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伤和病都好了,警方也几乎不再联络,大家对我们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我觉得大家应该不会再来打扰我们,终于可让放下一颗心。但没想到,我母亲突然对工作热衷起来——”
凉也将视线从夏彦身上移开,望向苍郁的黑暗森林。夏彦默默地倾听着凉也不再像刚才那般激动的言谈。
“……从此我没有再看母亲掉过一次泪。她把头抬得高高的,尝试在落泪前先笑,结果,她真的做到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她可以这么坚强。——我母亲一旦决定要改变,就真的变了……”
凉也透明似的白皙脸上弥漫着痛苦的自嘲。
“——我被抛下来了……”
“——……”
握着纤细的手腕,将比自己小上两号的瘦小身躯压制在车门上的夏彦,被一股晕眩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所袭击。
这些话好象在哪里听过。伴随着一种把自己的梦境说给别人听的遥远异样感,自己幼时的脸和凉也的脸重叠在一起,茫然地望着黑暗的凉也,和看什么都不顺眼的幼年时自己的脸,都变得朦胧了。
记忆重叠在一起似的情绪使得感觉变得沉重。无处宣泄的焦躁感让人找不到立足之地,不管做什么事都没有现实感,跟任何人在一起都觉得不舒服。
不能顺畅呼吸的窒息感、伴随着仿佛听到吹过身体某个缺口的风声的错觉。
他比谁都清楚凉也感受到的寂寥。
“……之后,不管做什么事都定不下心来。我受不了看到原先一心期望能起快坚强起来的母亲,竟然可以独立工作。只要是看到她一边笑着一边跟别人讲话,就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我开始讨厌老是想着这些事情的自己,我想趁自己还没有从内心开始腐化之前做个改变,所以才到这里来——”
凉也叹息似地喃喃说道,然后笔直地抬眼看着制住自己的男人。
“夏彦,我是来见你的。”
“来见我?”
夏彦茫茫然地问道。凉也点点头,视线又飘向森林的方向。
“你不是跟我讲过吗?你说当我觉得痛苦的时候,就抓住某个人。你也说过,我跟你很像。……我觉得你好象知道一些我不懂的事情。所以我来找你,心想,只要跟你再谈一次,或许就可以明白些什么……”
半圆的月在凉也的头顶上,被森林中最高的树枝穿刺而过。凉也看着月亮继续说道:
“我不是希望你说明什么,只是茫然地期待着,或许跟你谈过之后,自己心里就会有答案。我只是想整理这种心情而已。”
凉也轻轻地笑了。
“——可是,看到你在阴暗的走廊上跟七濑抱在一起的样子,我的感觉整个变了……”
凉也的嘴角残留着丝笑意,把视线移回夏彦身上。脸上的微笑很明显地变成了自嘲。
“我有了更激烈的心情转换。我在想,如果能经历以前想都没想过的非日常性的事情、天地为之巅倒的经验的话,这种沉重苦闷的心情或许就不算什么了。”
“所以?”
夏彦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难道还要我说吗?凉也带着责难的眼神瞪着他,逐自笑了。
“总之,我打算再度利用你。我也想像七濑一样……”
凉也的语气很苦涩,但是那白皙的脸上却泛起了即便在阴暗中,依然看得鲜明的红晕。
自暴自弃的表情,和出现红潮的脸颊的不均衡感,使得凉也看起来更加无助。
“天大的失败。你的性格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接受这么低级的挑逗,而我也不懂引诱男人的方法。最重要的是,我这种娃娃脸小个子既做不出女人的样子,也缺乏男人的异色风情。”
凉也企图挤出笑容,嘴唇却微微颤抖地紧绷着。夏彦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困惑,取而代之的是理解的色彩。凉也见状,再也受不了似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知道光道歉也无济于事,但是我不会再做这种傻事了。我也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所以,请你原谅我——”
“你要怎么做?”
凉也一边伤害人又一边拼命地赔罪,夏彦唐突地打断他的话。
“啊?”
凉也不懂夏彦的意思,他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已经知道你为什么来,也明白你为什么那样想了。那么现在呢?你希望我怎么做?”
凉也的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
“夏彦、你——”
“我只要抱你就可以了吗?或者要我放开你,等天亮之后,一副没事人的似地基跟大家一起送你离开?”
凉也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
“老实说,我对男人不是很内行,所以不知道对方是否有那种心,但是我会努力。”
夏彦一边说着,一边放开凉也的手腕。
“怎么样?”
