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渐渐由青白恢复过来,叶非云才发现自己攥着信件的手,已经发白,甚至开始麻木僵硬,
叶非云微微笑了笑,舒展了一下僵住的手指,利落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行军背包,再抬起头时,已经是云淡风轻,一派安然,瘦削的脸
上尽是一片孤傲,是孤傲,叶非云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也还是坚信自己终有一天能在这历史上隽刻下自己的名字,因为:
我,叶非云,是此世无双无对的。
提着行军背包,叶非云不知不觉走到了和林亚初次相遇言谈不甚欢的道场。
“……只有公国政府军才是唯一合法的军队,只有从这个军,才能真正进行救国救亡的革命,才能保有我辈效力疆场的原意……竹可焚
而不可毁其节,玉可毁而不可改其白……”,言犹在耳,人却已散,自己的这个代理排长,名义上是个小军官了,可实际的情况,叶非
云心里明镜似的透亮,没有什么切实的战功,没有任何可着力的背景支持,没有任何真正的军事能力,这个代理,多半是要代理回班里
去的。
一旦后备力量补充进来,恐怕就立刻要打回原形了的。
道场上依然空寂无人,叶非云靠近那棵垂柳,伸手,轻轻触了触柳树刚刚发的嫩芽尖尖,说没有一点的茫然,那是骗人的,或者是自己
太着急了,太急于建功立业了,叶非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林亚和自己的赌约尚在,不能因为自己考试的失利,就这样轻易地输掉赌约,还是先做一个好兵士吧!待来年在回来考,还是一样的。
叶非云长吁一口气,终于将心情消化干净,望着眼前的景物,伸手折了一根枝桠,柔韧适中,正合适代替毛笔。
展臂轻抖,腕间运劲,道场的沙地上片刻间留下了一幅狂草,没有效法哪个名家的书法结构,也没有一个可以臆测的笔力神韵,字里行
间却流动着一股清奇隽秀,笔锋所到之处,却又透着一股子寒凉的腾腾杀气。
撇下枝桠,叶非云仰了仰头,想学林亚般狂笑,终究只是再次吁了口气,仿佛将心中的郁结都随着这口深长的气散出了体外。
叶非云再次拿上行军背包,边走边拆开苏也的信,这个给予过他希望和方向的战友,已经入了军校,或者他会对自己的落榜有一些独到
的建议。
沙地上,树阴下,只留下一些字:
随手写落,
一笔千字回。
鄙今蔑古虽堪傲,
却在世间长坠。
如今孤行不遇,
悠悠赤心无悔。
难得伤心徘徊,
因是此世无对。
落款是随州狂生述怀。
大步流星的叶非云只走了十米远就停下来了,拿着那封信,满脸的震惊和不可置信,信封里装着苏也的信和一张通知书,苏也的信很简
短:
非云吾弟如晤:
因弟之时政、军事见解太过独到,阅卷教官争执不下,由教务处长亲批入校学习。
另,弟之哲文分数亦是争执原因之一。
所误之期,兄恐弟不及等待,特拜求先行寄上通知书,望弟速速来校入学!切切为盼。
落款是一个正楷的“也”字,日期却是和通知书一样是昨日。
叶非云心中不知道翻腾了多少回,好象住了一条游龙,在翻江倒海地折腾,苏也,苏也,他,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小小的副排长,竟然
有如此能力,将教务处长亲批的录取通知书立马送出……那些时常造访的华衣男子又是什么人,分明的仪表不俗,却对一个苏也如此尊
重?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在最后关头被录取入校,是卷子的争议,是苏也的后门,是才学的特殊?
即使想破头,叶非云也不可能想的明白,原本不抱幻想的事,而且是好事,忽然降临,实在是惊喜交加。
叶非云回头望了望垂柳,低声轻说:“林兄,你我确要暂别疆场了!从现在开始,我将在这里为以后学习,而你,也在另一个更为凶险
的环境学习,只是道路不同而已,希望我们能有一天能殊途同归,为当初的‘王寇’之说续写结果,只是希望我们永远没有敌对的一天
!”
