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过去已经来不及了,沈骞拼尽全身力气高喊:“不要接近那旗杆!”
听到他的叫喊,孟扬名窒了窒,武英豪的连环腿已经踢中他的左肩,他顺势在地上一滚,只差一点,只差一点身体就撞上了旗杆的底部。
沈骞急得眼眶都红了,他不出声还好,才一出声就害孟扬名分了心。
武英豪乘胜追击,挥刀攻了过去,孟扬名鲤鱼打挺突然跃起,手中的剑直刺他的面门。武英豪刀势已尽,只能往旁边闪避,情急之下他忘
记了旁边就是那杆旗杆,身体大力撞上去,旗杆应声倒塌,棚架以雷霆之势急坠而下!
危急中,孟扬名一掌推了过去,武英豪的身体往后倒仰,沉重的棚架压落在他的小腿上,他一声惨叫。孟扬名借击向他身体的力度跃开,
恰恰在棚架倒下来的一瞬脱离了险境。
既救了他人又保存了自己,一直屏着呼吸的沈骞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奔到台下,跳下马跃上了高台。“英豪镖局”的镖师已经上前把
武英豪从棚架下拉了出来。
沈骞重重地一脚踢在旗杆整齐的断口上,盯着武英豪说:“还要继续比下去吗?”
武英豪目光闪避了一下,沉声对身边的人说:“我们走--”
一行人离开,赵庆阳走在最后,经过沈谨身前的时候,沈谨“呸”地朝他脚边吐了一口口水。
沈骞喝道:“沈谨!”
沈谨扬起脸冷哼了一声。赵庆阳感激地看了沈骞一眼,跟着众人离开。沈骞回过身去看孟扬名,紧张地问:“你有没有事?”
孟扬名用手扶着左肩,衣袍上血迹点点,缓缓地摇了摇头。沈牧云走了过来,“有话回镖局再说。”顾汉清伸手去扶孟扬名,他摆摆手,
自己走下了高台。
沈骞一直悬着的心,到了此刻,才有了落回原处的感觉。
虽然签了生死约,幸好双方都只是皮肉伤,武英豪使了不光彩的手段,也没有面目再纠缠下去,比试之事算是告一段落。
当日几乎被武英豪踢碎肩胛骨,除了左肩上的这一道伤处,孟扬名身上被刀锋划出的伤口都不严重,敷了药,几天下来已经愈合。
他光赤着上身,在房中自己上药的时候,沈骞推门走了进来。
“我帮你。”沈骞接过他手中的伤药,用修长的手指挑了,轻柔地涂抹在伤处,“如果痛就说一声,我轻一点。”
孟扬名低沉着嗓音道:“没关系,我不怕痛。”
他的身体上布满了斑驳的伤痕,数也数不清,沈骞喉头一酸,涩声问:“你从前受了伤,也是这样自己疗伤?”
“我一个人,总得自己做这些事情。”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沈骞却越来越难过,一个人躲在无人的地方,独自敷身上的伤口,可以想象境况的凄凉,而他整整承受了四年!沈骞
手上的力度越发的轻柔,像是和风吹过,也像是羽毛轻拂,撩得孟扬名心里痒痒的非常难受。
待沈骞涂完药,他缓缓地把衣服套回身上去。
“我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过两天就会离开。”
沈骞一惊,“你要去哪里?”
孟扬名眼神黯淡,“不知道,但会先上京,刑部那边我还挂着名,若有什么案子,还可以接手。”
沈骞失声惊呼:“我不许你再去过那种忘命的生涯!”
孟扬名抬起眼看着他,似是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许久才带着期待地问:“沈骞,你是什么意思?”
被他如炬的目光追随着,沈骞颓然地垂下眼,忽然之间觉得很无力。
“我的心里很乱,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真正接受。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想你离开,更不想你继续过以前那种不
要命的生活--”
孟扬名脱口而出道:“我留下来!”