沉着的声音没有一丝丝责怪的味道,温柔地追问着。
“……唔……”
凉也用满是伤痕的手捂着脸,不想让夏彦看到他渗出的泪水。泪水混在浅浅的呼吸中。
“我竟然想用让男人拥抱的方式来转换心情……。我用如此过分的方法侮辱了你跟七濑。真的很对不起,我疯了。对不起……对不起——”
微微颤抖着嘴唇断断续续地说着,用力地咬着。
看到凉也白皙的牙齿用力地咬着嘴唇,夏彦大大地吐了一口气。他再度握住刚刚抓住的手,企图掰开凉也捂着脸的手。
“不要这样,血都要渗出来了。不是的,我没有责怪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做这种傻事,你再怎么贬低自己,都无法改善你的心情。”
夏彦的语气让凉也松开了嘴唇。凉也放下了手,带着等着挨骂的小孩子似的表情偷偷地窥探着夏彦。那被泪水濡湿的大眼睛不知如何面对夏彦的微笑。
“夏彦?”
“——就像做梦一样对不对?你是不是觉得空气很重,相对的身体很轻,怀疑自己是否飘浮在半空中?自己的脚是否没有接触地面?”
凉也的眼睛瞪得老大。
“夏……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夏彦的笑意更加深了。
“所以我不是说过吗?我跟你很像。不管是想法或者感受方式,凉也先生跟我都很接近,我们是同一种人。只能靠着支撑别人来支撑自己。”
“什么意思?”
“七濑说我只能靠守护别人来衡量自己的存在价值。他带着苦笑说我需要有某个守护的人存在才能踏实地活着。”
“支撑别人……”
夏彦点点头,带着前所未有的开朗表情笑了。
“我以前无法理解七濑所说的话。可是,现在看着你,我终于了解他的意思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了解我的意思了吗?”
凉也默默地反刍着夏彦的话。或许他将夏彦的话咬碎,再以自己的言语重新架构、咀嚼吧?只见他的表情渐渐地僵硬了。
“我母亲以前也让我有类似的感觉。经历了许多事,觉得她可能已经无药可救了的时候,却又突然站了起来,从此就没有再倒过。凉也先生感受到的飘浮感,跟我以前体会到的是一样的感觉。”
凉也忘了要眨眼,定定地凝视着夏彦。
等夏彦说完,他用舌头濡湿了干涸的唇,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那么,你是怎么从当中解脱出来的?”
夏彦笑了。
“我并没有获得解脱,一直到现在都还有那种感觉,所以我知道,根本没有转换心情的方法。”
凉也那原本干涸的眼睛又罩上一层水膜。
“那么我……我们……就一直这样……?”
夏彦无言地点点头,露出温柔的表情。
“所以,请你不要胡思乱想。凉也先生的性格并不会让这种心情持续下去的,对不对?——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夏彦很自然地反问道,可是凉也似乎不了解他的意思。仰望着的视线看到夏彦恶作剧似的笑脸,心中一阵困惑。
“为了解忧而邀我上床,那个我敬谢不敏,除了之外我都不拒绝。我们可以继续在这里谈下去,也可以回宿舍找出小林藏起来的酒。我们可以把他们叫起来,重新闹上一次,要不然就跟我一起从这里跑回去吧?至少这种方法一直是我转换心情的方式。”
“夏、夏彦?”
看到夏彦难得话这么多,凉也不禁目瞪口呆。夏彦看到他惊愕的表情,不禁突出声音,然后恶作剧似地又说道:
“人体确实是解决寂寞的特效药。如果凉也先生等在这里是为了这个问题有求于我,即使是潜意识的,我也非常高兴。”
凉也顿时红了耳根,夏彦缓缓地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我们要直接回去呢?还是熄掉引擎……?”
夏彦脸上充满了恶作剧的小孩子的表情,凉也看看他,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你是体贴还是残酷。你就是有让人家摸不着头绪的特点……”
“我没有什么谜,只是不想成为坏人罢了。那么——?”
“……无论如何都要我决定?”
“——”
夏彦无言的默认使得凉也绷紧了嘴唇。
“那你觉悟吧!”
凉也说着伸出手。他等着夏彦的手环上他的腰,轻轻垫起脚尖。把手环上夏彦的脖子。
“我想抱住你,我想感受你的重量。虽然你已经抱过我许多次,但是这一次我想赤裸着被你拥抱。我想看看像夏彦这种不轻易动容的男人达到高潮时的表情。所以,让我看看你的脸,我也会让你看到我的。”
大概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么直接的表达吧?夏彦瞪大了眼睛,看着在他怀里露出挑战笑容的瘦小青年。
“——怎么样?我说得够清楚了。可以吗?”
