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站了起来,身子剧烈摇晃着,却快步地向我走来,脚步踉跄,在我面前倾身跌在地上,我向前扶着他。
“祺祺……祺祺!”他的双手有力地抓着我的双臂,那眼神就像是在沙漠之中迷路的人,看到远方的一片绿洲。
他睁大眼看着我,最后仿佛是极其痛苦地垂下头,埋首在我的怀里。
我似乎听到了他哭泣的声音。
“祺祺、三叔……”
他哽咽地说。
“三叔……爱你啊……”
第十五回(下)
我仰着头,闭了闭眼。
像是过了很久,我才睁开眼,看着那白色雕花的天花板,叹息一声,“那是为什么呢?”
他的手紧紧环着我的腰。
我问他:“……这样子,太奇怪了。不是么?”
这种事情,实在是无法明白。在这之前,我想了千百种可能性,但是没有一样是能够解释清楚的。
“我和您,其实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的语气比我想象中的平伏许多。
他不说话。我伸手推了推他,“三叔,您起来吧。这样子……不好看。”
他动也不动,手圈得更紧,仿佛是不愿意松手了。
我不由得叹了一声。
“三叔,您这样……我们怎么说下去呢?”
“我没有要逃,也没有要责怪您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我慢慢地扶起他。任三爷坐到了我身边的沙发上,手还牢牢地抓
着我的手臂,脸上阴晴不定地看着我,神情复杂。
那两本本子搁在我们眼前的矮案上,我斜睨了一眼,然后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
“祺祺……”他唤着我。我低头翻了翻其中一本,每一页都写满了字,穿插混乱,却又像是连贯的。
“三叔,以前我一直都不明白。”我像是无意识地低喃:“为什么您老是……让我不要生您的气、不要怪您。”
任三爷怔怔地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凭心而论,我真的认为,您是个很好的长辈。”
“您对我好。我这十几年来,出了什么事,都是您给我善后处理的。我……呵,您也知道的,我没什么本事,除了越帮越忙之外,几乎
没干过什么值得称颂的事情了。”
我没让他来得及接话,:“我仔细想过了,您对我真的太好了,好到太不寻常了。如果说,您对我的好,是因为那份莫名其妙的情感的
话,我想也有可能是误会了……”
“祺祺……!”他突然抬起眼,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地,尖声说:“不是、不是这样!”
“三叔,您怎么知道不是这样呢……?”我笑了笑,说:“我有什么值得您去喜欢的?”
“您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是您太孤独了,然后就像奶奶说的,您愧疚?您其实只是想补偿我?”
他频频吸着气,垂首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苦笑一声,“好吧,这事情我们说不通。我们——”我将那本子打开,“我们来说说其他的事情。”
任三爷的目光落在那本子上。
我翻了数页,对他解释说:“您也看了,是吧?这两本书,是……王筝的遗物。”
他猛然抬头,面目顿然狰狞。
“不是他交给我的。”我对任三爷说:“是我自己找到的,王筝把它们藏了起来,藏得很紧、很深。要不是他走了,我可能、可能这辈
子,都不会知道它们的存在。”
我定定地看着他,“……也就不会知道,究竟,你们一直以来守着的秘密、说过的话,发生的所有事情,它们的起始,源自什么。”
“这里面记录下来的每一笔,都是王筝做过的每一次的梦。”我顿了顿。
仰了仰头,和他四目相接。
“所谓的梦,我想您可能是知道的,或者说,您一直以来都知道,也是最清楚的那一位。”
“三叔,我单看完它们就花了好几天,我想您刚才一定没看仔细,对不对?”
