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拨云
——山路走多了,猎人也有撞到狐狸手里的一天
看到远处的罗耀阳,熠星找了个借口让侍卫带丹玛公主去参观御马,然后散退所有旁人,等罗耀阳一走近就开门见山,“我有事情要跟你说,关于谍报。”
谍报,自古以来是历朝历代上不得台面,却从来不曾放松片刻的东西,为的就是知己知彼。大殷的谍报一向由熠星负责。
熠星手下掌管着大殷境内及周边诸族上百家商铺,这里面有单纯的生意,也有掩护在单纯生意里的行私,更深一层,还有在生意掩饰下的暗探耳目。
建州的上关邑是大殷的西防重镇,是大殷与周边藩属的交通枢纽,穆丹、月伯,甚至包括更远的霍尔邦的商贾都在此云集,也是熠星手下比较重要的一处情报站。距上关邑百里之外的建州营则与正对穆丹的雄关、与风霆镇防漠西的西北关成正三角形。
建州,是后方的最前沿,重要性不言而喻。
熠星早就有计划狩猎一完,就亲自跑一趟建州。战事在即,他需要那里收集来的各方情报都做到准确无误;他需要从建州到雄关的粮道畅通无堵——当然后面一点,会有杨澈督导,应该问题不大。
结果他还没有成行,就几乎可以判定,上关邑的情报来源出了问题,虽然只是关于月伯的,但战事前的这种疏漏,致命,且不可原谅,必须尽快解决。
两人面对面坐在凉亭里,四下视野开阔,无人靠近。
要谈起这件事,就不能不从头说起四王子贺健……熠星深吸一口气,最后理理思路,“你知道,行刺风霆和我的人,就出自月伯的使节团,可能是大王子贺普的人,也可能是他的敌意被有心人利用了;三王子贺俄,后院起火,是个被人从头到脚耍弄到底的笨蛋;关于四王子贺健的消息,建州那边收集的太少,在月伯,他的势力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大得多。”
熠星看看沉默的罗耀阳,声音略低地继续说,“我怀疑我们的建州那出了点纰漏,很多事,我们要重新评估……如果你打算明年开春要出兵穆丹,我们得确保谍报的准确且详细,所以,我想,我最好立刻启程去一趟。”
起码,他们得防着月伯在大殷全力投入穆丹的战事中,在背后捅刀。若再加上霍尔邦,三路受敌,他可不希望他们的胜利来得如此艰难。
“不用,月伯的事,我已经有安排了。”
“什么安排?”
“…………”
“不说话?”熠星略带玩笑,“是因为我这次的失误,所以,你决定给我免职了?”
罗耀阳视线落在熠星夹着木板、裹得好似馒头一样的脚踝上,“星,你需要养伤。”
“我需要养的是脚,不是脑子。”
“…………”
罗耀阳知道熠星不想让自己知道他受辱,装作不知道,他的有些安排就不太好解释。以星的脾气,不会稀罕旁人越俎代庖,但这件事,他绝不袖手旁观。
罗耀阳略一思考,选择避重就轻,“星,月伯的使节近在咫尺,想要了解月伯的情况,从他们入手会更方便……”
罗耀阳的话还没说完,熠星就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使节在国与国的外交中,地位特别。扣押使节这种作法,绝不像罗耀阳这种……这种,呃,正人君子,或者更准确的叫‘呆板’、‘讲道义’的人,能使出来的手段。
当然,熠星从来自认小人,他早在那日满身是伤,还在榻上哼哼唧唧的时候,就暗地叫卫谋他们去抓人了。只不过礼部白日里就给他们发牒文放行,卫谋他们扑了空,连夜奔袭近百里也没追回来……
现在看来,不是对手棋高一着逃脱,而是早有人在半路撒网。
对于罗耀阳如此迅速又超乎常理的反应,熠星半晌吃惊,有些回不过神,好半天,才略带结巴,“那……他们,他们现在在哪?”
“京湘交接,距荆水七十里处,殷乾他们在审。”
“使节团全部?”
“……不,”罗耀阳微微顿了顿,“少了一个……”
“有人逃脱?”
“……没有。”
也就是说,贺健还没有与他手下汇合……决不能叫他顺利的回月伯!
“你的后续计划呢?”
