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棠把导览册掩住嘴,瞄着穆回锦笑:“葡萄?我看肩膀画得好,水果再美,哪里美得过人。”
说笑间三个人进了展厅,展品按年代分,远到罗马时期的雕塑,近到现代的设计品,都一一囊括;数量算不上很多,但每一件展品显然
都是精心挑选,再精心摆放打光,照片和实物结合,无不美轮美奂。展出的许多东西穆回锦觉得眼熟,又说不清具体在哪里看过,就跟
在陆棠和陈楷身后,一边听两个年轻人低声细语,一边走马观花地陪着看过去。
直到他们站在那张画前面。
看见画,陈楷忍不住说:“原来它只有这么小。我看美术馆外面的海报,以为至少有这么大。”说完还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画上的青年的面孔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微张着嘴,面色酡红,漆黑的头发一如鸦翼,裸露的肩颈比怀中栩栩如生的水果还要诱人得多
。
穆回锦站定之后,默默打量这幅画许久,说出踏进展厅之后的第一句话:“人不在了,照样有人把他喜欢的东西不远万里地搬回来。该
发个奖章给陆仪那小子。”
说完他转过脸,发现陆棠和陈楷一齐望着他,看样子都在等他把话说下去。穆回锦就指着画对陆棠说:“你们家的人都是疯子。我第一
次跟着陆维止去罗马,他只带我去看了一幅画和一座雕像,然后就抛开不管了。画就是这幅……雕塑嘛,估计就算陆仪再想也搞不过来
。”
那个时候他还年轻,去一趟罗马,满心想的是传说中藏在老城各个角落光怪陆离无所不有的俱乐部,再不济也得去看一眼斗兽场,谁知
道刚住下,也不怎么倒时差,就被带去了一个听也没听过的地方,只为看眼前这张画。
“……回锦?”
回忆被打断,穆回锦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嗯?”
不料陆棠说:“你在笑,想到什么了?”
他当然不可能看见自己的笑脸,但是看见陈楷也盯着他,面上神色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发愣,穆回锦自觉失控,但事已至此,也无意特别
掩饰,说:“没什么。想到当年第一次看见这幅画的时候,陆维止告诉我,他做学生的时候,第一次去罗马,专门去看这幅画,谁知道
借出国展览去了,于是他从意大利旅行回来,又专门再追着画走,结果被告诉说这幅画约定只借半个月,已经还回去了……”
听到这里陆棠已经“噗哧”一声笑开了,笑声不大,但是展室里再没有别人,显得特别响;穆回锦看她这样,不禁也笑了,接着往下说
:“这样折腾到下一个假期,又专门去了一次意大利,才算是看到。估计是就此看见梦中情人了,从此只要去罗马,一定要见他一面。
”
陆棠听完这个故事,盯着画又仔细看了约莫一分钟,才轻轻叹了口气:“是画中人也挺好的,永远不会老。”
穆回锦低声说声“孩子气”,也没有多说,就别开脸再不肯看那画,直到两个年轻人看够了舍得迈步子了,才率先离开这一间展厅。
接下来的一间厅里陈列的大多是意大利的工艺品。陆棠看着那些做工精湛的金工,眼睛发亮,整个脸恨不得贴到玻璃柜上,拉住陈楷对
展品又是说又是指点,也不知道兀自兴高采烈着什么。说来也怪,人离开了展厅,之前那幅画反而更加清晰地扑到眼前来了,一笔一划
,每一处细微的颜色,都清楚得如同拿了放大镜在原画面前仔细观摩。穆回锦暗自撇了撇嘴,对陆棠和陈楷说“你们先看,我去抽根烟
,再回来找你们”,也不等他们回复,径自抛开人走开了。
接下来的展厅都是一路连着的,穆回锦视若无睹地一直朝着出口奔,手已经忍不住伸进口袋里把玩烟盒和打火机。好不容易看到出口的
标志,以为总算要走出去了,谁知道在最后一间展厅里,看见了他以为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他一下子收住了脚步,如果这时旁边还有其他人,或许会觉得这个人停得太急,乃至有些滑稽古怪。但是展厅里再无旁人,这也就给了
穆回锦缓步踱去雕塑旁的余裕。
这并非当日所见的原物,看了说明,原来是巴洛克时期的大理石复制品,从私人收藏家手中借出。
虽然只是复制品,但是和原物一样,都是真人大小,而且因为常年供私人赏玩,并没有一些大理石雕塑的涩感,尤其是少年的膝头脚趾
之类最容易触及的部位,早被摩挲得异常光滑,在光线下闪动着润泽的光芒和质感,好像眨一眨眼,就能看见他放开双手,抬起眼来对
人微笑。
当年第初次看到那尊雕塑,惊讶于他纯真的美丽的同时,还是不忘与身边的人玩笑揶揄:“原来你喜欢这种快要成年、身体还没有完全
长成的年轻男孩子。”
这句话逗笑了陆维止,居然指着雕塑说:“是很漂亮,不过要我说还是你更好一点。”
他们仗着没有人能听懂中文,在异国的博物馆里公然调情,后来自己更是故意拉着陆维止到偏僻的走廊,躲在高大的雕塑后面亲吻。
穆回锦猛然发的回忆又一次地缺失了,他记得走廊里连成排的大理石胸像那平静的凝视,罗马诸神的姿势和笑容,甚至记得马赛克地砖
上割出形状不一的灰黑的阴影,随着下午的阳光与和风微微荡漾,可他却再也记不起那天陆维止说过的话,或者说,那已经影影绰绰的
神情也只不多是自己在多年之后一厢情愿安上去的。