“这样吧,我念给您听。”
我翻开中间的一页。
凌乱而潦草的字眼,像是急促地记录下一样,每一笔仿佛都用足了力气。
“有人将祺日拖进车里,‘我’追了上去可是怎么也追不到,然后,我接到爸爸的电话,说,让我快点回去。
是爸爸派人把祺日抓走了。他要我听话,他说,只差一步了,很快任氏就是我们王家的了。任氏本来就是王家的东西。爸爸之前已经知
道遗嘱内容,老夫人死后,未来的任氏总裁是那个人。
爸爸已经和那个人谈妥了,只要把那个人手上所有的任氏股份转移过来,爸爸就不会把那个秘密公开出来。那个人妥协了。可是公布遗
嘱的时候,那个人和律师串通好了,他们篡改了遗嘱,他把所有股份都转移到祺日名下。
他要在当天离开新加坡,所以爸爸让人绑架了祺日。那个‘我’帮他找到了祺日,他也出了意外,但他承诺‘我’不会拿王家开刀。可
是到最后,他离开新加坡前,还拼死冒险把该属于王家的东西全都收走了,爸爸也中风了,王家只剩下一个空壳。”
我看了看他,继续翻了翻。
“祺日结婚了,他说爱‘我’,可是他却娶了那个女人。到底哪一个祺日才是真的?不对,这些都不重要。那个人回来了。他又回来了
。我从以前就觉得不对劲了,他对祺日不一样,他看祺日的眼神不一样。我以为是因为那个秘密。”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走得这么近?那个 ‘我’快疯了,‘我’去找了那个人,他果然是怕了。那个人是禽兽。龌龊、恶心,还有虚
伪。他怕‘我’把秘密全说出来,他怕‘我’告诉祺日。那个‘我’和他合作,他答应了。
‘我’不怕他耍花样,因为‘我’知道,那个人真正想要什么。但是他是不可能得到的。祺日根本不可能接受他,再说,‘我’还有那
个秘密在手里,要是祺日知道了,就永远不会原谅那个人。”
我将本子合上,拿了另外一本,顺道抬头看了看他。
任三爷额上尽是冷汗,他颤颤地从口袋里掏出喷剂,拿着对着口,按了一剂。
我为他倒了温水,又走到另一张,去把他的药全都拿了过来。“您要吃哪一个?”
他的手按着胸口,喘着气,轻轻摇了摇头。
“三叔……我不是要让您发病。”我将药递给他。
他慢慢地往后靠坐在沙发上,偏着头,疲惫得像是立马就能睡去一样。
“您能听下去也好,不听也好,不管怎么样,我只是想弄个明白。”
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拿出手帕,擦了擦他额上的汗。
这个人,是我的三叔。
他远不如表面上的温和、无害、文弱。
他是狡诈的、聪明、诡谲、多疑、冷漠,甚至是残忍。
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但是那一步,他怎么也达不到,那是因为他始终没有健康的身体。
他随时都会在睡梦中死去。
而让他,不惜一切守着的秘密……
“三叔,我跳过这些,念后面一点的给您听吧。”
“祺日死了。”我念这句的时候,他蓦然睁开眼,茫然地侧过头,看着我。
“我看到祺日的时候,已经认不出来了。他几乎粉身碎骨,我想认也认不出来。”
下面的字模糊不清,王筝的泪,模糊了字迹。
我沉静默地翻到最后一页。
“梦又重新来过一次,我知道它会不断地循环,一次比一次清楚、真实。每天晚上,折磨着我。我已经快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我不能够
接受,我的身影在祺日的眼里淡去。
祺日的眼里渐渐出现了那个人。
我就像是旁观者,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那个‘我’把他越推越远,然后他们越走越近,我清楚地感受他们不寻常的关系、还有围绕
着他们的温暖氛围。他们永远更深的羁绊,那个‘我’并不完全地了解祺日。
那个‘我’像个可笑的小丑。
他用那个秘密,间接地逼死他和我共同爱的人。但是,我和他,毕竟不是同一个人。
我们拥有一样的容貌、个性、思考模式,甚至是对祺日的感情。
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祺日是知道的,这一段梦,让祺日果断地拒绝了我。而我也曾经伤害了祺日。
然而,最大的恶梦还在延续。
任潇云知道所有的事情,他才是悲剧的始作俑者。他狠毒阴冷,他和那个‘我’是一样的,他们自私地想拥有祺日,所以一起将祺日推
下了悬崖。
我知道,他在千方百计地打压我。他妒忌的丑态,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想逼死我,他让我拿不到学位、找不到工作,这些年他疯狂地报
复王家、他也逼疯了老夫人,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这并不奇怪。
因为,他是个自私地利用亲人的骨髓延续了生命,杀死了亲兄长,到最后更对亲侄子有非分之想的禽兽。”
任三爷突然一把夺走我手上的书,像是要用力地撕开。
“三叔不要!”我倾上前想要将那本书夺过来。他的手劲很大,只不过是一瞬间,就将那本子扯开撕烂,然后奋力地将那碎纸片向上抛
开。
我怔怔地看着。
当那残破的本子落在我的脚边的时候,我看着他。
他喘着粗气,向后退了一步,跌回沙发上,伸手,却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肘。
他说:“这些……不是真的……!”
他苍白细致的容颜因激动而泛着不自然的绯红,恍惚地摇首,说:“祺祺……这些都是假的。你听……听三叔说……”
我茫然地弯下腰,用另一只手将那本子捡了起来。
我把它牢牢地抱在怀里。
他用力地抱着我的腰,“祺祺……当年,不是这样的。”
“三叔不知道、不知道那个捐赠的人是你……祺祺、祺祺,三叔不会这么做的……祺祺……”
我望着他。
“那我,真的是为了当您的供应者,才出生的,对不对?”
