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漂亮,意气飞扬,正是刚刚加冕的国手。他恭恭敬敬的坐着,把手里的礼物推了过去。和上次来的时候的无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朴立恒几乎觉得有趣的看着他。
少年露齿而笑:“上次来,真是太失礼了!过去,总是觉得自己才是天下第一的……”
朴立恒笑着接过礼物,觉得很有趣似的问他:“那么,现在不这么看了吗?”
少年摇头:“不,我还是这样认为的。我依旧认为自己是最强的。但是,李秀哉九段的棋……”
他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好。
朴立恒笑着摇了一下头,他大概明白了这个少年的意思。
“昨天的棋,真是厉害!”朴立恒开口,这并不是恭维,他是真心如此认为。
李诚熏笑着点了下头,并没有谦虚,他只是说:“我也想不到,我能下出这样的棋来!”
“那么,最新的大国手,获胜一刻是什么想法呢?”
李诚熏脸红了一下:“您就别嘲笑我啦!不怕您笑话,我赢了以后第一个想法就是,我终于成为国手了,我可以挣很多钱啦!”
朴立恒失笑,为这个少年的坦白:“诚熏家里,很困难啊?”
“啊,是不太宽裕。父母是渔民,妹妹还在上大学。所以,这次的奖金下来,终于可以让父母不用再辛苦劳作了呢!而且,妹妹也可以
不用打工,安安心心的念书了……”李诚熏心满意足的笑着,十分开心。
朴立恒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一阵子沉默了。
半晌,他终于打起精神来,对着有些迷惑的少年说道:“你的棋才,的确是很不错呀!可是,就像秀哉上次给你指出来的,有些地方,
你不觉得自己杀得过分了吗?”
李诚熏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诶!可是您看,我的官子远不如李秀哉九段强大,我有自信的,是自己的中盘搏杀能力。所以,当然只
能尽可能中盘结束战斗了!”
朴立恒沉思着摇摇头:“不光是这样的问题,诚熏。在秀哉之前的很多韩国棋手,包括我本人在内,也都是喜欢搏杀而胜于收官的。但
是,十年来,只有你一个人,在一年中的的81胜中,有58盘是中盘胜!这个比例,不是太高了吗?”
李诚熏有些敬畏的看着面前的老人,又有些小小的兴奋:自己,是什么时候进入到这位前任围棋皇帝的视线里的呢?这位一力开创了韩
国围棋界之先风,和中日两国对抗多年,最后培养出李秀哉这样的棋士,这样了不起的人,自己居然进入了他的视线呢!
所以,他坐直了,很严肃的回答:“您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在每一个选择的时候,不管有没有必要,都会选择最强的应手。因为这样,
我会觉得比较安全。如果没有这种气势的话,我没有信心可以赢……”
朴立恒皱着眉头,沉吟着。
然而,最终他也只是说:“我不能说,你这样的作法是好还是不好。如今的我,也没有办法给你确定正确的忠告。但是,有一点,也许
你有空可以去看看日本棋手的谱。”
李诚熏行礼:“您太客气了。我其实很喜欢您的谱,经常放在手边打呢!至于日本棋手,我倒真的很少去注意,感觉不是一路人那!”
朴立恒失笑:“那么,除了我的谱,你还打过谁的谱呢?秀哉吗?”
李诚熏脸红了,他摇摇头:“虽然这么说,也许很失礼,但是我的确非常少打李秀哉九段的谱,不是很喜欢……”
这,也许就是他能真正战胜秀哉的原因吧,朴立恒想。所有的人,都在战战兢兢的仔细的研究着秀哉的棋路,以秀哉的方式思考,以秀
哉的方式对局,唯恐破绽一漏,万劫不复。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正因为如此,他们已经被带入了秀哉最舒服的步调中去了。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只怕,差的就不是一气的问题了
……
反观眼前这个年轻人,狂妄不羁、目空一切,他完全不知道李秀哉的套路!他以自己的习惯自己的套路,强扭着李秀哉亦步亦趋的跟在
了自己的后面。
所以,最后结束李秀哉王朝的,只怕不会是深厚绵泊的夏子常,而是在刀尖起舞的李诚熏。
朴立恒微微的笑了。
这时候,李诚熏起身:“打搅了您这么久,这就告辞了吧!”
朴立恒留客:“要不再等一会儿吧,秀哉说今天也要来拜访的。”
“诶?”李诚熏一下子脸通红,有些手忙脚乱的站起来:“那,更是要告辞了。李秀哉九段,也许现在并不愿意看见我呢!”
朴立恒有些奇怪的看着他:“怎会,秀哉从来不是那种输不起的人啊?”
