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就是抱着和他殉情的心思去的!」周围停车场也没人,我妈说得毫不顾及,「我给你吓得魂儿都没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妈,我真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成不?您别跟我生气,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还没来得及孝顺您,怎么会去做傻事呢!」
我姐姐这时候跟上来,帮我劝:「对呀,妈,您别气了,虎子应该去查一查,您看他追你出来,都是瘸的。」
我妈神态立刻紧张起来:「哪条腿疼?刚刚照片子,不是说没事吗?」
「那照的不是肩膀吗?」我姐吓唬老太太,」都应该看看,谁知道伤在哪儿,好歹也是那么高的摔下来。」
「没事没事,」我这么没良心的人,都不忍心继续吓唬老太太了,「真的,妈,别听我姐瞎跄跄。」
「不行,得再查查!」我妈这会儿注意力又回到我身体上,「万一留下后遗症怎么办,你头昏不昏?恶心吗?」
「妈,我又没摔到脑袋。」
「你这脑袋,就是不摔,也不好用。」我妈损我,「傻了吧叽的,那个苏杨有什么好,值得你那么不要命地去救呀?」
「别这么说,妈,他现在这样子,都是我给逼的,我这么大的人,得为自己负责,以后我都会好好照顾他,妈,我真是特别特别喜欢苏杨。」
「得了,你那些事,你姐都跟我们说了,你这浑脾气上来,真是不象话,怎么能打人呢!」
我抬头跟我姐递了个眼色,我姐在我妈背后,轻摇摇头,我知道她不会什么都说,如果跟叔叔睡觉的事给我家里知道,苏杨就算是个女的,也别想进我家门儿的。
「我们回去吧,你看虎子连外套都没穿,冷不冷呀。」我姐又打可怜牌。
「你真是,」我妈果然上套,「出来怎么也不多穿点儿.感冒可怎么办?你现在瘦成这样子,抵抗力都弱。」
「这不是给您吓的,」我连忙马屁拍上,「当时那情况,您就是跳楼了,我都跟您跳下去。」
我妈脸蹦不住了,推了我一把:「看你说的,我又不是精神病,跳什么楼。」
我其实挺讨厌他们有事没事地拿「精神病,」说事儿,但当时真是紧急,乱七八糟的,也没心思去追究了。我姐送他俩回去,她其实也很生气,但在爸爸妈妈面前,还得袒护着我,心里指不定怎么骂我呢,等一切都解决就绪.她肯定要找我算账。
苏杨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着,我伸手从他口袋里拿出那张照片,他总是随身揣着,好像有它在身上,就拥有着我,这人真傻。我低头,亲了亲他打针的手,他在发烧,但是医生说,体温已经控制住,问题不大。然而,经过这一次,我心里越发地没底了,医生和江洪波的对话,总是在我耳边回响,我不知道苏杨的表现,是单纯受了刺激,还是真的就遗传了家族的精神问题。就算他疯了,我也不在乎,我反复鼓励自己。
但是江洪波和邹童,都挺担心这事儿的,他俩的意思是,不应该逃避,该治还得要治。
「再说吧,等他身体好了再说。」
我只能推辞,我不想让苏杨知道自己精神有问题。
第二天,苏杨醒了就说饿,我妈家的阿姨给送了熬的粥,这让我特别欣慰,至少我妈没有排斥苏杨。我喂他吃了一碗,他胃口挺好的,吃得很开心。
「喜欢吗?」
「喜欢,」苏杨欣喜而直接地回答,「很好吃。」
我觉得以前爽快单纯的苏杨,又回来了。
「喜欢就多吃点儿,」我欣喜地回答。「看你爱吃,我就高兴。」
「留着晚上吃,」苏杨的黑眼睛盯着我,终于问出来,「哥,我昨天是不是说了什么疯话了?」
「什么疯不疯?你说什么我都爱听。」我不知道怎么说,只好耍赖。
「我说真的,哥,我是不是说什么不该说的了?」
「干吗不该说?」我真怕再说错什么,刺激到他,因此格外小心翼翼,「想说什么就说,别放心里,哥有分寸的。」