“因为您,我才存在的,是不是?”
“我爸根本不爱我妈。” 我蹲下身,和他平视:“是因为任氏,因为财产,因为这些东西,然后,那个秘密就是……我并不是我爸妈
因为爱而孕育的,而是在实验室中,为了作为您活下去的最重要的工具,而强行诞生的最优良的基因配型,对不对?”
我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三叔。”我说:“……这些我都不怪您。”
他抬眼看着我,像是不信一样地哑轻声唤了一声“祺祺”。
“我只要知道一个事实。”
我站起,慢慢地将手从他的手心抽离,向后退开几步。
“您这次,一定不要骗我。”
我听到我的语气骤然冰冷。
“王筝……”
“是不是您害死的?”
番外九(上)
PS:这是为了解释上一代的番外,比较长,希望大家不要跳过TAT
严格说起来,任家实在是个大家族,除了祖辈在内陆的叔伯们,后期跟着来南洋发展的,再加上王家的旁系,十几家子凑合起来,怎么
说也有个百人。
然而,这么一大家族,并没有所谓的大家长,这里头完完全全是靠身份地位来说话的,任大老爷任定邦光耀了任家门楣,他死了之后,
庞大事业就这么骨碌地落到了厉害的老婆手里。几番下来,外人也说不清,到底这任氏究竟是任家的还是王家的了。
放到古时候来看,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外戚专政,谁让王太——也就是之后的任夫人任老太把公司权力都往自家人身上挪,一点一点地,
慢慢地……
任家那帮子人看不过,却也不敢大声说什么。任夫人的手腕他们也是见识过的,说不上不留情面,不过也实在是相去不远了。
再者,任定邦留下来的三个子女,虽说人人都分到了一些小企业还有不动产,然而最庞大最值钱的任氏股份,任家三少任潇云一个人就
足以和任夫人平起平坐。这简直是让外人惊愕不已的一件事情,相比之下,任大少爷那百分之十,就显得零星可怜,要认真比对下来,
堪称惨淡。
律师公布结果之前,任王两家所有人都在场,除了做主的几个人神色平静得可怕,其余的人仿佛是要等待大赦一样地,频频张望。
然而,当那面目精明的洋人律师,像是朗诵一样地把骤然逝去的任大老爷先前立下的遗嘱宣读出来的时候,所有人可说是面面相觑,就
连王家的几个家长亦是面露不信。
当时,任夫人坐在真皮奶色的长沙发上,女儿任筠雅已经是个二八姑娘,承袭母亲的漂亮脸蛋满是茫然——她是最在状况之外的,她只
是在某天从学校回来,天真烂漫地看着收到的情书时,下人突然慌慌张张地说,老爷没了。
这几天任筠雅哭得昏天地暗。她是在父母的溺爱中长大的,一夕之间没了爸爸,对她的打击甚大,她甚至觉得她的人生不完全了,因为
最疼爱她的爸爸没了。
任大少爷任潇洋端坐在单人沙发上,鼻梁上架着那时候最摩登的蓝边眼镜,西装笔挺,那称得上俊秀的脸庞在遗嘱宣读完毕的那一刻,
几乎是濒临崩溃了。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一贯温柔的面目近乎狰狞,他先是难以置信地坐直了,然后抬起眼,看着对头——那个从头
到尾,一脸漠不关心的三弟,任潇云。
任潇云在任大老爷死去的那晚上就再没合眼,那双如同死潭的瞳眸下环着黑影,难得穿了一件白衬衫,却也穿不出少年人该有的翩翩模
样。从任大老爷没了到这个时候,他几乎没掉过一滴眼泪——或许是有的,不过并没有人看见。他们看见的,只是一个连走路都要人搀
扶,即便天气再热也要盖着一个毛绒毯子,面色惨白得如同垂死之人一样的任家三少。
只是,父亲的死,确实让他动容了。他连着数天吃不下一点东西,眼神像是毫无焦距,露出的白皙手掌似是瘫软地垂在沙发的两侧——
这样的人,生得再怎么好看,也让人隐隐觉得不自在。再说,不知是不是常年养在房里,任三少简直比生来是姑娘的任筠雅看去更加纤
细,五官自然是精致的,却白得仿佛能看到青紫的血管。
没错,他是绝顶地好看,可是,常人看了一眼,鸡皮疙瘩便涌了上来,谁还在乎他生得漂不漂亮,总觉得男生生成这样,简直是恶心的
了。
这些都是外人的心思,任家三少可以说是被捧在手心的,也可以说是被人嫌弃的。这一点,包括他的生母,有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任
夫人对这个儿子的感情过为复杂,她心里爱他,可是当看到儿子一副病弱垂死的模样时,她又觉得深深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