分相像。”
璟奕的话才落音,大臣们面面相窥均是没了声音,鸿乾与子启同时转过眼去看向璟奕,鸿乾是满眸的愤怒而子启却是满眸的伤痛。
不知为何,子启眼中的伤痛却让璟奕有几分快意,但是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那是一种璟奕也不明白的情绪,他压住那些莫名的情绪看向徐念仁,徐念仁站起身来轻轻笑道:“陛下还不知道吧,此子与废帝一样也舞了一手的好剑,比宫中的舞姬丝毫不逊色。”
璟奕微微挑眉,不经意的说道:“是吗?如此便让他舞一段吧。”
子启眼中的伤痛逐渐的隐了形,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璟奕,有些怀疑的看着眼前的人,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四哥?还是自己光明磊落的四哥吗?还是那个曾经待温柔如水的四哥吗?
舞剑,两个字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了子启的心中,当年废太子他们也叫自己贱人,把自己当成了舞姬玩弄,坦胸露背故作妩媚无知的取悦他们,被一个人又一个人……
当年……自己是为了什么去东宫求太子的了?太子是如何应下的自己了?子启好像把最重要的初衷忘记了,只记得太子给了自己什么的暗示,只记得自己当众脱了衣袍,那以后众皇子看自己的眼神中多了一层暧昧,自己却连舞姬都不如,被人接来接去……
子启本该水润润的眼睛变成了一边死寂的灰白,他愣愣的转过脸来,看着各种各样的眼神,有幸灾乐祸有迫不及待,当子启的目光擦过萧远时,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怜惜与不忍,这样的眼神让子启想起了苏清陌,当初的苏清陌……好像不停的劝说自己什么,不停说什么人不值得,不停的说不能为了一个人而轻贱失去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