「不是,不是,」苏杨有点着急了,「我糊涂的时候乱说,不当真的,哥,你别往心里去!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糊涂上来,就是控制不佳......」他说着说着,有点害怕似的,跟我说,「哥,我将来要是变成奶奶那样,你别管我!」
「胡说什么呀!」尽管心里给他这话冲击得厉害,我也不敢太认真,尽量温柔地说,「你怎么胡思乱想呢?退一万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哥养活你,伺候你。」
苏杨的眼泪,「刷」地就淌下来,这人很少哭,可是眼泪以来就格外汹涌,跟水龙头一样,又觉得难为情,弯着腿,趴在膝盖上哭。他情绪这一激动,我的心立马儿揪起来,连忙安慰他:「别哭,苏杨,都过去了,别哭。」
我坐在床边儿,在他耳朵旁边小声地哄着,他哽咽的声音传来,说:「哥,我不是故意的,不想吓你……我,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的。」
「我明白,苏杨,我都明白的,别伤心,都过去了,嘘,嘘,快别哭,待会儿护士来,以为我欺负你呢!」
苏杨扭身抱住我,埋头在我胸口,他特别喜欢这么抱着我。
他烧还没完全退,我甚至感到他的眼泪渗透衣衫,也带着他炙热的体温。我见门外也没什么人,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轻轻地跟他说话,苏杨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经历那次跳楼事件以后,苏杨精神好多了,医生说可能也是因为他身体好转,很多药都可以停用的原因,有些药物对精神的刺激挺大的。苏杨偶尔还是会失神,可我觉得他可能就是在想什么,不是恍惚不清。因为只要我靠近他,他就会从沉思中醒来,和我说话,也不象刚开始那样,不着四六的。
我准备着给苏杨办出院,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结果,因为江洪波突然提出来的所谓专家,把我惹急了,和他吵起来。
89
江洪波推荐了一个特别有名的心理医生,美国人,说会在香港停留一周,他都没问我的意见,就请人帮忙预约了时间。那段时间,家里人也不停地提这个问题,我妈甚至说,你就是要找男人,也好歹找个正常的,苏杨将来指不定什么样儿,你不是自己找罪受吗?别人无端的猜测,和无聊的关心,让我格外懊恼。恰好这时侯江洪波撞枪口上,我就干脆冲他发了火。
「你们干嘛都认定苏杨有病啊?他现在好端端的,比谁都正常,把你们的好心都收起来吧!」
江洪波也挺窝火,但他没和我对着干,轻描淡写地说:「用得着发火吗?什么大事儿呀!」
「你都没跟我商量,就擅自作主,苏杨在你心里就这么疯,不看就要没治了?」
「你别犯浑啊,虎子,是这么回事,他就在香港停一周,平时从来不接病人的,我是怕他的时间安排满了,才没和你商量,再说,你要是不想去,那就不去呗,干嘛这么冲呀!」
邹童当时也在,坐在一边,难得地没出一点动静。
江洪波对我挺忍耐的,没硬来,一直好心地劝着我:「你自己看着来,我也没说苏杨怎么怎么的,人家也不是精神科,就是个心理医生,帮病人疏解情绪的。你可别多想啊,我什么时候说苏杨不好了?」
冷静下来,我也为自己的不分青红皂白感到难为情:「我明白,就是觉得憋屈,他们都不愿意听我解释,不去仔细观察苏杨,他真的不是精神病。」
「这是暂时的,别着急,」江洪波凑近了,开玩笑地安慰我,「再说,精神病怎么了?我还不是找了个精神病,过得也挺乐呵的。」
邹童耳朵尖着呢,顿时不乐意了:「江洪波,丫找死吧?」