近距离地注视,沈骞微微仰起了脸,清澈的眸光像是蒙上一层氤氲,有点分辨不清里面的涵义,但他却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眼中跳跃着的两
簇火焰。--因为有沈骞的开口挽留,种种熄灭的希望又再度死灰复燃。
那么久都等待过来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都不会放弃。
16-伤害
数日后接近黄昏的时分,孟扬名与连暮云在茗香楼中相对品茶。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布衣男子拉着胡琴,梳双髻
的年轻歌女和着弦乐,咿咿哑哑地唱着曲词。
耳熟能详的歌声响起,连暮云皱起了眉头,“怎么又是这支曲子?”
他扬手把布衣男子唤了过来。
“老徐啊,自我到青州上任开始,整整五年,你这支《长命女》我听了不下百遍。我卸任在即,能到这里来听你曲子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你能不能换支曲子?让月媚唱支《阳关三叠》吧。”
“连大人说的是,我马上就换一支。”布衣男子退了开去,不一会,另一首激昂的曲调响起。
连暮云闲适地端起茶杯,“这才像话嘛。”
孟扬名一直看着他,若有所思地说:“即将卸任的知州大人心情上佳,是因为我的师叔顽石点头的缘故?”
连暮云俊秀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是不是你师叔对你说了什么?”
孟扬名摇头,“他的性格你又不是不清楚,他绝对不会说什么的,是你自己都写到了脸上,我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你心情很好。能让
你有这样好心情的,除了我师叔,还有谁可以做到?”
连暮云露出近乎腼腆的神情,孟扬名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喃喃地说:“百炼钢化绕指柔,师叔果真是真人不露,脸皮比冰湖的积雪还厚的
知州大人居然脸红了。”
连暮云一口茶几乎喷出来,拉下脸说:“姓孟的,再说我翻脸了!”
孟扬名收起笑谑,有些情绪低落地放下手中的茶杯。
“你怎样了?是不是跟沈骞吵架了?”
两人的心事互知,连暮云探过头来关切地追问。
孟扬名叹了口气,如果是吵架了还好,他至少还知道沈骞心里想的是什么。但他什么也不说,才让他患得患失,忐忑不安。当日挽留,他
并没有给他任何承诺,他知道要让沈骞一下子接受他并不容易。
沈骞给了他希望,他却不知道这个希望能够守候多久?会不会有一天碎成地上的尘埃?他从心底的惧怕,沈骞留下他,只是为了报答他所
做的一切。
“没什么。”对上连暮云关心的目光,他黯然地垂下了眼。
“一说曹操,曹操便来了。”连暮云朝窗外抿了抿唇。孟扬名越过窗门看出去,“牧云镖局”的镖队正在大街上经过,沈骞押镖去黄州,
比预期晚归了两天,此刻看到他平安无恙,牵挂的心情总算是舒缓了下来。
慢慢地,两个跟在镖队后面的骑影出现在视线里,一个是沈骞,另一个是龙眉凤目的锦衣青年。
孟扬名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沈骞身上,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眼里流泻着久别相见的相思之情。身旁的连暮云问:“沈骞身边的人是
谁?”
青年一直在跟沈骞说话,两人的关系似乎很熟络。俊朗的眉目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孟扬名却想不起来何曾与他有过交集?
