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战,声势自然不比寻常,场地安排在东京巨蛋,现场甚至请来的整个交响乐团做伴奏,如此的华美,灯光,烟火,乐章,一切都
精益求精,好像大型演唱会那样的布置,都只是为了能给观众们最完美的享受。
陶锐出场的时候照例都是欢声雷动,他最初第一年出战的时候很喜欢挥手,向全场的观众打招呼,笑嘻嘻的跟对手说着类似于:我很弱
小,我很好欺负之类的无厘头话。
女孩子们捧着星星眼高声尖叫:卡哇伊!
然后到第二年,他用狂傲代替了曾经的青涩可人,那个嚣张肆意的少年在拳台上破坏一切,眼神凶狠而锐利,连胜利都不能让他变得柔
软,只有很少很少的时候,嘴角和眉眼都会弯起来,笑容纯真如昔,于是那笑容因为珍贵而被更被人们津津乐道。
现在,他是王权的挑战者,冰冷的威仪像盔甲那样包裹着他,锐利如剑的少年,但已经不再单薄。杂志上用“蜕变”做他专访的标题,
说他的转变让人目不暇接,对于他无力分析,无法期待,唯有崇拜。
陶锐让人帮他把那个专访翻成中文,好不容易忍耐着看完了那些华丽丽的形容词,笑得不可抑止。
不,他很想说:我从来没变过,只是你们没机会看清楚,你们看到的,只是他们希望你们能看到的,我只是一个玩偶。
上台之前,陶锐站在门后把手机翻来翻去的看,谈峻其实最不喜欢看肉搏,所以永远在休息室里等,前场的工作人员已经来催过一遍,
穿过长长的走廊可以听到外面雷动的欢呼声。
“没消息?”谈峻看了看表,把手机从他手里抽出来。
“啊!”陶锐点头,忽然又故作轻松的笑了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段明轩断了联络的,他也记不清了,似乎是某一天,不再有消息发过来,于是陶锐一直等待着,好像觉得过了今天就
是明天,明天,到了明天就一定会有新的消息到的,可是明天之后还有明天。
终于,到陶锐绝望了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由他主动的提一下话头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需要一个特别的事才能让两个人觉
得需要重新联络一下的地步。于是陶锐开始等待,从自己的生日等到段明轩的生日,从圣诞节等到过年,每一次都是从0点开始等待,
在11点50多分的时候开始犹豫,犹犹豫豫的拖过十分钟,忽然心里松了一口气,把手机扔下,很拖拉很娘的心理,像个丫头似的,陶锐
自己也知道别扭,可是没办法。
“出去吧,手机我帮你看着,有消息保证不偷看。”
陶锐笑得很浅:“你想看就看吧,也没什么。”
“哎,”谈峻摇了摇手里的东西:“你想等他到什么时候?”
“啊,我没等他,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在等。”陶锐摇头,那眼神是陶锐的,柔软而明亮:“晚了,嗨,早就错过了,我爹常说有这么
一个大哥是我上辈子积了德。可我就是不想叫他哥,叫什么都不想叫他哥,没用了,其实现在这样才好,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是我的
,我怎么配得上他。”
场外的喧嚣忽然变得大声了起来,器乐与人声合鸣,声浪像有形的实质那样撞开门,冲过长长的走廊。
“去吧!”谈峻推他一把:“回来再聊。”
“好的!”陶锐把上衣脱掉,斗蓬的帽子遮上头。
谈峻看着陶锐缓缓而行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滑稽,相处日久,居然也能成为好友,恩仇尽泯,偶尔也能说些心事。
那是怎样的一个疯狂而混乱的世界?
东京巨蛋,七万名观众,团团圈簇着中间小小的方寸拳台。
陶锐从暗色的通道里走出门的时候,金色烟花接连腾空,交错的金光划在他的脸上,更映出那张脸,静寂的,寒光照水。
上台,开场,试探,对搏。
大屏幕上闪动着不同的画面,停格的近镜头,流畅的长动作。
拳台上的两个人实力不相伯仲,于是彼此之间都很谨慎,不约而同使用腿技在做试探,双臂都收在身前,而对于这种级别的选手来说,
他们的腿部攻击力量惊人,只有躲闪才是最合理的,否则即使是成功的格挡也会使得肢体受伤。
陶锐很冷静,毕竟相比较而言他更不需要急躁,作为新人他正上升的势头中,如果今年不行,他还有明年,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一切都在
正轨。而对方却是让公众疑问着安能饭否的老将廉颇,错过了今年,明年只会更糟。陶锐自然不会意识到他在终结一个男人的事业和梦
想,当然即使他意识到了也不会手下留情,时间本来就是最残忍的魔鬼,每个人都在长大,都在变老,没有人可以逃开。
第一回合的搏杀各有攻守,陶锐的胸口被砸到一拳,闷闷的有点痛,中场休息时含了一口水吐出,还好没有见血,脸上没有挨到什么,
他的状态正猛。
第一回合是是试探,第二四合是厮杀,魔鲨是扫腿王,两条腿可以左右开弓从各种不同的角度里扫过来,像是钢铁制的剪刀利斧,只要
被扫到一点点,剧痛会从骨骼的震颤中直接传入神经中枢。
陶锐的绝对力量和腿法都相比不及,然而靠着灵活的反应躲闪,场面并不落于下风。年轻人的体能好,只要把比赛拖进第四回合,陶锐
的赢面就能占优,他稳扎稳打策略控制得很出色,比赛却显得相对沉闷。于是当结束的铃声响起,观众们明显有些失落的不满,一个个
重重的坐回到座位上,
陶锐坐在拳台的一角,由助手们帮忙按摩放松四肢,他的眼睛纯黑透明,缓缓的划过这繁华的盛景,却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的瞳孔中留
下影子。
眼神太干净了,像假的,谈峻偶尔会这样说他,陶锐觉得这挺无聊,谈峻的眼神太花哨,其实也像假的。
都是无机质的东西。
叮得一声铃响,陶锐无意识的最后扫过一眼,准备要上台,可是视线却蓦然间被冻住了。
是段明轩!
