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知 + 番外——寒雨连江

“啊？啊--哦--那个--林先生您这边请--”身背后散落无数眼球的林寒江皱着眉头推开某间办公室的门，迅速闪进去的同时也略微用力把四起的毛喳喳窃窃私语关在外面。却没想到一转身却看见一双盛满惊异的眼睛--
“您是--林寒江林先生？”
林寒江承认在那个瞬间自己很有丢下句发音标准的英式国骂夺门而出的从动，但是当时浑身的血液都集中在了脸上所以没法移动双腿：“对，我就是。”
“噢噢，您，您请坐吧--”桌子对面那个男人的秃顶上明显有些泛油光了，脸上微妙的表情看的林寒江身背后像长了一层绿毛。“您看，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们这边负责筛简历的人实在是--”
“怎么？”林寒江反而很平静了，“我不符合贵校的要求吗？我记得您是需要英语培训方面的--”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林先生！”秃头男人连忙堆起满脸笑容，“我的意思是，我们这里还是以少儿英语培训为主。您看您这教育背景，到我们这里实在是太屈才了。我们也是站在您的角度考虑，您看--”
“我知道了。”林寒江站起身来谦和微笑，“没什么的，这我理解。”
“哎哎，谢谢谢谢，您看这真是--呵呵”一边搓着手一边站起身的谢顶男明显是送客的架势了：“没办法，我们这种小机构也确实是--还请您见谅呐！”并没答话的林寒江此时已经很识趣的在推门了，却一不小心从旁边的落地玻璃窗中看见了身后那张脸上明明白白的如释重负。
离开时林寒江的脚步是很狼狈的快，但是前台后方的窃窃私语轻笑却没能被及时的关在门里面。向来以绝佳听力自傲的林寒江并没能逃过最后一句：“林寒江？他还真好意思叫这个名字--嘻嘻--”
外面依然是下午的阳光灿烂，风却凛冽的让林寒江的眼睛疼到睁不开。依稀还记得教授说过的什么“看准自己的脚，选好自己的路”，很想来一番自我励志的林寒江赶紧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早就连脚尖是什么样看不到了。
当晚回家的林寒江破天荒的没有直奔厨房打开冰箱。为此嘀咕并微微兴奋了一夜的父母第二天只看到桌子上的一张条子：“我去B市了，过一段时间回来。”
家里什么都没少--也不对，那个儿子从不离身的黑色大旅行袋不见了，当然还有他们从来都不知道存在的五千多澳元：林寒江辛苦两年的全部私房。
再次出现在家里的林寒江已经是大半年之后了。而且这个再次的出现让父母一直沉浸在震惊惊喜喜上眉梢的亢奋状态中直到现在，母亲不厌其烦逢人证实着“我家小江那大眼睛，和我的简直是一模一样”，父亲也骄傲着“咱家人鼻子都挺，你这可绝对是遗传”。也许外人看来他只是不用再满世界找能穿上的衣服这么简单，但是林寒江知道这背后自己付出了多少血泪的代价--就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那是最艰难的那阵子，已经被饥饿折磨到半癫狂状态的自己差点半夜冲出家门把第一个见到的东西塞进嘴里。为了不让自己变成第二天的社会新闻（还是趣闻版的），他抓起身边一支圆珠笔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左小臂。那里从此便有了一个永不褪色芝麻大的深蓝色圆点，刺青一样。现在的林寒江在胃里抗议厉害的时候就会摸摸那里，然后眼圈就控制不住的发酸。
国内国外好像都有一种说法告诫大家结果好就一切好，这句话现在总挂在林寒江嘴边，这样他就不会想起针灸过后浑身上下的青紫，跑步机上曾经的失声痛哭和被自己生生咬下一个角的枕头。他强迫自己一遍遍想起从训练中心里离开是教练们的掌声和“一定要保持住”的反复叮嘱；想起店员“您穿s号的正合适”的微笑；想起第一次鼓足勇气走进那个传说中的酒吧里时收获的种种眼神动作，同样是明亮而闪烁的，却能温柔到让人融化。