来到青盟军校的叶非云才知道,自己虽然是最后一个入校的,却已经名扬全校,原因只有一个:全校的教官因为录不录取叶非云分成了
两拨,争论到最后发展成了派系争论……最后,叶非云这个卷面回答十分特别的青年士兵,居然被教务处长亲批录取了,而他的哲文分
数也很低。
叶非云不是没有一点惶恐,一个没有任何关系背景的人,被推上这个争论的中心,确实有些难以承受其中的压力,幸而叶非云是个心绪
内敛的人,在惊喜过后踏入校门的那一刻,已经将情绪全都收拾干净了,没有一丝一豪的波动,恢复了当初他出秀山村的模样。
军事化的管理和军事化的课程令叶非云这个从没有正式上过学的人耳目一新,入校必不可少的是校长的训话:
咨尔多士,为民先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就在全校新录取的2645名学员一起在象征自由的公国蓝色国旗下,准备宣誓的时候,传来一个举国悲痛的消息,誓词也在教务处长薛天
纵的激动中修改了:
谨遵校训,亲爱精诚。服从党纲,遵从民主。履行遗嘱,国民革命。继承先烈,奋斗牺牲。发扬光大,赴义蹈仁。言出身随,誓底功成
。
第十七章 光明方向
宣誓前一刻传来的令人通彻心肺的消息,是民主党党魁、公国总统、革命领袖盛颂之因病医治无效,在首都东川省东阴市与世长辞。
这一年是圣元2946年,也就是公国十六年;距离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间也不过才四年;距离公国历经磨难、夺回被封建卫道士窃取
的革命果实、盛颂之正式就任大总统,也才五年;距离轰轰烈烈的党派团结联盟运动正式开始,也才三年……
仅仅就任五年的领导,不够……对于一个早已千疮百孔的重伤的巨人来讲,这五年实在太短,盛颂之走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叶
非云难以揣测,但是,总统遗训在入校宣誓后就写成了大条幅,悬挂张贴。
军校的体制,必须穿军服,每个人都只能戴了黑纱,哀恸那个一直在前方引领革命道路的先行者。
操练场上空,飘扬着白底黑字的总统遗训:国土未全,革命未成,吾辈同仁,尚须努力,望吾后人,矢志不渝。
另外一个条幅,是盛颂之临终时一直念念不绝,重复了无数次的:民主、奋斗、救尚国。
死确实是重于了泰山,名也确实光耀了日月,这个毕生为尚国的民主平等奉献了全部精力的伟人没有能看见尚国走出屈辱,走出压迫,
走出不平等,对于这个年仅58岁就离去的人、这个领导尚国革命长达四十年的追求民族振兴的人来说,确实有些残酷。
或者正像他自己所说的:我致力于尚国革命,历经四十年,目的在于追求尚国的自由平等。积累我这四十年的经验,深知想达到这个目
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对待我们的民族,共同奋斗。
徘徊在操练场上四周悬挂的条幅下,叶非云感慨万千:命运之轮将盛颂之生生地带离这片他奋斗的国土,又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这个
沧海中的一粟,来完成自己的抱负和国家的救亡?
