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这鸾凤殿……公子向来不愿去,谁知皇后娘娘特意召您去,有何意图?”摇微大声回道,急切的要抽出被怀袖制住的双腕。
“不必担心,她还不至于将我杀了。”无非是全然撕破脸皮罢了。
“公子!”
“去去便回。摇微你且去准备晚膳,就在夕照宫内准备,让我与圣上尝尝你与怀袖的好手艺罢。”勉强一笑,夕雾袅袅婷婷步出门去。
摇微与怀袖顿时流泪不止。连带慕容潇也哇的哭出声来。
如此宏伟如此庄严如此华美的鸾凤殿。
就同十二年前一般没有分别。只是,那时瞻仰它容姿的幼稚孩子,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翩翩美男子,成了与殿内主子对峙的敌手。
殿外,仍有一位轻纱丽人守候着。
夕雾冷冷的望着她,不语。
轻纱丽人垂首行礼:“禀娘娘!安然公子来了。”
“进来!”毫无掩饰的怒气。
夕雾脸色更冷了几分,跨进门去。走了几步,门便合上了。他回头看,只来得及瞧见轻纱丽人带着愁色的面容。
她应该是最不想见他的人,亦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如今……又要相互伤害了么?
穿过外殿,向左走。 自 由 自 在
驾轻就熟。毕竟早些年头来过多次。那时候,他从不曾想过,自己与姐姐会有今天。如今说什么也迟了,相互怨恨的两人,再也不会回到原处。谁有错?谁没有错?难以分清。或者,该说都是慕容斐的错?
盏盏明亮的宫灯将过道照得明亮无比。过道两旁高大的隔间上,气势磅礴的龙凤呈祥木雕图向着殿内延伸,这时看起来,竟有些讽刺的意味。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夕雾才来到内殿西阁外。本来,西阁与外殿也不过隔着一座权当隔墙的巨型屏风,若要进西阁却是得绕过屏风,到对面才可进入。如此得费些时候。
门轻掩着。
夕雾推门时,百里流苏正靠着凤榻,气忿难消。
姐弟两个终于再度对面,夕雾静静的看着对面的绝世美人,良久,娇媚的笑容惑动起来:“皇后娘娘有何要事?”
百里流苏咬着唇,坐正,沉声道:“你我如今也不必客套!你说!是不是你给旧官出谋划策!让他们数次躲过灭门之祸?!”
“是又如何?”没有半句辩解,夕雾冷哼一声。早就知道有此一天,痛快些承认倒好解决。
“你这……你这……你可知道!如今京城就要不保?圣上安危堪忧?!果真是你!你这祸国殃民的妖孽!早知如此……我该……我就该将你和爹爹、娘娘一同葬在荒郊野外!”
“嗬,那为何当初不葬了我?不将我活埋?”
“你……!”
“不要说什么你将我养大,给我荣华富贵的生活。我的好姐姐,是你毁了我,是你毁了圣上。”
“你狡辩什么?明明是你!我知道圣上当政之时就对旧官势力有诸多不满,如今除掉他们不正是圣上所希望的么?如此……如此……将权威还给圣上之后,不是皆大欢喜么?你居然去帮他们!看如今皇室被逼到什么地步了?!”
轻柔一笑,绝媚、绝美的脸孔上都是嘲讽。
百里流苏瞪着那张脸,瞪着那拥有绝美皮相的人,那蛊惑住心爱之人的人,那……祸国殃民的人。他凭什么得到帝皇的宠爱?只因为这皮相么?只因为这媚骨么?她站起,快步走到夕雾跟前,举起手,狠狠的抡下——
洁白的皮肤上,鲜红的掌印尤为刺目。
左颊火辣辣的疼,夕雾却仍然带着嘲讽望着眼前的女人。
“你在自欺欺人么?说要将权威还给圣上?这本就是属于圣上的。这国家,这国家的一切都是圣上的所有。还政?你凭什么?百里流苏,到头来,你不过和我一样,都是乱政的罪人。”
“还政?可笑。是说还就能还的么?不以你的命、不以你的名做抵偿,圣上能回位么?新官能从圣上么?而你,舍得自己的命、自己的名么?”