生活一下子变的新鲜了不少，是那种清甜清甜的新鲜。惶惑着惊喜着，但更多的是怕，怕这不过又是一个梦境，而醒来的自己仍然拖着滚圆的身体四处“挪动”。于是放眼望去所有可以入口的东西都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卡路里数值。反正自己已经习惯了在各种香味儿面前说不，那么就这么一直拒绝下去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以坚持的事情。仔细想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正正经经坐下慢慢消受一桌热饭热菜了。可是和“放纵”之后没顶的后悔懊恼担心焦虑相比，他宁愿选择在花样繁多的各色食材中眼观鼻鼻观心“坐怀不乱”--
“……所以我们要给年轻教师更多的发挥空间嘛！教育这个事业可不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很多新鲜理念我们还要向年轻人多学习，光凭经验论资排辈儿怎么行呢！对吧？嗯嗯，那咱们这些年轻老师来说两句吧，来，林老师你先来吧……林老师？”
“嗯？”已经彻底天外飞仙的林寒江此时才把三魂七魄拉回来一大半。惊异四顾却尴尬发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脸上，一转头撞上明显是刚落下话音的孟校长已略有不满的目光，林寒江差点被口水呛住。嗯嗯了几声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来。眼看大boss的脸色就要由红转黑，一个沉稳的声音却打破了已经逼近临界的沉默：“咳，小林老师就说两句吧，别考虑使用中文英文了啊，我们听不懂可就当你损我们了！”
会议室里是一阵善意的哄笑。林寒江抓紧时机顺顺气，向此时笑得中规合矩的许温祥投去一束感激满满的目光。在得到对方的微笑首肯后站了起来：
“其实我也说不出什么太有水平的话来。我年纪轻，又从国外呆了不少时间。对国内的教育体制和模式都不大了解，也都是老教师和同事们的帮带才稍微做出了点成绩。”说到这里林寒江顿了顿，向着主席台上（特别是中间那几位）微笑了一下，“我们这些年轻教师还有很多的东西要学，在这里也谢谢各位领导和前辈的栽培，总之我们会继续努力的。谢谢各位！”
“好！”许副校长的带头让会议室里掌声四起。林寒江轻吁了一口气慢慢坐下，却被冷不防伸过来的一个大脑袋吓了一跳：“可以啊小林，说得真不错哎！哪儿学来的这些发言模板啊？”
“……”偏过头不想多搭理那个笑得颇有深意的家伙，林寒江只是轻轻推了推眼镜：“让您笑话了刘老师，我哪里去学什么模板啊，大实话罢了。”
“不是，我是说--”刘先农觉出对方话里味儿不对，刚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台上孟校一叠声的“那行就到这里吧大家回去休息节日愉快--”。于是会议室里嘈杂的桌椅板凳声很快淹没了自己的声音--“我说小林今晚没什么事儿的话出来吃海鲜火锅吧，那玩意儿热量低！我请客--”后半截话被刘先农自己硬是吞回去了--林寒江三下两下就挤出了人群，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口：“这家伙，心眼也太小了吧！我--”
不过这次刘先农倒是真的错了--林寒江是真的没听见。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这次去健身房大概又要迟到了。
第三章
从好不容易“挪蹭”到目的地的出租车中钻出来，林寒江第一件事情就是大口呼吸。此时满是汽车尾气的马路也变成了令人神清气爽的所在--北方刺骨的严冬让人们恨不能封闭所有可能让冷空气潜伏进来的缝隙，出租车上更是如此。如果再碰上一位特别怕冷又喜欢吞云吐雾的司机师傅和你共度闹市区的拥堵夜晚，个中滋味绝对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