举国上下都沉浸在国父离去的悲痛中,兴农党党魁程国重也在当天的报纸上发表文章,标题就是:金乌西坠,光明何在。
这篇文章沉痛地回忆了从圣元2906年时,盛颂之以尚未及弱冠之年,放弃医学的学习,从留学之地归国革命,到2941年盛颂之即任大总
统,开展广泛的党派团结联盟运动……其字里行间,流转着对盛颂之的追思,以及公国未来的前瞻,光明,何在?光明就在盛颂之三十
年前指向的地方,就在盛颂之五年前指向的自由平等、建立公平公开的联合民选政府的地方。
公国不相信眼泪,公国不需要悲伤。
在简单而又庄严肃穆的悼念仪式过后,青盟迅速转入正规的课程教育轨道,全校新录取的2645名学员分成步兵科、炮兵科、工兵科、经
理科、政治科,共5个科。
分科基本遵从个人意愿和个人特点,甚至参考了一些原先兵种的因素。
在叶非云的坚持下,他被分入了炮兵科,显然,习儿庄一战令他终身难忘,烙印在他心上的永远是火炮的毁灭性力量以及无可挽回的伤
亡,他需要这种绝对的力量,需要这种绝对力量带来的绝对优势,需要这种绝对优势带来的绝对胜利。
苏也没有去炮兵科,还是遵从入校前的兵种,入了步兵科。
叶非云没有去问他关于录取的事,苏也一直避而不谈的,或许也是他的执着所在,尽管想过有可能是苏业动用了他的关系力量,促成自
己的入学,可是苏也毕竟也只是和他有着短暂的战友情谊,怎么可能因为这个而违逆他一贯与身后力量的淡漠,违逆为国奋斗的革命初
衷。
青盟军校就是革命的后备力量和生生不息的火种,苏也,这个执着的青年,不会不明白营私舞弊的后果。
叶非云看的很清楚,所以,也就淡淡。
炮兵科,叶非云想到这个就感觉浑身的血液在沸腾。
在将全身的肌肉、脂肪都压榨到将近减半的时候,林亚终于带着他的队伍穿插迂回到自己驻防的纵穿山脉。
兴农党几乎已经认定了林亚的全军牺牲,甚至,连顾同的烈士慰问信都已经送到了他的家里,在杜鹃花盛放在纵川山脉临江峰上的那个
季节,林亚,带着满身的狼狈和满身的伤痕,留着茅草一样的须发,领着全连的兵士回来了。
再次见到纵川山脉上盛放的杜鹃花,林亚有些激动,站在那些深红的、浅红的、紫红的、粉红的、鲜黄的、鹅黄的、紫色的、白色的…
…五彩缤纷的、绚烂的、杜鹃花丛中,林亚恨不得狂呼。
“老子回来了!东氏鬼子!伪成帝国!你们给老子记住!这次你们没把老子耗死,老子迟早会把你们搞死!”
林亚的狂呼自然是回响山谷的,最后的长笑也激荡在纵川山脉之间,震得每个人心中燃着的火焰继续熊熊燎原。
这支队伍,无论谁当连长都已经无法抹去林亚用狂放和激情烙上的印迹,虽然这支队伍的人数并不多。
虽然一个个士兵都有着长时间敌后游击带来的消瘦,有着军服破烂的狼狈,甚至还有鞋头穿洞穿得能钻过去一只成年耗子的,他们仍旧
军列整齐,精神昂扬。
钢铁的意志,来自于革命的信念,当然更来自于林亚彻头彻尾的执拗坚持。
面对绝境,或者说是貌似绝境,林亚从来都是正面应对。
就是他的这种近乎于蛮横的执拗,无论是在多么困顿的环境下,他们所有弟兄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同伴,除了最初接火时牺牲的,后来
所有负伤的兄弟,都被这群红了眼的虎狼之师,以难以想象的力量带回了纵川山脉。
他们,和林亚一样,不懂得放弃,也不懂得退缩。
顾同算是最正常的一个了,在林亚藐视他的代理连长威严,并自动自发地取权力而代之以后,他就被林亚半保护半看管起来,大家都清
楚,林亚是怕顾同牺牲在敌控区。
对于这个温文的书生,林亚许多时候不明白上级为什么要派这么一个没什么实战力量的人下到连队,即便顾同能分析出战场局势,指出
突围最合适的方向,林亚仍不同意他离开警卫的视线。
弄到一点点吃的,也是优先照顾顾同,还不排除有时候以强硬的手段逼迫顾同吃下去,以至于所有突围回来的人里面,顾同是瘦的最少
的一个。
兴农党在接到全连安全突围的消息后,兴奋肯定是必然的,毕竟,作为一个只拥有两个团数千人部队的小党派来说,这一百多人,就是
军队扩充的种子。
团长黄震东甚至激动地拍着桌子,高声大喊:“给林亚记功!给顾同记功!他们不仅仅是突围的胜利,还是一种精神力量的胜利!在与
上级断绝联系的时候,能够镇定指挥,迂回突围,这是我党我军精魂所在!”不难明白林亚的狂放从何而来,军队的作风历来都是上下
一脉相承的。
等待顾同的是调职,并且作为党派团结联盟运动的合作的一部分,被派遣到青盟军校任职哲文教官。而林亚,自然是因为他此次捣毁江
山铁路修建,以及在敌后暴露目标后突围有功,回到了他的连长位置,只是前面挂了一个“代”字,不过,林亚自己满意了,代,不还
是连长?即使不是“代连长”,这一百多人,还不是听他的?