“啪!” 自 由 自 在
左颊的疼痛更甚了,夕雾住了笑,擦去嘴角边流下的血丝,双眸一眯,举手回了一巴掌。
百里流苏倒在地上,怔怔的回头。
“是你将九王爷召来,是你将我带到圣上身边,是你将我献给圣上,是你要了圣上的无上权威。机关算尽,不都是害了圣上?”
自嘲的挑起唇角:“你,不过是命运的棋子而已。”
丢下这句话后,夕雾傲然的离开。
他离去之时,百里流苏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命运的琴弦。原来,天命早便知道,无论她如何为自己以后着想,将弟弟扮成女儿,他还是能以男儿之姿来到圣上身边,夺取他的爱、他的情;原来,一切早已注定,不管她如何限制他的才华,他仍然能以敏慧的判断来到皇帝身旁,逐一毁去她的所有,毁去慕容的所有;原来,如此不可抗拒,两龙相争,非死才能罢休,而她,不过是他们的踏脚石,不过是祭双龙出世的牺牲。
“啊……!!”
还给我!天!你将我的所有还给我!
百里夕雾!你将我的所有还给我!
走出鸾凤殿,自里传来的一声胜一声的哭泣与哀戚的呼唤让夕雾顿了顿,几丝留恋从记忆深处腾起。他闭上眼。再度睁眼时,再无唏嘘与怀念,只有决绝与……无法逃避的哀伤。
回到夕照宫后,夕雾径直去了内室。
慕容斐仍在安睡,床帐边,归风一改往日的镇定,满头大汗的与两位皇子周旋。见夕雾出现在锦帐边,他抱起两位皇子,飞身离开。
夕雾一直举着袖子,遮住受伤的左颊,一路也举累了,黯然的垂下左臂。
白嫩的脸肿得很厉害,如今仅仅牵动嘴角也觉着疼痛不堪。
轻叹一声,他在床边坐下。
这模样若是被怀袖与摇微见着可不行。可……若是召太医的话,还不知太医在不在皇城内。如今宫内都慌作一团,乘乱逃离宫廷的人怕也是不少。
“怎么了?”
夕雾垂首,不语。
身边锦被蠕动一会,修长的手指贴上他肿起的左颊,轻轻抚着。
有些疼,夕雾轻轻锁起秀眉。
“趁我睡着的时候,皇后召你去了御书房?真是小傻瓜,怎么也不躲?”慕容斐伸出双臂,将看似无限委屈的他环进怀中。淡淡的眼,淡淡的怜惜,淡淡的心疼。
“又出了什么事?”
夕雾张口要答,但只微微一动,左颊便疼痛无比,他皱眉,抿唇不语。
慕容斐托起他的下颌,察看他的伤势,贴近他,云淡风轻的一吻。夕雾轻轻颤了颤,靠在他胸前,闭上眼。
“事态看来严重了。”侧耳细听,远远的喧闹声,仓皇的叫喊声,竟有些被灭国的错觉。抱起夕雾,慕容斐缓步走到窗前,支起窗户,淡淡的望向正殿。
被火焰吞噬的痕迹,清清楚楚。从地底冒出的火,将大殿周围的花草烤得焦黄。墨黑的土地上,空余几座廊柱与摇摇欲坠的房梁冒着灰色的烟。
周围正在哭号的星星点点的人,仿佛哀悼着末日来临。
“连议政的正殿都化成了灰烬,夕雾,这可是凶兆?”
夕雾摇头。 自 由 自 在
淡淡一笑,合上窗户:“若是凶兆的话……”话隐去半句。
夕雾紧紧的闭上眼,不看他眼眸中的淡然与了然。
约一柱香的工夫,脸颊上的疼痛渐渐消了。几根修长的手指不停歇的慢慢给他涂药,劲道恰到好处。
夕雾就这样睡着。
朦胧间,他想,这可能是最后一回吧,如此温柔的他与不设防的自己。在席浩然到皇宫内之前,他断然会取了自己的性命以谢天下,……而……他不会让他的计划如期进行。
就让他们再沉沦一回吧。
次日,即慕容日晖十四年九月十五日,旧官左将军座下由水路来到凌宜城北,似乎要借着吟水入城。正打算切断凌宜山上叛军后路的御林军不得不分神应付,强行将左将军直属军队逼退,陷入两面夹击的境地。凌宜城的情况更加危险。
当晚,归风与无歇在皇城内发现夫子教妖人,厮杀了半夜,尽数消灭。
由此,两位侍卫再也不敢离开夕照宫半步,成日小心翼翼守护着主子。
五日之后,九王爷与旧官结盟攻城,成亦持尽力抵抗,将士却因为城中粮食断绝而不支,节节败退。
至九月二十一日,皇城内已经能听见震天的军鼓声。
“夕雾,这是什么声音?”太子慕容徽近日就住在夕照宫内,陪夕雾解闷。不过,今天他可没什么耐性,棋才下了几步,便实在忍不住,停下了。
夕雾只是笑笑,魅眼望向宫墙外,目光仿佛能穿透它们,直观战况。
“夕雾,难道叛臣贼子已经入了京城?”也只是大约听太傅提起过,慕容徽对于这叛军的军力与野心并不了解,自然也不曾放在心上。如今听见军鼓声,这才觉得有些惊讶。
“是啊,不过,成亦持成大人定会保护我们的。”席浩然还不来的话,就算是徽儿与潇儿也怕不能逃过一劫了。
“不是听说除了旧官,九王爷也参战了么?成大人如何能抵挡得住?”