李诚熏不肯解释,摇着头,慌慌张张的跑开了。
可是,他运气很不好。在大门口,正好遇见了往进走的李秀哉。
于是,左脚绊右脚,他摔倒了在地上。
李秀哉刚进门,被这一出吓了一跳,没有看清来人,就先忍不住笑起来。
及待看清李诚熏的脸,想板回脸去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人无语对视三秒,然后李诚熏跳起来,招呼也不打,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看着少年飞奔的身影,秀哉突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怎么看怎么都像受到打击,迎着太阳泪奔的热血少年啊……
带着这种心情,他微笑着坐到了朴老师对面。
朴立恒老师细细的打量着他的神情,然后笑着说:“怎么?输了棋,反倒很高兴的样子?是因为对手缘故吗?”
李秀哉微笑着摇头:“不,并不是。只是突然感觉到,以后自己要加把劲了,老被年轻人落下可不好!”
朴立恒哑然失笑:“在老师面前充老,你不觉得过分了点吗?”
秀哉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坚持着说:“但是,毕竟和李诚熏这一代的棋手比,我也算是年长者了。”
“被年幼者追击的感觉,习惯了吗?”
李秀哉微笑:“不习惯,只怕也要慢慢习惯起来吧!想到以后,都要兢兢业业的面临这么多有冲劲又有实力的对手,忍不住会兴奋起来
呢!”
朴立恒笑着喝茶:遇强更强,面对着强大对手的兴奋,也许,这才是李秀哉近十年不败的法宝吧?
“不过,正因为遇见了这些对手,所以突然更能感悟到老师当年在我身上花费的心血!所以,特别想跑过来和您说一声谢谢。”李秀哉
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当年,真的是给您和师母添了不少麻烦那!”
朴立恒大笑:“诶!难得你总算意识到了呀!生活自理能力为零的笨小孩!”
李秀哉很难为情,他红着脸笨拙的试图扭转话题:“其实,我相当好奇,老师当年,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教导我这个一点天分都没有的
人呢?”
朴立恒笑着摇摇头,懒得去纠正他过于谦虚的说法。他只是捧着茶杯,笑得很心满意足的样子:“这个嘛,就好像是,养小老虎的心情
!”
怀着兴奋和略微惊恐的心情,倾其所有的静心培养着注定要从把自己从王座上打下的少年。看着他一点点的成长,那种心情,未曾经历
的人,只怕很难体会吧?
然而,老的一代,终将被年轻人所超越。
这就是现实,残酷,但他是事实。
王座上的那个,只能是最强者!
那么,在自己最强悍的时候,为自己培养出未来的终结者,未尝不是王者的骄傲之一。
曾经被誉为天才的围棋皇帝,微微的笑着。
他的对面,李秀哉轻轻的鞠躬:“我都不知道,那个时候起,老师就对我的期望这么高了呢!事实上,每次和老师对局,我都会紧张的
发抖……”
朴立恒笑起来:“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呢!刚来的时候那么胖乎乎的样子,又胆小,又笨拙……”
“老师!”
庭院里,有人气急败坏,有人在朗声大笑。
秋日的阳光,很好!
第二十八章 意外
在一种微妙的气氛里,这一年,终于也走到了最后一个月。
春兰杯,年内最后一场国际大赛,在北京打响了。
中日韩三方,精锐尽出!
宽大的对局室里,摆满了桌椅。某种不知名的压抑,在室内弥漫着。
一场一场无声却残酷的厮杀过后,失败者,出局;胜利者,可以面对下一个对手!
每个人杀气沛然,每个人如履薄冰。
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再难翻身。
实力、气势、心态、运气
赢的人可以从中随便挑一个作为自己获胜的理由,微笑着面对媒体。
而失败者,却只能自己躲到无人的角落里去,一边默默舔舐伤口,一边痛苦的寻找败因,力图卷土重来。他们眼中,有的是泪光,有的
是阴冷的愤怒?可是,耸肩,谁会关心呢?
因为,他们的名字都一样,是,败者。
没有人会在意失败者的感想,不管你曾经多么努力,不管你曾经多么接近胜利。
胜负之间,境遇悬殊,一如天上人间。
巨大的、棋之外的因素,如不祥的黑云压在每个人的头上。
从各自的应对,可以轻易的分别出新人和老鸟。
战战兢兢,连拈子都哆哆嗦嗦的,不用说,自然是新人。到了这个地步,不待对方来杀,自己已经损了一手棋。而对手,又都是精准得
可怕的职业级的对手。怎么可能赢得了?
反观那些不论内心如何,至少面上波澜不兴的,自然大多数是老鸟了。
而无论棋道或是对手,并不会因为初来乍到而融让。
从某种程度上说,决定胜负的,并不是你有多少实力。
而是,你在厮杀中,能发挥出多少实力?
厮杀,反复的厮杀!
以敌人的耻辱为自己的前进开路。
如此的残酷,如此的痛苦。
同时,又是如此的令人着迷!