第十八章 再晤如之
继任公国政府总统位置的,是大军阀明流。
盛颂之并没有留下任何关于继任者的遗言,他自始至终都希望民主能从他开始传承、延续,大总统能由国民自行选举产生。
盛颂之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想到,在他之后,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拥有绝对的威望和领袖能力,谁成为继任大总统,就成了实际兵
权掌握者的角力,而民主,还是一个远方的灯塔,在层层的迷雾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幸而盛颂之最初制定的民主主义纲领、至尚公国宪法和自由平等主义,已经深深地透入每一个至尚人民的心,那句“天下共击之”也给
了任何一个妄想独裁的人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
青盟军校的校长宗政呈是当初留学过东氏的军校生,有着深厚的科班军事教育基础,作为盛颂之比较欣赏的青年军官,被委任为青盟军
校校长也是被寄予厚望的显着体现,当初宗政呈也曾被认为是盛颂之的接班人之一,现在却因盛颂之的过早离世,而宗政呈又太过年轻
,没有威望作罢。
军校生活如果撇开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来说,还是相对宁静和安稳的,叶非云除了偶尔想起与林亚的约定时有一丝惆怅外,也算适应良
好。
那个总是满嘴老子的青年,给予叶非云的,甚至是一种别样的标杆作用,一个通过自己的战功升迁的小军官,一个凭借过人勇武屡屡在
战场上全身而退的家伙,有着叶非云这个初出秀山的毛头小子没有的战场魅力,那种一呼百应的魅力。
炮兵科学生所学的科目包括术科和学科两大类,术科包括单兵教练、班教练、排教练、工兵勤务、射击、武术体操等;学科除了陆军礼
节、炮兵操典、炮兵射击、野战筑城、通信、卫生学、战术学、地形学、兵器学、瓦斯学、炮兵学、战车学、航空学之外,还设置了民
主主义、外交史、尚国革命史、外国革命史、尚国政治经济概况、法学、人生哲学、数学、物理、化学以及哲文、玢文、湄文、东氏文
等课程。
了解了自己将要学习的内容,叶非云还是有些开心,坦途,心里只有这两个字:坦途!
苏也趁着还没有正式分班单独训练、教学的间隙,跑来找叶非云。
“谢谢你的信!”叶非云看见苏也,忍不住勾了嘴角,笑。
“觉得怎么样?还是值得放弃在战场上建立功勋来这里吧?”苏也第一次看见叶非云的笑,不免有些错愕,呆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
“两年,有没有不舍得刚刚熟悉的前线?”
叶非云弯了弯嘴角,伸出手,映照着西落的太阳,笑说:“就让他们多活两年吧,该我手里的命,不会错过的!”
明明是难得一见的笑脸,却透着彻骨的寒凉和森冷,苏也虽和他交往已久,仍被他的杀意震撼。
“我舍不得的是,如果我少了这两年战场时间,不知道会不会让尚国民众多受苦一些日子……”叶非云将手握成拳头,眼光转了转,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