魅眼带着欣赏,直视左顾右盼着的慕容徽。慕容徽察觉,迎着他的目光,笑了。
夕雾站起,走到他身旁,将他抱在怀中。
“徽儿,你将来一定是流芳百世的明君。”小小年纪便能体察战况,而且知道危险还临危不乱,这孩子,确实大有天分。
慕容徽在他怀中红着脸,不语。 自 由 自 在
这孩子如今这么喜欢他,若是以后……得知父皇为他所杀,会不会恨他彻骨?是罢,一定会恨的。这两个孩子,或许都免不了要怨恨他。
夕雾轻轻叹气,将他搂得更紧了。
慕容徽迟疑半晌,也回手抱住他。
摇微赶来时,便瞧见他们亲密的拥在一起,仿佛母子,又仿佛挚友。
“公子!”她喘着气,急切的行礼,抬首,示意此事应当避着慕容徽。
夕雾便唆着慕容徽去陪中庭中自在玩耍的慕容潇,见他走远,他神色微变:“是不是宫内又出了什么乱子?”
“除了夕照宫和鸾凤殿,能逃的宫女都逃了,要杀的妃子也都被皇后杀了,还能有什么乱子?”摇微一声苦笑,道。
“什么?百里流苏将众妃子杀了?”
“是,宣和宫内众妃几日前便开始哭哭啼啼,寻找逃生之路。用尽了法子,竟做出些大不韪的错事来。皇后今日终于出了鸾凤殿,驾临宣和宫之时,正好撞见她们的丑态……所以就将她们杀了。”
“在这乱世,她们也不过要求一条生路而已。”但是她们却忘了,身为皇帝的妃子,无论如何都应恪守妇道,不然,杀身之祸只是迟早之事罢了。
“可是,公子,城中战况严重,摇微悄悄登上焰塔瞧了,皇城好像要被攻破了……”
夕雾抬首看着晴朗的天空,踱步下了亭阶。
“公子?”摇微追上去,拉住他银灰色的长袖。
夕雾回首,露出绝美、绝媚,却也是绝戚、绝哀的笑容:“摇微,我要洗浴,给我备好衣裳。”
摇微愣住,放开手。
夕雾垂眸,旋踵离开。
他并未回寝殿,而是绕着夕照宫,缓缓的,悠然的巡游。这里,是当初垂钓之地;那里,他与他一同采过白玉麒莲;而那里,他曾赞他媚惑无双。这波光粼粼的珏湖,他们泛舟其上,不知多少回。这斗角相交的楼阁亭台,他们云雨相缠,已不计其数。那翠色欲滴的竹林,他们琴萧对吟,早不知几多次!
这十二年的时光,即使他不记得,慕容斐也不记得,这湖、这楼阁、这竹林、这花丛……整个夕照宫都会记得!
这十二年的欢笑,即使他与他再也不能回忆,整个宫殿也当默默的铭记住!