吐出一口气,把胸怀间的郁闷压了下去,他站起来道:“我先回镖局了。”
“好走不送。”连暮云端坐眉眼不动,却在心里暗骂一句,“重色轻友。”
夜里,沈骞沐浴完,取过搭在屏风上的衣物穿好,用干布擦干头发,正准备吹灯上床睡觉,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打开门,看到孟扬名站
在门外。
“来看看你睡了没有。”
“差不多要睡了。”沈骞侧了侧身子,把他让进门来。
沈骞身上有沐浴后淡淡的清香,刚洗过的黑发披散下来,泛着一层水泽,身上只着单衣,薄薄的衣物下,清晰可见身体修长柔韧的曲线。
从松散的领口露出优美的锁骨,透出象牙般的光泽,没有一点瑕疵,散发着巨大的诱惑。
孟扬名的手环上了他的腰,沈骞不明显地躲闪了一下,他看在眼里却没有收回手,把他圈进怀中,喃喃地说:“沈骞,我一直想你。”
在茗香楼见到他的时候还是黄昏,但沈骞直到天黑才回到镖局,他一直在等他。自从那次在野外之后,已经一个多月,他一直没有碰过沈
骞。沈骞表面上平静,但实际上躲他躲得很厉害,连亲昵的接触都很抗拒,有时候他的手才沾上他的腰,他便全身僵硬得像是石头一样。
他押镖去黄州,一走就是将近二十日,孟扬名心里的思念早就泛滥成河,终于等到他回来,渴望的心情再也无法抑止。
沈骞被他揽在怀中,身体紧贴,能嗅出他动作间求欢的意味,他轻动腰身躲开,“今天骑了一天马,我很累了。”黑如浓墨的眼中掠过一
丝受伤的表情,虽然一闪即逝,但他还是捕捉到了,觉得不忍心,只好岔开话题,“你押的那趟镖,顺不顺利?”
孟扬名淡淡地说:“还好。”因为知道沈骞的归期,希望能早一点与他见面,因此在路上赶得很厉害,结果提前一天回来,沈骞却晚了两
天,三天便把他折磨得瘦了一圈。此际被沈骞那样明显地拒绝,他满腔酸涩,那股不安的情绪汹涌肆虐,几乎把他吞没,他是不是距离失
去他已不远?
松开手,孟扬名眼神惨淡,“你早点睡吧。”
见他转身离开,背影落寞,沈骞好想开口叫住他,但最后还是把冲到喉咙的话语压抑了回去。
他知道孟扬名对他全心全意,所做的一切没有一件不让他感动,但他却怕自己不能回应。那日开口挽留下他,完全是出于本能冲动,事后
一直忐忑不安。同性恋情迥异于世俗的眼光,他是沈家的长子,父亲在他身上寄托了全部的希望,还有周围众人的蔑视,在没有好好想清
楚之前,他不想给他太多希望。
给的希望越多,最后只怕会伤他越深。
17-彩虹
孟扬名大清早在练武场中观看一众镖师比试武艺,身旁站着沈牧云和沈谨。
镖局新招聘的这几名镖师,武功都不错,人手渐渐补充回去,他希望沈骞以后不用再亲自押镖,他爱干净而且胃口挑剔,每一趟押镖归来
,都要瘦掉许多,他在旁边看着心痛。
沈谨跃跃欲试,挑了一把长剑跃进场中。
孟扬名远远地看着他。沈谨十六七岁的年纪,跟当年重遇时的沈骞差不多,但他性情高傲,虽然是兄弟,性格与沈骞一点也不相像。沈骞
不爱练武,每次都是草草交差,他知道他将来要继承镖局,所以一直强逼他练好武艺。结果沈骞每次都逃跑,灵活得像是水里的游鱼一样
,只要他稍为不留意,结果一定是每条砖缝都翻过来找他。
他失笑起来,从前与沈骞在一起,还是有过许多开心的日子的。
“孟大哥,你在想什么?我叫你好几声都不应!”
他回过神来,沈谨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场边,不满地看着他。
“哦,怎么了?”
沈谨愤慨地说:“他们根本就是存心让着我,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要跟你比试!”
沈牧云嗤笑道:“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沈谨一脸不高兴。孟扬名见他这样,不好拒绝,撩起衣袍的下摆扎在腰间,在兵器架上抽出一杆长棍,昂挺地站到练武场的中央说:“沈
谨,来吧!”