陶锐几乎有点仓惶的别过头,当所有的人都坐下了,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台下,眼神专注,仿佛近在咫尺,陶锐恍惚间错觉他可以看清段
明轩的瞳孔,那里面一定清清楚楚的映着自己的脸。
那是一双有内容的眼睛,有生命的。
完了,完了!陶锐有些惊恐的看了魔鲨一眼,至此,这一仗,他已不能输。
魔鲨觉得莫名其妙,好像忽然间改天换了地,原先那个冷静的陶锐现在势若疯虎,连番的进攻,腿、膝、拳,甚至不怕死的做贴身的缠
斗。魔鲨起初猝不及防被他的节奏打乱了脚步,可是后来稳住了阵脚之后却是心下暗喜,他本来就是对攻型的格斗手,杀势凛利却体能
不足,陶锐要跟他速战速决那真是再好也没有。
那边拳台上打得热闹,陶锐的教练在场边却是急得跳脚,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陶锐会忽然放弃已经运用成熟的战术,以短搏长,如此的冲
动,根本不像是陶锐。
贴得太近,躲闪之间就没了余地,魔鲨一记招牌的横扫袭过来,陶锐疾退着躲开一步,还是不行,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用手去格。在鼎沸
的欢呼声和音浪之中,那一下轻微的爆响只有一个人能听得到,力量太大,即使只是被扫到一半的尾势,仍然足够让骨骼折断。陶锐在
刹时间疼得变了脸色,整个人横飞出去摔到拳台的横栏上,观众席上一阵惊呼,胆小的女孩子们甚至用手捂住了脸。
剧烈的疼痛,一瞬间让人清醒,陶锐趴在绳索上往台下看,有人在欢呼,有人在惊呼,只有段明轩一动不动,在喧闹的人群中一眼可辨
。
他真的没看错,他在,于是怎么办?
他不能输!
陶锐咬紧了牙,裁判过来询问他是不是放弃,陶锐一手握住手臂,摇了摇头。魔鲨眼中闪过不解之色,他自己下的手,知道伤害有多大
,这毕竟不是一个需要拼命的比赛。
于是,比赛继续。
断了一只手还打什么打?
是啊,所有人都会这么想,陶锐其实也是如此,他一秒钟都没有迟疑,直接抢攻,拼着挨上一拳,高高腾跃而起,飞膝砸到对方的胸口
。魔鲨像一块石碑那样被这一下重击撞得仰面倒地,裁判员在他的耳边数完十个数字,随即,是繁华灿烂的乐章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像
烟花那样渲染出最激昂的气氛。
陶锐只觉得惶恐,他甚至不敢再回头去看段明轩一眼,就用还未受伤的左手拔开所有拥上来庆祝的人群和花束,像逃命一样,躲回休息
室。
一推门,谈峻手上的香槟就喷了他一身:“恭喜恭喜!”
谈峻大笑着过来拥抱他。
“我看到他了,他来了。”陶锐紧张的连声音都在发抖。
谈峻挥挥手,让房间里的人都退出去:“谁来了?”
“明轩。”陶锐道。
“哦……你有必要激动成这样吗?还有这里是东京巨蛋,七万人的场子,你说你看到他了,可能吗?”
“他坐VIP贵宾专座,离拳台很近。”
“没认错人?”谈峻怀疑。
陶锐忽然也变得犹豫起来:“我,我也不知道。”
“我帮你查一下。”
谈峻把掌上电脑拿出来开机上网,几分钟后一封邮件传到,段明轩于三日前入境日本,参加早稻田大学医学院的一个学术研讨会。陶锐
不谙日文,只能焦急的等待着谈峻看完翻译给他听,谈峻看着屏幕凝思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他学得什么专业?”
“外科。”这是最常规也是最容易赚钱的专业。
“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博士方向是骨科及运动伤害。”
呃?
陶锐一下子愣了,倒退开一步,坐到椅子上。
“为什么要学医啊,很辛苦耶。”
“你受伤了好帮你上药啊?”
回荡在遥远记忆中的承诺,清晰的,好像就在耳边。
为什么?
为什么!