“出使月伯……”罗耀阳忽然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好了,剩下的都是琐碎。总之,情报的大问题,你暂时不用担心……建州的事……”
熠星却已经若有所思地打断他,“你派人出使,是为了交好,你想助三王子贺俄一臂之力是不是?”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帮助让三王子贺俄尽快搞到王位;或者趁贺健回到月伯前,把月伯搅一锅粥;或者再不济,让贺健背上弑兄、手足相残的恶名,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想到这,熠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贺健来大殷搞这么一手。明明为王位,兄弟相残是王族司空见惯的事,但是身为局内人却绝没有哪个成事者愿意背上这个罪名。
想当年,三皇子被流放、贬为庶人,也是因为他‘意欲行刺太子于未果’,而罗耀阳,正牌太子,永远是正派的、无辜的、清白的——名声,对于坐不坐得稳那个位置,很重要。
如果是从这个角度下手,让贺健的‘处心积虑’和‘志在必得’在回到月伯前化为泡影……会让他的反击更有成就感。
熠星低头盘算了一下,向罗耀阳建议道,“嗯,可以派人直接出发!至于一些珍宝玩物,我会让人在惠州备齐的,这样还能省下不少时间。”
“…………”
相对罗耀阳的无言,熠星自顾自的继续说,“既然你行的是釜底抽薪之举,那……通往惠州,建州、绍岭关的西北路,想必你也全下令设关卡了吧!”
“…………”
“拖到京湘交接之地才动手抓人,你再等他们汇合……你知道逃脱的那个人是贺健。”
看着罗耀阳默然又难看的脸色,熠星心下微微叹气,果然,他都知道了。
两人对视沉默了半晌,熠星忽然悠悠开口,“我不太会表达感情,过度的小心翼翼,让我几乎不会有自作多情的时候。但,有一个例外,我从不怀疑……这件事,你会自责,因为我在你心里很重要。”熠星抬眼看他,“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会对自己的错误负责;不告诉你,是因为对我来说,那什么都不是……”
“…………”
熠星认真地看着罗耀阳,“你很介意,你的弟弟被人上过……”
“星!”罗耀阳喝住他,“什么傻话!”
熠星看着罗耀阳,看着他的责备,他的心疼,他的怒火,还有别的不明情绪……一点一滴,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看了好久,才慢慢转开眼神,视线瞥向远方,“你说……丹玛会介意么?”
熠星的话,让罗耀阳呼在胸口的气,猛然一滞,闷得胸口,僵住。
刚刚在熠星扭头的一刹那,罗耀阳清楚地看到熠星脸上的犹豫,看到他暗暗捏着衣角……也许是太了解,熠星每次紧张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做些小动作……
他,他从没想过,熠星能问出这样的话,他从来没想过塔朗的公主,竟然对熠星有这么大的影响,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从何时……
“呵呵……”熠星忽然笑起来,轻松中带着少许无奈,“从我摔下马的那次,我的形象,在她眼里就一落千丈了……不过幸好,来和亲的是丹玛……”
罗耀阳看着熠星笑得开心,胃上好像被打了一拳,嘴里渐渐泛起了生铁的咸腥。
为熠星选一门合适的亲事,亲自主持他的大婚,然后立嫡,为他铺好后半生的路……让他的一切都平平坦坦,顺顺当当,这是他,作为兄长的责任。
他希望,熠星,有个安稳又幸福的未来。他听说,那个姑娘被喻为塔朗明珠,所以,他没有拒绝塔朗部的求亲。
对于和亲,熠星没有排斥,他应该觉得放心;对于丹玛,熠星喜欢,他应该……觉得高兴……
罗耀阳几乎是在用内劲强压下胸口里传来的阵阵疼痛。
他觉得那儿空荡荡的,他觉得熠星的笑容,亮的有些刺眼。
不应该……
不对,全都……不对了。
看着罗耀阳离开,熠星轻轻张开握住衣角的手,手心里全是汗,他觉得疲累至极。
刚刚,他押了他人生中的最大的一次赌注。决定,比他过往做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冒险。但他义无反顾。
他们了解对方,比了解自己本身还要多。
不为人知的情绪,甚至是不为自己所知的情绪,对方都可以察觉。有些事情,已经三番两次,有些情绪,在他们关系下是反常。他们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熠星握住他胸前,自小到大没离过身的那块玉,两年前,他曾跟他母亲说,
『如果我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全力争取……』
『如果他有一丝犹豫,我都不会轻易放弃……』
……
…………
两天后,他们回到京城。
三天后,天显帝当朝宣布了一系列的人事命令。
关于几位将军的调任,让所有人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关于给卫海宁的指婚,再一次让人们对这位朝廷新贵的好运羡慕不已。
关于塔朗族来和亲的佳惜丹玛公主,则入宫被封为贵嫔。
依然单身的大殷璟王也依然是被众多朝臣不惜以自家千金为肉饵,努力引诱的狐狸。
而那只狐狸,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美得天天盯着猎人流口水。
*************小剧场*************
卫谋:老大,没抓到人,是我们不好,你要是实在憋得慌,你打我们出气也好。
卫尘:就是啊,老大你别天天笑成这个样子,我们心里没底……
熠星:没空理你们,我得进宫一趟……
卫尘:谋~~~你说……老大最近老进宫,他不会是……想跟公主幽会,想给皇上戴绿帽子吧?