对待苏杨,我现在是格外地留心,对人他状态好很多,但身体和精神的恢复,都还需要一段时间,接他回家以后,几乎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我妈也过来看过两次,这个我确实挺意外,不管她嘴上怎么反对,她和我大姨不一样,我妈是个宽厚的人,心地好,就算她不接受苏杨和我一起,但就事论事,她还是会同情苏杨的遭遇,尤其知道奶奶跳楼,格外心疼这样的人。
又阿姨帮忙家事,王超邹童他们也经常过来帮忙,总算是把那段日子熬过来,离专家去香港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有点发怵,不知怎么把这事说给苏杨听,要是别人让我去看心理医生,我也会挺不爽的。
可是,苏杨没有让我为难,这一天,他自己说:「哥,师兄说有个很有名的心理学专家要去香港,江哥认识的,我去看看,好不好?」
看来邹童和他透过风儿了,我问他:「你愿意去吗?」
苏杨点点头:「我愿意,哥,我不想你替我担心。」
于是,在四月里一个飘着牛毛细雨的下午,我带着苏杨,飞去香港。
90
苏杨对香港没什么大感觉,这并不太出乎我的意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出发前那晚,他就没睡好,在飞机上也沉默不语,到了酒店才刚过中午,本来想带他去山顶,结果他赖在床上不动。
「我累,哥,咱就在酒店呆着,行不行?」
「行,你困就睡会儿,晚上我们再出去。」
「那你干嘛?」
「啥也不干,陪着你睡。」
我脱了外套,掀被子和他并排躺着。我们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在安宁的下午,什么都不做,相拥着打盹儿。苏杨的肩膀瘦削而光滑,过了一个冬天,肤色捂得格外发白。我忍不住啃了他一口。他「嘤咛」一声,回头看着我,我们的嘴唇啀有咫尺,不亲白不亲了,于是我探头过去,扑捉住他柔软细腻的唇……
上次和他亲热,还是赌气在「九重」的房间,粗暴地报复。冬去春来,期间发生了那么多天翻地覆的事,把我们的世界彻底改变。再次肌肤相亲,恍如隔世,那种感觉,既有点沧海桑田的慨叹,又是守得云开的释然。我们做得很温柔,象出发前,下得缠绵的春雨,轻轻的,无声无息,爱在催眠般的雨声中扎根进生命的土壤,盘根错节地,长在一起,结合,纠缠,直到分不清彼此……
从午睡中醒来,夜色已经降临,窗外是维多利亚海港无以伦比的灯火,整个中环象个巨大的水晶盒子。苏杨气息轻柔而匀称,朝窗外躺着,痴痴地看,好像醒来很久,却连姿势都没变,眼神更象凝固了,半天也不眨一下。
「早醒了?」我从身后抱着他的腰身,在他耳边询问。
「不知道,」他梦呓般回答,「有一会儿了吧?」
「饿不饿?」
「有点儿。」
「苏杨,你是不是担心什么?」我终于忍不住,索性问他,「心里有什么就跟我说,别藏着。」
他转过身,埋身在我怀里,用心地说:「我那天说的,你得当真,哥,我将来要是疯了,你别管我。」
「别说这些不靠谱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今天发现有些话还是要说明白,帮他定心,「你既然提起,哥也有话和你说。」
这些话在我心里堆积很久,在苏杨奶奶出事那天,我就想说,或者如果当时鼓足勇气说了,也不会横生出这么多麻烦,以至于他可能还能还怀疑,我如今不过是怜悯他的状态。
「你的过去,哥已经想开,绝对不追究,你别在心里跟自己过不去。以后,咱俩什么事都要开诚布公地谈,不掖藏,不隐瞒,成不?」
「不是瞒你,哥,我是真没脸说,没脸想那一段。」
「那正好就把它忘了!咱俩都给它忘了,没什么大不了,就当做场梦。」我抬起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得给对方机会,凡事商量着来,两口子在一起,哪有不吵架的?你看江洪波和邹童,打了八年,分都分了,这不是又回到一块儿了?货比三家,对比以后,发现还是原来的好。」
「你也对比了吗?」
我给他问住了:「不用比,你就是最好的。」