陶锐无意识的握住自己的手臂,密密层层的疼痛噬咬着他的神经。
“怎么了?”谈峻终于发现了他的脸色不对。
“手断了?”陶锐淡淡的说道。
“啊?”谈峻诧异:“你不是赢了?”
“是啊,我赢了,我不能在他面前输!”
“你!”谈峻咬牙,莫名其妙的生气,忽然问道:“你要不要去见他?”
“啊?”陶锐犹豫不决。
“好机会啊,你受伤了,他刚好对症,很顺理成章。”谈峻抱着肩。
“可是……”
“他是段明轩。”谈峻弯下腰,双手撑在桌面上,逼视陶锐的眼睛:“你看他,出身良好,考漂亮的分数,进一流的学院,有很强的导
师,你觉得他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的?他应该有个生命学院细胞所做研究员的女孩子做老婆,他们就算是看新闻,也不会关心我们在背
地里做过些什么,你与我,我们才是一类的人。”
阴谋,诡计,血腥,暴力,假赛,贿赂,当然还有别的各式各样黑色灰色的擦边球。
陶锐忽然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
“没什么,你手断了,下场比赛没法参加,我们回香港,找最好的医生。”谈峻说完,拿起电话开始安排一切事宜。
陶锐慢慢低下了头,沉默不语,疼痛从未减缓,断骨的痛,像撕裂了一般。
48.让我陪着你(上)
媒体宣传,有时候就像是小姑娘的脸,可以由着人随意的打扮,有一个词叫虽败尤荣,也有一个词,叫无冕之王。K-1是完全商业化的
比赛,假赛、让拳等等这一类的负面消息已经连观众群内部都心照不宣了,于是陶锐在重伤之下的奋力反击显得如此惊艳。
毕竟是格斗,男人的战斗,以胜利为前提,陶锐的意外表现让人们重新回忆起了那所谓的格斗精神,强悍的,永不放弃的,不死不休的
战斗。
那才是真正染着血的,让人心潮澎湃的存在,而不是一场游戏。
于是,在陶锐宣布弃权决赛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本应该会赢,每一个。
开完赛后的媒体发布会,陶锐连夜去东京的医院里照了X光,伤势不重,只是骨裂而已,医生的看法很乐观,两个月以后就可以恢复训
练。医院的门外围了大量从体育馆追过去的FANS,所有的保安都冲到前面去维持秩序,但是人山人海,根本空不出一条道路来,陶锐一
时走不脱被人堵在医院里。
整个医疗室里都很安静,助理们围着医生询问护理的细节,而陶锐则无聊的把玩着手机。
背后传来门开的声响,陶锐用一只手在玩贪吃蛇,专心致志得无暇回头,一个呼吸停在他耳边。陶锐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有人说话,于
是在打完一局之后不耐烦的回过头。
“啊……呃!”陶锐张口结舌。
段明轩把放在桌上的X光片夹到灯箱上,凝神看了一会儿,像是松了一口气:“还好,伤得不重。”
“是啊,小事情。”陶锐笑起来,唇角和眉梢都是弯弯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你。”
“哦。”陶锐应了一声,笑容散尽之后惶恐的心理又泛上来,有些愤懑的自责,怎么会把话接得这么糟糕,居然直接接成了冷场。
段明轩却看着他笑了笑,把他的手臂拉过来:“疼吗?”
“呃,还好!”陶锐觉得迷惑。
“你总是说还好。”段明轩低着头,拇指温柔的摩挲着红肿的部位。
“是真的还好啊……”
陶锐的笑言被一个动作而打断,段明轩抬手贴到陶锐的额上去试温度,似乎有点热,他咕哝了一声,手指插进陶锐的头发里,额头碰到
了一起。
极近的距离,犹如往昔一般的亲密无间,陶锐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却感觉到一阵阵温热而轻柔的风扑过他的鼻间。
“你有点发烧了。”
“啊,哦!”
“你,还是一定要赢吗?”段明轩垂目,密密颤动的睫毛昭示着他的惶恐。
“呃……”陶锐迷失在这熟悉的声音里。
“我是说,你还没累吗?我要等你到什么时候?”
“啊?”陶锐一时反应不过来。
段明轩却忽然抬起了眼,漆黑闪亮的眸子,含着满满的温柔与怜惜:“陶陶,有坏消息,虽然我一直都很不想告诉你。”
陶锐紧张的捏紧了手机,掌心的湿汗在金属的外壳上渲染出雾气。
“你父亲在三天之前过世,他让我等一切……”
“什么?”陶锐一下子跳起来,他完全无法承受,或者说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在心上披好盔甲,去迎接一个最坏的消息,可是现实轻而
易举的击穿了他,那是一个比最坏更坏的消息。
“陶陶!”段明轩过去抱住他,有力的拥抱,手掌缓缓的抚过脊背。
“为,为,为什么……瞒我?”陶锐觉得荒谬,这世界怎么了?他想不明白。
“这是你爸最后的嘱咐,他说等你打完所有的比赛……再说,他不想你分心。”
“可,可是……”
陶锐的牙齿咬得咔咔响,却哭不出来,眼泪无法流出,眼睛干涩生痛,他忽然间想笑,嘴角不可抑制的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