林寒江对这家不大的健身房“情有独钟”的原因也算特别：这里硬件软件都不算是最好的。而看似便利的地理位置也因为闹市区交通的习惯性“便秘”而成了鸡肋一块。林寒江之所以不辞辛苦每周三趟这么跑来跑去，除了要控制体重这个根本性不动摇任务之外，很大一部分还是为了跟Daniel碰面。
说起来Daniel和林寒江还是老相识：林妈妈最好的姐妹淘勇敢的第一批试水跨国婚姻，跟着一个有点小帅气又不乏些小情调的美国青年义无反顾的奔赴了当时还很“雾里看花”的大洋彼岸。没想到这头只螃蟹味道还真不错，两个人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直到现在，膝下三男两女也算是羡煞旁人。在林寒江十岁那年，这位阿姨兴冲冲的“荣归故里”，还带着自家年方八岁排行老二的Daniel Lewis“示众”。这个被美式快餐养的珠圆玉润的小家伙当时着实博得了不少阿姨的尖叫，当然也包括林妈妈。不过林寒江当时却被这个这个貌似忠良却眼含精光的小弟弟弄得很惨--那两天他衣服的基本洁净就没有保持到半小时，还要当牛做马以显示中国人民质朴好客的优良传统。
后来这个小魔王还是飞了回去。临行前还拉着林寒江蹭了他一身眼泪鼻涕。其实这些早就被林寒江封存到大脑沟回的最深处去了--谁让之后将近二十年两人再无任何交集了呢？直到某天回父母处时母亲装作不经意的几句话才让他从大脑深处又把那些不算上是太美好的回忆翻了出来--
“小江啊，现在你--还是一个人吧？”
“……”此时正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喝茶的林寒江被问得愣住了。半年前跟家里出柜的风波余在，虽然自诩为通情达理有知识有文化的父母没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传统戏码，但是一场扎扎实实的家庭舌战还是没能避免。终于林寒江凭着年轻的十足中气和绝对充分的准备让声嘶力竭的父母最后选择了无可奈何的沉默。将其视之为妥协的林寒江这才算是基本解决了重回故土所面临的最大危机。从此他的个人感情生活，这个以前家中绝对的焦点变成了某种敏感词汇，被刻意屏蔽掉了。今天母亲却“违规”重新启动了这个议题，这不能不让林寒江心中一窒，把本来就直着的后背又挺了挺，连握在茶杯上的指节都有点泛白了--
“你看你，紧张什么。”林妈妈看出自己儿子一副百分百防御启动的样子，赶紧安抚性的笑了几声：“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顿了一顿，林妈妈的声音更轻了：“妈老朋友的儿子前一阵子来国内发展了。他也是--也是--咳，那什么，你要是这个周末没什么事儿的话，可以找他去玩玩儿。都是年轻人，你们又都在国外呆了不少时间，应该能聊到一起去。”
“您老朋友的儿子？”林寒江并没有放开皱紧的眉毛，“还一直呆在国外？”
“嗯，叫什么丹--鸟？”
“！！丹鸟？”林寒江更惊讶了，“这是什么名字啊！？丹鸟--啊啊！Daniel吧！是不是叫这个？”
“对对，就是这么个名字！”林妈妈显得很高兴，“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吧！他是你吴阿姨的儿子，你十岁那年他来过的，还在咱家住了两天呢。你们玩儿的还挺好呢，离开的时候他还拉着你哭着不肯走……”
“呃--我想起来了。”林寒江这才彻底把肩膀放了下来，“他不是一直在美国么？怎么会想起要到中国来？”
“咳，听你吴阿姨说是他觉得中国现在发展速度快，赚钱比较容易吧。”林妈妈放下手里的杂志，走到林寒江身边坐下，“其实爸妈当年送你出国也是想让你将来能把自己的路铺的好走一点。现在看着你，我们也挺满意的了。我和你爸都是教师出身，扪心自问，对你的要求一直都挺严，总希望你各方面都能出类拔萃。”说到这里，林妈妈笑得很诚恳，“你从小到大朋友不多，也没见什么人和你关系近便。我们也是希望你身边能有人陪着不那么寂寞，心情也能更开朗点儿。”