穆回锦知道自己又把最重要的一个部分缺失了,这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努力把这个部分找回来,又在一次次地徒劳而返之后意识到这就是
当年残酷冷漠和不以为意的代价。四壁都是高墙,满是涂鸦,他摸索得十指鲜血淋漓,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小小的窗口。
“先生……这位先生,请不要触摸展品。”
他定睛一看,原来还是站在本市的美术馆里,只是不知道何时起一只手搭上了雕塑的膝盖。真正触摸之后,再高明的技艺也无法弥补石
头和真实肉体那截然不同的触感,就好像再生动的回忆,也不足填满真实和臆想之间的鸿沟。
触感清晰得近于尖锐,穆回锦一时之间没有办法挪开手。馆员见状,正要再提醒,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声音:“不要紧,摸了就摸了,
到时候我告诉陆仪就是。”
陆棠和陈楷一起走过来,那馆员并不认识她,好在这时巡场的布展经理听到动静过来,看见是陆家的小姐,打了个招呼就带着馆员和保
安一起离开了。
这时穆回锦已经撤开手,陆棠却还说:“看来还是有你感兴趣的展品嘛,回锦,我真高兴,你至少还有一件喜欢的。”
说完她围着那雕塑转了几圈,指着雕塑说:“拔刺的少年,我不知道这个也有复制品。”
“有,当然有。”大理石冰冷滑腻的触感还留在指间,穆回锦笑着回答,“我也见过小的。”就在骊湾,文艺复兴盛期的复制品,一尺
多高,做工相当精美,就是有一天他喝醉了和陆维止吵架,推翻柜子摔了个四分五裂。
“咦,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小楷和他长得像?小楷,回锦,你们来看,是不是?”
陈楷一愣,笑着摆手:“胡说,人种都不一样,怎么可能长得像?”
“那就是神态特别像。”陆棠又说
陈楷还是不肯认,盯着雕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就想,谁说这些东西是死的,五百年,一千年,甚至更长,他们都在,比任何人
活得都要长,而且每次有人来看他们,喜欢他们,他们其实就一直活着。我总觉得‘栩栩如生’不该这么用,他们其实活着,而且恐怕
比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要好些。”
这段话的论调依稀有点耳熟,也幸亏这段话,穆回锦又想起一点当年陆维止似乎是说过类似“我们不见得活得比两千年前的雕塑要好”
之类当时听起来好生没谱的论调。
尚不由深想下去,那边陆棠嫣然一笑:“小楷,原来你是个哲学家。不过还是不要这么多愁善感吧,这世上多愁善感的人最容易死无全
尸。”
她一面说得狰狞,一面颜面上笑吟吟的,听得陈楷跟着笑:“喜欢嘴上跑马的人最长命百岁……咦,是不是到这里就结束了?还有别的
展厅没?”
于是陆棠低头去看导览册:“哦,好像就到这里结束了。都一点了,进来还真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
离开的时候是陆棠和陈楷走在前面,眼看都要到出口了,陈楷忽然停下脚步,问陆棠:“对了,这次展览印了画册没有,我想带一本回
去给别人看看。”
陆棠想了想:“不知道,但是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结果没想到还真的有,印刷精美然而价格不菲,陆棠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不就是一本画册,也好意思卖这个价。”
陈楷还是买了下来,解释说:“我觉得这个展览不错,正式开展了想再来看一次。”
“那就以后再来买好了,等一下还要出去吃饭呢,背着这么厚一本书,你也不嫌累。”
踟躇了一阵,陈楷还是说:“还好。我想先拿回去给别人看看。”
陆棠顿时来劲了,眉开眼笑:“哦……原来是有了女朋友了。早说一起带出来玩呀,小楷你买这本书回去不是为了交待说你真的是来看
展览而不是和别的什么人在一起吧。好老实。”
陈楷脸上一红,很快笑着反击:“别的什么人不就是你。”
陆棠乐得大笑,陈楷被笑得都有点发窘,但也只能让她去;穆回锦站在一边,对话一字一句清楚地传过来,已经明白陈楷隐藏了一些什
么。恰好这时陈楷飞快地瞥过一眼,又更快地掠开了,于是他更是知道,错不了了。
打火机在口袋里被把玩得有了暖意,穆回锦看着眼前说笑不休的一双年轻人,微微牵起了嘴角。
第廿九章:长日漫漫(下)
从美术馆出来之后穆回锦带着两个小的去朵丽吃午饭,吃到一半变了天,于是就改变了原定计划,留在餐厅里边欣赏白浪滔滔的海面边
闲聊叙旧。陆棠再见到陈楷,就像是有说不完的事情,亲亲热热的样子看来是把昔日和他之间的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彻底抛去了天边。两
个人从饭前说到饭后,咖啡续过两轮,点心也再补了一次,还是没有说够。
穆回锦没有任何插话的意思,坐在一边翻报纸,任身边怎么热闹也不怎么抬头。约摸看到二十版上,陆棠忽然伸手推推他:“回锦,带
我们去哪里玩玩吧?”