沈谨脸露喜色,持剑扑了上去。
沈骞走进练武场的时候,孟扬名与沈谨正剑来棍往斗得不亦乐乎,但细看之下便会发现孟扬名并没有全力以赴,否则沈谨早就败下阵来了
。
“爹。”沈骞站到了父亲的身边。
沈牧云看着场上直摇头,“沈谨这毛躁的性子何时能改一下?”
沈骞顺着父亲的目光看过去,“我跟他一样大的时候,还不是什么都懵懂不知?我想让他随有经验的镖师出几趟镖,经验多了,性子自然
也会沉稳下来。”
“他是你弟弟,你想怎样安排就怎样安排,将来镖局是要留给你们的,兄弟俩齐心协力才好。”
沈骞不语。他明白父亲的寄望,他一手创立“牧云镖局”,希望世代昌盛繁衍不息,若他叛离正道选择与孟扬名在一起,父亲不知会如何
失望?
孟扬名虽然在场上与沈谨交手,但沈骞一进练武场他便看见了,草草应付了几招,他往旁边跃开,收住了招式。
“沈谨,今天到这里为止吧。”
他举步朝沈骞走了过去。
沈谨眼里有一丝怨恨地瞪着沈骞,只要这个大哥一出现,就会成为全部人的焦点。他愤然地扔下手中的长剑,转身走出练武场。
趁着无人在意的时候,孟扬名低声对沈骞说:“今天有没有其他事情?跟我去个地方可好?”
沈骞不忍心再拒绝他的要求,结果孟扬名带他去的是河边。
下了马,沿着河岸一直往前走,沈骞放眼看去,芦苇长出了水面迎风摇曳,鸟儿展翅飞向天空,枝叶茂密的大树横生出水面。
“这个地方很漂亮,以前怎么没有发现?”
孟扬名停了下来,对着河水怅然道:“这条河差点结束了我一生。”
沈骞吃惊地看着他。他往水面上投了一颗小石子,扑嗵一声,往事像是水波一样一圈一圈地荡开。
“沈骞,在‘威震武馆’那一次,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十岁那年就见过你,那一年家乡大旱,瘟疫横行,我跟随着家里人逃出来,
开始的时候一大家子人,渐渐的在路上越走人便越少。先是我大姐和四弟,然后是我爹我娘,见到你的时候,我刚亲手葬了我二姐,身边
再也没有一个亲人。”
沈骞震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他只知道孟扬名是孤儿,一直在“威震武馆”中长大,却不知道他原来有这样惨痛的经历。
孟扬名抚摸着他耳垂上小小的红痣说:“这个标记,我一直记得。”
他黯然神伤,一无所有的孤儿,与家境富渥的镖局大少爷,他与沈骞之间身份远隔云泥。爱上他,原本就是奢望,更何况他亦同样身为男
子。但他已经没有办法放手,如果沈骞亲口说出让他离开的话,他只怕会化作天地间的一颗尘埃。
沈骞看着孟扬名绕着一株大树走了一圈,大手缓缓地摩挲着一处,喃喃地说:“还在这里。”
粗糙的树干上用刀隽刻着一个字,笔画很深,可以看出刻的时候很用力,字体已经扭形,见证出年深日久。
“这是重见你那天刻在这里的。”
沈骞探头看去,全身一颤。
--上面刻的是“骞”字,沈骞的“骞”。
那一天,他站在庭院的槐花树下等颉彩萍,他们相约去若耶寺赏花。面目刚峻的青年走过,目光一直注视着他。
“噢,原来你就是孟大哥,彩萍的师哥。我们以前见过吗?你的样子很熟悉哦。”他的目光很热,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底里萌生
出亲近的情愫,于是邀请他一起出游,但他摇着头拒绝。他被颉彩萍拉着走出很远,还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穿花寻径,直入白云
深处。
那一日,若耶寺的鲜花怒放,他和颉彩萍尽兴而归,却不知道在河边某处冷清的树林里,有一个人用小刀一笔一画地在树干上刻下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