夕雾笑着,笑着,走过数不清的长廊与小径,回到寝殿时,已是泪流满面。
夜,悄悄降临。
慕容皇宫莲宫内仍然喧闹无比。剩余无几的御林军与守城军已退入皇城,叛军则气焰高涨,不间断的攻城。皇城城门岌岌可危。
皇后百里流苏亲临城门前,独自坐在凤辇中,面对即将冲入的叛党。任御林军长官与成亦持怎么劝解也不离开。
常日在皇后身边侍奉的宫女内官也都分列于城门两旁,垂首默默伴随着主子。
皇宫内的气氛空前沉滞。死亡的阴影压得所有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相对而言,夕照宫里轻和许多。
宫女、内官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只是两位主子不见了踪影。
此时,某偏殿内,昏黄的烛光在风中摇动,似乎立刻就要熄灭。
一袭灰白色绸裳的夕雾正从摇微手中接过一把匕首。匕首通体红色,仿佛刚自炉火中取出。夕雾平静的看着匕首柄上刻着的字——与斐。
“摇微,这是圣上的匕首。”
“是,圣上提过,这匕首削铁如泥,是难得的宝物。摇微觉得……这才能应付得了圣上。”
…… 自 由 自 在
将匕首放入袖内,夕雾咬咬牙,转身便走。
不料,殿门突然被推开。摇微急急的护在他身前,夕雾拉开她,将她推到粗大的廊柱后,镇静的回首望向殿门口的人。
那人急促的喘息着,双目红肿,却是怀袖。
夕雾怔住,攥住藏着匕首的袖子,退后几步。
“为什么?公子……为什么要刺杀圣上?公子不是钟情于圣上么?”怀袖声声泣下,步步逼近。若不是她早察觉了公子与摇微的异象,他们竟是打算从头至尾都瞒着她!
“怀袖!你以为圣上对公子是真心实意么?圣上要杀公子啊!公子迫不得已……”摇微急道。
怀袖却不理会她,眼中只有抿唇不语的夕雾。
“公子,您要抛下怀袖与摇微么?”
“公子,您甘愿今后成为千夫指、万人唾的罪人,也要行刺么?”
“公子!”
夕雾轻轻点头。
“您说!您明白的说给怀袖听!您执意如此!”
怀袖已经走到他跟前,含泪的脸竟有些咄咄逼人。
摇微从后抱住她的腰,连声道不要。
“我,执意如此。我要杀了慕容斐。”夕雾直视着摇微与怀袖的眼,清清楚楚的道。事到如今,说出来也无所谓了。只是,没想到临来还不能让怀袖置身事外。
“好。公子做什么事都有理由,怀袖无法反对。如此,就让怀袖先走一步,在黄泉候着公子!”
怀袖含泪一笑,倏地挣开摇微,急速撞向廊柱。
夕雾惊住,回神要拉她时,却只来得及撕下一片绸巾。
摇微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廊柱上溅起的一片血。夕雾轻轻的走近怀袖软倒的身子,仿佛怕惊醒了睡着的她。看着怀袖仍带着笑的脸,他蹲下,自怀中取出蓝色的汗巾,擦干她额上的血迹。
怀袖,你安心等着吧。
擦了血迹,将汗巾盖住她的头部。他站起来,瞥一眼守在身后的摇微:“你在这里候着。记得,摇微,定要活着,看他的祭典。”
“是。”摇微哽咽道。
微微一笑,夕雾绝然离去,灰白的绸衫在夜风中飞舞。
12
慕容斐入内室时,夕雾正在学他给自己描眼,浅浅的、独特的红,汇聚成荷花花瓣,别样的风情。
他淡淡的看着,不做声。
描画好后,夕雾很仔细的照着铜镜,媚惑一笑。
他这一笑,只道是给自己瞧的,却不知身后的人被这笑摄去了八分的心神。
眼中只有这妩媚中带着无暇的笑容,慕容斐缓缓走近梳洗台,素来淡然无欲的心中突然涌动起自个儿也无法抑制的情意与欲望。今夜,是他们的最后一夜。十二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他并无这份怜爱。再度见他,在一个偏僻的花园中,他已是一个如此可爱如此纯净如此妖媚的少年……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悄悄的进驻了么?他无情的心中。
曦曾向他说,人若要遇上想真心实意对待的人,实在不易。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韩朝捆在他身旁。现在想来,他慕容斐这一生中,想要真心实意对待的人,就在身边,陪他度过了整整一轮的岁月。
为何偏偏是你?夕雾? 自 由 自 在
为何朕钟情的,朕要杀的,都是你?
夕雾发觉身后轻柔的脚步声,他放下眉笔,合上胭脂盒,回首,瞧见慕容斐眼中的欲求,微微有些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