夏彦倒吸了一口气,愣在当场,凉也低声说完这些太过露骨的话之后,把脸靠上夏彦的肩膀。
夏彦在环着凉也的腰的手上加注了力道,支撑着凉也垫着郐尖的不稳姿势。
“如果你敷衍了事,事后我会跟七濑告状……”
带着冶艳色彩的声音语带威胁,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他被夏彦紧紧地抱在结实的胸前。凉也用力地抱住夏彦的背,不让夏彦感受到他的颤抖,他在落泪。
凉也把脸抵在夏彦的肩头上,叹了一口呜咽和笑声交杂的不可思议的气,摩搓着他那纤细的身体。
他的下巴被抓住,轻轻地抬起,虚张的声势终于瓦解了。
紧闭的长睫毛濡湿了,泪水落到白皙的颊上。
“……我会忘记的……。只要一次,所以——”
颤抖的声音带着虚幻无常的味道溶进黑暗之中。
第五章
——五分钟后就要开始停电以进行新宿舍的测试工作。作业时间大约30分钟,然后直接熄灯,所以请各自回寝室去。在结束广播之前不要恶作剧开关、不要闹着玩。OVER!
“啊,已经这么晚了?”
听到舍监马虎的广播,小林看了看手表,摇着川端的肩膀。
“喂!起床啦!要睡回自己的房间去睡!”
“嗯——”
躺在床上的川端一边发出一知道是回答还是叹息的声音。瑞贵站了起来,怜悯地俯视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川端。
“他看起来好累,就让他继续睡吧!你去夏彦的床就好了嘛!”
“不要!你知道这家伙那么神经质,只要一换地方,就会说些莫名其妙的梦话。如果他像上次集训时一样,一整晚不停地说梦话,那我该怎么办?”
小林断然地拒绝了。责任感强烈的川端一旦心里有事,或者累积了过多的疲劳,平常是不会有会什么不同,但是一到晚上就会严重地说梦话。
“你看嘛,大赛就要开始了,伤者又那么多,这家伙这阵子忙的很,只要枕头一换,他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的。”
“嗯……”
瑞贵也只有点头称是了。教练要川端负责整合个性不尽相同的二年级球员,还要整编出一支从下一次大赛开始以他为中心的队伍出来,川端虽然没说什么,但是瑞贵知道他很苦恼。
“这家伙跟树不是被指派要选出正规球员吗?他要考虑到三年级球员的想法,又要顾虑到像田嶋那种受伤球员的心态,再加上比赛日期又这么近,练习比以前更紧……”
瑞贵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敲着皱着眉头发出鼻息的川端的头。他全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唉——竟然皱起眉头来了。真是笨哪!这家伙。谁叫他连不该负责的事也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小林对川端又是惊愕又是叹息,开始粗暴地摇着川端。
“喂!起来啦!我绝对不跟川端睡同一个房间!也不喜欢睡箕轮的床。那家伙一定会不管旁边睡的是我或川端,一上床就呼呼大睡的!如果跟夏彦睡同一张床,我就嫁不出去了!”
小林没命地说着一些叫人脸红的事情,开始在川端身上撞着痒川端低声呻吟着,微微地睁开眼睛。他用失焦的眼睛茫然地仰望着小林和瑞贵。
“啊……?我什么时候睡着的?咦?凉也先生跟箕轮呢?”
大概还没完全醒过来吧?摇摇晃晃起身的川端半睁着眼睛看小林。
“你在胡扯些什么?凉也先生早说回客房却了。箕轮晚上要上班啊!别管那么多了,回去睡觉了啦!站得起来吗?赶快回自己床上睡觉!”
小林滔滔不绝地说道,伸手想扶川端一把,川端制止了他,自己站了起来。
小林想跟上去,瑞贵阻止他,随手关上门。他轻轻地靠到脚步仍然不稳的川端身旁。
“没问题吧?”
“嗯,我自己可以走。……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瑞贵,你住另一栋,不是吗?你赶快走吧!否则中途就停电了。”
“我知道。”
川端刚换过的新房间位于同样刚搬家的小林和夏彦房间同楼层的对面。瑞贵一个人住在不同栋的旧宿舍里。瑞贵很担心摇摇晃晃走着的川端,不过还是在楼梯前分手了。
目送着川端高大的背影消失之后,背后突然有人叫他。
是田嶋。瑞贵回头一看,只见拄着拐杖的田嶋缓缓地爬上楼来。
“刚刚那个……”
“刚刚?什么事?”
瑞贵皱起眉头,正经八百地反问道。因为他认为单纯的田嶋和树不一样,没有必要多说废话。不管是打篮球或性格方面,田嶋都是属于以力量取胜的类型。
“啊,没什么。”
果然,田嶋欲言又止。瑞贵瞄了手表一眼。
“你听到广播了吧?已经没时间了。万一停电,拄着拐杖不好上下楼梯吧?”
“啊……嗯。”
“要我陪你走吗?”
“少来了!——我已经习惯了,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