多少人为它神魂颠倒,多少人为它前仆后继……
然而,现场的棋手,是没有机会发出这样的感慨的。他们,唯一专注的,只有棋而已。
他们的世界,他们的生死,只有这纵横十九道!
残酷、日复一日的厮杀里,局势终于渐渐明朗……
至八强赛,棋赛彻底变成了中韩对抗。
四对四,相当之和谐。
中方的四人,夏子常、罗卿郁、王立浚、曾弦翔。
其中,小曾同学第一次参加国际赛便取得了如此之好的成绩,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冷门。也彻底让国内那些对他的免选资格愤愤不平的
大声嚎叫平息下来。
韩方的四人,李秀哉、李诚熏、崔明基、朴世承。
前面两人,自然是韩国的新旧领袖。而后面两人,则是和李诚熏一起杀出的低段杀手。前者格杀手段狠毒而纠缠,于是被称为血手。而
后者,却是直接挑战李秀哉官子能力的新一代官子皇帝。
万众瞩目里,这一场两国最强力量的对抗,拉开了帷幕。
夏子常vs李秀哉
罗卿郁vs李诚熏
王立浚vs崔明基
曾弦翔vs朴世承
远在汉城的朴立恒,拿到对局表的那一刻,突然大笑起来。
随后,他向莫名惊诧的棋院人士解释:“不是很有趣吗?这可是四场好胜负啊!你能预测出哪一局是谁获胜吗?至少,我是不行的……
”
因为不可知,所以格外有趣。这,也是围棋的魅力之一吧?
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可能知道结局怎样!
然而,命运之神似乎突然厌倦了波澜不兴的开局,她和所有的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所有的人,从八强赛开始,就从吃惊一直到错
愕了!
八强赛当日9点10分左右,各路棋手开始陆陆续续进场。在接受了令人心烦意乱的闪光灯轰炸后,各自走进自己的对局室,静静等待。
十分钟后,夏子常莫名其妙的被工作人员请到了观局室。
在那里,一脸焦急的姚景程问他:“小猪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夏子常错愕:“我早上去敲他房间的门,里边没人啊!我以为他早到了……”
姚景程冷笑:“你以为……”
夏子常一方面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另一方面又急又气:那死孩子第一次走到这个地步,怎么一下子又出这种事情?
他看着姚景程一遍一遍的拨打着小猪的手机,自己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终于,手机通了。
夏子常一下子停了下来,盯着姚景程,眼睛一眨不眨!好像这样,就可以把那个不在场的人通过电波拉过来!
“为什么不来参加比赛?”
“……”
“你在哪里?”
“……”
“给你30分钟!”
“……”
“我不听任何理由!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说完这句话,姚景程狠狠的挂了手机。他的脸色,已经是铁青一片。
夏子常看着他,焦急担心交错,一时说不出话来。
几分钟后,姚景程抹了一把脸:“行了,小常你进去吧!这儿没你什么事了!”
“那小猪……”夏子常迟疑的问
“我说你进去!”姚景程的声音骤然拔高,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犀利!
夏子常唯唯,转身磨磨蹭蹭的往门外走。
刚走到门口,姚景程的声音传来:“小常!”
“什么?”
“小猪的事,不许告诉小王和小曾!”
“……我知道了。”
怀揣着严重的不安,夏子常忐忑的走进了对局室。
李秀哉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
见他进来,秀哉抬头一笑,轻轻的点下头,一如之前两个人每次的对局前。
于是,子常突然安静下来。
他静静的走到了对面,坐了下来,等待秀哉猜先。
这是围棋的世界。
在这里,他有的只有这纵横十九道的黑白胜负。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能,也不应进入到他的心境里。
因为,棋枰对面坐着的是他最尊重的对手。
所以,夏子常一瞬间心如止水。
尽管,上一刻,他还在为小猪的行踪困惑,为小猪的对局忧心如焚。
他拈起了两粒云子放在了棋枰上,微微敛眸,等待秀哉数单双。
然后,开局,落子!
中午封盘的时候,夏子常微微劣势。
他叹了一口气,和秀哉相互致意后,分开了。
一旦离开记者的视线,夏子常拔腿就跑,立刻冲进了观局室!
小猪,站在屋子的中央,一身的大汗,满脸的沮丧。
姚景程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茶慢慢抿着,冷笑着,一言不发的看着。
整个屋里,极端低气压!
夏子常一下子冲进来,抓住小猪就问:“怎么样?赶上了吗?”
小猪迟疑了一下,终于摇摇头。
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夏子常无端的确认,只要一到了没人的地方,这个孩子就会哭出来。
他闭了闭眼睛,终于转身涩着声音向姚景程开口,企图求情:“姚老师……”
姚景程猛然起身,冷冷的看着他:“小常,你闭嘴!这种时候你要是还敢惯着他,我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