29.兄弟
——追求,追求,你不跑,我怎么追?
罗耀阳从一出生,他的人生几乎就已经被规划好了。
他的母亲是大殷的皇后,根据大殷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惯例,几乎在他刚满十二岁那年,就被加冠、立储。在未来等着他的,是天下最尊贵的地位,无上的权利,和最重的担子。
因为是皇子,人中龙凤,所以他的学识武功都要出类拔萃。
因为是太子,一言一行,所思所想,都要符合身份,不得偏差。
罗耀阳的生活,精准规范到好像是尺子量出来的一般。在罗熠星出生前,他的生活里没有意外。
罗熠星,他弟弟,是继他出生后六年来,宫里唯一的新生儿,简直是集千万宠爱于一身。对于重视开枝散叶的皇家来说,任何皇子的降临,都是值得庆祝的喜事——虽然,人人都知道,每一位皇子也许都会是日后的血雨腥风的源头。
在皇家,没有兄弟,只有敌手或者盟友,这个道理,很小的时候罗耀阳就明白,没有人对他明说,但这是他生长环境下的生存法则,无需人说明。但是对于罗熠星,从第一眼,看到那个白白净净,嫩嫩软软,吃着手指头酣然入睡的小东西时,朦胧中甜甜的滋味让罗耀阳有些欣喜,有些明了,他,跟别人不一样。
再大一点,听着他奶声奶气的叫哥哥,像个小尾巴一样在他身后跟进跟出,堂而皇之的占据的他的寝宫,他的一切……他从不在意星尿湿他的床,或者把他的寝宫弄的一团糟,他从不在意星咬疼他的手指,或者糟蹋了他辛苦写完的文章……那个是他弟弟,一奶同胞,在这个世界上,与他血缘最近的一个人,尽管这意味着星也是嫡子,皇储之位的最大威胁。
罗耀阳不知道,如果熠星不曾失踪,如果他们不曾分开,他对他的记忆还会不会永远停留在儿时最美好的瞬间,他们的关系现在还会不会是这样无拘亲昵。毕竟时间会变的,人心也会变,在这高高的围墙之内,无偿的信任、亲密,似乎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权力和欲望是很怕的东西,影响他们和他们周围的所有人,星从童年的懵懂蜕变后,他们会不会由最亲密的兄弟,变成最危险的敌人?想着熠星那双清澈含笑,泛着琥珀光泽的眸子,可能带着敌意的看着自己;想着他每一个微笑和计谋都用在他们的生死相搏上……这个假设让他不寒而栗。
如果是这样,那曾经十七年生死未卜的惦念,未尝不是幸运。
幸运,他们如今依然……情深。
只是他们的情深,因为他们事隔多年的相识,变成了孽障。
罗耀阳看着蜷在暖榻上小憩的熠星,为什么他们要在陌生下重逢,为什么没有在相逢一始就知道真相?为什么他们偏偏……会变成这样?
自欺欺人,两年,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星,是他弟弟。
但周奕,是他的爱。
从与周奕相识之初,他们彼此较量过,算计过,争执过,到他机关算尽,攻心紧逼也要把那只小狐狸攻下心防绑到身边……他们曾经经历过那么多,永远不是,一句血缘天性能掩盖的。
星和周奕,同一个人,不一样的身份,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却永远无法区别鲜明。
两年前,他以为他能,结果,他的‘以为’不过是短短两年。
两年,甚至都已经算奇迹。
因为过去的两年,熠星忙着接手肩上的重担,忙着适应身为王爷所必须适应的一切,没有卫海宁,没有风霆,没有任何一位宗族闺秀……在星,或者是周奕的眼里,依然只有他,和他们的王国。
他为此感到满足,只是待一切都步入正轨,他曾经的借口,他努力维持的表象,一切一切便不存在了。
卫海宁异样的心思;熠星的暧昧……引发他胸中浊气和酸涩的情绪。
自己用娶妻的责任,打断卫海宁与熠星任何‘不正常’的亲昵,然后又亲眼所见,熠星与丹玛‘正常’的亲昵……
无法按捺心中的焦躁,几乎是下意识的冲动,在回京前,利用几位一直想与璟王爷攀亲的大臣们的私心,挑上两个会察言观色的臣子,之后自然的,有关身份、血统、利益、国策……种种塔朗公主不适合做璟王正妃的理由,在朝上朝下取得共识。
罗耀阳知道,从来,自己都很清楚要的是什么,对前方的目标,从不犹豫,从不退缩。但这次他……不能,永远,也不能走出那一步。
人伦纲常,四个字,足以驳去所有执念,所有坚持,所有曾经的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