颇有些意外的林寒江看着母亲，很长时间没能说出话来。他第一次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的鱼尾纹已经连粗黑的眼镜框都挡不住了，微微弓起的背部看上去单薄到有些难以接受。看着看着林寒江的酸楚一下子从鼻底窜上了眼眶。他赶紧嗯嗯着胡乱点了点头，随后便迅速低下头把茶杯凑到嘴边。茶还是很热的，袅袅的蒸汽很好的遮盖了泛红的眼眶。
于是那个周末林寒江就这么着去赴了人生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的“相亲”活动。那天天气尚可，午后的阳光热情但还是没有超过人的承受限度。坐在咖啡厅靠窗位子上的林寒江手捧着一本厚度相当唬人的《中性》看得很入迷，连某人走近的脚步声浑然不觉--
“Hey！林--寒--江？”
听到自己的大名被再次以熟悉的外国怪腔调一字一字念出来时，林寒江反射性的“yeah”了一声后抬起头来，却被这个高大身形着实的“雷”了一下--
浅棕色的半长卷发上箍了一条黑色宽发带，露出来的额头倒是挺光洁饱满。相当深刻的五官和碧蓝色的眼珠相当直接的彰显了自家血统的“异国制造”。不过相对小巧的唇形和薄嘴唇倒是挺东方，仔细回想一下，和印象中的吴阿姨很像。但是这还不是重点--
“Hey！Can I sit here？”这家伙显然被林寒江有点呆滞的反应逗乐了，一边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一边挤了挤眼睛。林寒江这才彻底反应过来的点了点头。对方倒也不客气，拉开椅子坐下来后直接把手伸了过来：“Daniel Lewis。好久不见！”
林寒江愣了一愣，但很快回过神儿来赶紧也伸手握住：“林寒江。叫我Henry也行。”顿了顿，林寒江微微笑了笑，“怎么，你还记得啊？”
“……”Daniel并没回答，只是在嘴角上挑起一个不大像是怀了好意的微笑，然后一把拉起还攥在自己手里的林寒江的手迅速凑到嘴边--
“！！What're you--！”林寒江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随后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后迅速环视了一下周围--还好众人都在自作自事并没人目击到这边“惊世骇俗”的场面。恨恨看着对面那个还一脸的脸阳光灿烂桃花开，林寒江气不打一处来的压低声音：“你在干嘛啊？！这是在中国，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也有习惯目睹两个男性凑在一起卿卿我我的！”
“卿卿--what？”Daniel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Ok，ok，my pretty boy！Don't get panic！Who cares？”
“……”林寒江哭笑不得的看着对面那个把耳朵改造成拉链的大男孩儿一脸的理所当然，第一次意识到“代沟”这个东西原来是这么真实的存在，但现在还是先岔开话题比较好：“听说你要在这里发展？那你的中文学的怎么样了？”
“啊--”对面大男孩的脸马上垮了下去，“你知道吗，中文真的是太难了！我以前学的那点中文到这里简直是--简直是--小菜一碟！”
“噗--”林寒江差点一口咖啡全喷到对面那人雪白的T恤上：“拜托啊Daniel，‘小菜一碟’可不是这么用的！这句成语就相当于‘a piece of cake’啊。”
“啊啊！God save me！”对面人颇为戏剧化的夸张动作看的林寒江忍俊不禁：“对了还没问你呢，你到这边来具体做什么？”
“和朋友合开一家Gym！我可是大股东哦！名字也是我起的，就叫Well-fit！不错吧！”对面人一下子满脸开心，似乎都能看到一条无形的尾巴在摇来摇去。林寒江笑着点点头，“怎么想到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