“你们想去哪里?”
“我们去跳舞吧,在你家的时候不觉得,一出来才发现骨头都懒酥了,要活动活动。”
“要跳舞你们去,我怎么能和你们一起去跳。”
陆棠笑着倚过来:“去嘛,怎么不能去?包场好了。”
穆回锦还是不松口,改问陈楷:“你怎么说?”
“我明天约了人,所以今晚要早点回去……”
话没说完就被陆棠给打断了:“我们还在说下午的事情,你怎么就说到明天了?不要说不去呀,不然当心我们今晚不放你回去。”
穆回锦听得微笑一下:“这样,你们想去跳就去,到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们再去吃晚饭。”
陆棠央求再三,还是没有说动穆回锦,只得转向陈楷,半是嗔怪半是撒娇地说:“小楷,你怎么不说话呀。”
“你都劝不动,我说就更没用了。”
“那我们两个人去玩?”
陈楷犹豫了一下:“我很久没跳了……而且大白天的,不然去看电影吧?”
陆棠不满地微微嘟了嘴,看着陈楷说:“你不是在追女生吗,难道晚上不出去泡吧跳舞?”
“不去。”
“呵。”陆棠轻轻抽了口凉气,“那你非要趁我还在,把你的女朋友带出来让我见一面,看看是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好宝贝。”
这下陈楷的表情扭了一下,忍笑说:“不见得非要跳舞泡吧才能追到女生啊,谁规定非要这么做的。”
陆棠不服气,正要再说,穆回锦轻轻把话打断了:“都三点多了,你们去不去?不去就老实坐着再吃一客冰淇淋,既然时间还早,我们
可以去纪安岛上吃晚饭。”
“这个天我不坐船。改天吧改天吧。”陆棠不乐意了,又对陈楷说,“小楷你看,他总是把我当三五岁的黄毛丫头乱哄。那你陪我去吧
,好不好?”
相较之下陈楷拒绝人的工夫就差远了,穆回锦知道他并不怎么想,但禁不住陆棠的反复恳求,犹豫后还是点了头;心愿得偿后陆棠喜笑
颜开,临走前不死心地再问过一次穆回锦去不去,得不到响应,也就拉着陈楷走了。
陆棠一走,四下就静了下来。穆回锦叫了杯香槟,安安然然地把剩下几个小时消磨掉了。
他预计到陆棠会玩得忘了时间,果然电话是陈楷打过来的,问在哪个餐厅碰头,好等一下把陆棠带过去。穆回锦就问:“去不去‘夜’
?”
电话那头迅速沉默了,他低声一笑,又说:“这样,你开车到骊湾山脚下等我,我们一起开上去,不然怕找不到路。”
到了餐厅门口,车子刚刚挺好,陆棠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大衣搭在手臂上,只穿了一件橘色的低领毛衣,在夜色下愈发跳眼,胸口和
颈子都是一片皎白。
“这是哪里?原来这里还有餐厅。”
“不好找,是不是?”穆回锦见她脸上的汗已经收住了,就轻轻带了一下她的背,“山顶风大,进去说。”
餐厅并不大,加上天气欠佳又在工作日,这个钟点只坐了一半的桌子。陆棠和陈楷都有点好奇地打量着餐厅里略显老派的装潢,陆棠更
是索性问出来:“这餐厅好在哪里?回锦,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嘛。”
“我也不知道。都关了好些年了,重开是因为老板移民之后过不惯,又跑回来做老本行。重开之后我也第一次来,但是能让人要死了都
记挂的店,总还是应该过得去。”
“谁?”陆棠问完之后讽刺地撇了撇嘴角,“我真蠢,还能有谁。我怎么不记得陆维止死前要吃这家店的东西?”
“那个时候你才几岁,你怎么记得?”穆回锦笑着反问。
“总归还是记得一些事情的。我就记得你从三楼的阳台爬进来,拿花盆撞破阳台门的玻璃,扭门进来,一手是血,但是你也不看一眼。
我还和小楷说过呢,你说我记错没有?”
穆回锦只是笑:“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陆棠满面怀疑地瞪他:“不可能!我都记得,这种事情你怎么能忘记,你不是连骊湾的一件家具都记得清清楚楚吗……”
“小棠,来看菜单。”
入座至今都没做声的陈楷忽然开口,说完之后就把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推给陆棠。陆棠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明显地被噎了一下:“……
等一下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