「可是,叔叔阿姨……他们会很失望。」
「这些你别担心,现在儿媳妇那么多,他们应该感谢,我给他们找了个和气好说话的小伙儿呢!慢慢来,他们肯定会接受你,连我大姨都不管江洪波和邹童折腾,何况我妈,她可比我大姨心地宽厚善良多了。」摸索着他清秀的眉眼,我无法表达心里失而复得的喜悦:「苏杨,我再也不会放你走,再也不会……我是真喜欢你,太喜欢了,从来没这么严重地喜欢过一个人。」
「严重?」他眉毛不解地挑挑。
「非常严重。」我将错就错,「如果你不允许,不配合,后果会更严重!」
他的眼睛带几分湿润,却笑了:「你威胁我?」
「赤裸裸地威胁。」
「我要是不答应,你就动手啊?」他的眼睛亮晶晶地,带着笑意地挑衅,我突然觉得他再正常不过了。
「……我以后要是犯混,你就还手呗!」
「打不过你怎么办?」
「所以得锻炼身体,增强体质,富国强兵,没有打不过的。」
「好!就这么办!」苏杨搂住我,言语间掩饰不住的喜悦和幸福:「哥,我也很严重地喜欢你。」
第二天,我们坐船过海,去了医生的办公室。
苏杨自己进去,我只能在外头坐着等,过了好久,至少有三个多钟头吧,他才从里头出来。我挺着急的,问他怎么样,他没说什么,就是聊天儿。我半信半疑地,也不能多问。专家同志还挺神秘,也不打算和我谈苏杨的情况,弄得我特多余。后来我回去给他打电话,他才说苏杨的恍惚反映,是人在打击的正常反应,只要以后情绪安稳,心情舒畅,就不会有事。
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从香港回来,苏杨的情绪确见好转,也不知是专家的作用,还是那晚我们畅谈,起了效果。我又禁不住联系,说不定那晚的亲热推波助澜呢!如果给苏杨知道我这么想,肯定又要怪我成天净想那些事儿。
接下来我把重点放在爸妈的说服工作上。其实我爸还好,他自己有很多朋友,平时过得很充实,并不太管我,就是我妈想得比较多。不过,有江洪波的前车之鉴,我妈接受我是gay的事实,似乎并没有很艰难。而我也不想逼她接受苏杨,生活按部就班以后,她似乎默认了我和苏杨的生活状态。
有一次,我大姨来,老姐俩在一边儿偷着说话,正好我经过,恰好听了几句。
我妈就发牢骚:「你看虎子,找就找吧,救过还找个精神不好的,放着大少爷不当,成天伺候人。」
「不是看过医生,说没事儿吗?」我大姨说,「依我看,苏杨可比邹童正常多了!」
「别这么说……」
「你还不信?我们洪波才是好日子过够了呢!」
我在门口忍不住偷着笑,她俩也够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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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多么害怕苏杨的过去给我家里知道,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的考验,很多事我都能够用平静的心态去看待,不再象以前那么暴躁。连我姐都说,「咱虎子成熟了」,我说,「可不是熟了,摘下来就能吃。」
苏杨和过去并没有太大的差别,除了偶尔睡觉会突然惊醒。他的精神还没有完全放松,医生说都是正常的。我几乎竭尽所能地讨好他,就希望给他最完善的安全感,让他能够彻底地恢复。邹童和王超他们总是笑话我是「妻管严」,我也只能冲他们干瞪眼,无法反驳,归根结底,我是有一点害怕苏杨的。
生活恢复到本来的节奏,我开始重新打理堆积如山的公务,苏杨回到学校,继续没有完成的学业。不管多忙,我一天都好几个电话给他,确保没有意外发生,邹童博士毕业了,留在学校做科研,正好顺便帮我看着苏杨,他俩成天都混在一起,我觉得苏杨都给邹童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