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突然空开来的腰际,兀自起身。
不想再理蒲静,乾脆整理内务,擦起屋子里的桌椅。
忙了好半饷,也没再听见蒲静再开口说话,猜想他莫约是睡著了。
一转头,却看蒲静一双眼晶亮晶亮的,盯著我这方向,甭说睡著,他的精神倒是比我还好上不少。
我难得主动开口道:“蒲静,你三天两头就跑来我这做什麽,要真的閒的没事,你不会去找昙花吗?你很久没去倚阑楼探她了吧。难道不怕情人伤心?”
蒲静脸色有些不满的说:“小风,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你怎麽还是听不进去呢,我跟昙花不过是朋友,是知己,总之不是情人。”
我口气不善的说道:“我也说过了不要叫我小风,不要来烦我,你怎麽也是听不进去!”
蒲静说“可是你又不肯告诉我你姓什麽叫什麽,我从倚阑楼那里只打听到你单字名风,所以我只能叫你小风啊,再说我来找你..因为我们是朋友嘛,我关心你...”
我急急的打断他的话说;“我不需要告诉你我叫什麽,我不需要任何朋友,不需要你们任何人的关心,不需要...不需要!你走你走。”
我毫不客气打开门,请他离开。
蒲静征了站了一会儿,踏出门时,转过身来伸手抚著我的眼睛道:“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你的眼睛就好像在告诉我说,小风好伤心...好难过,小风需要...有人来爱。”
张口欲辩,却已忘言。
我望著阖上的两片门扉,哑然失笑。
沈青风一切的云淡风轻,是否都是自欺。
以为瞒过自己,却骗不过陌生人的一眼了然。
那日,如此不留情面的赶蒲静出门,本以为从此可以了他的纠缠。
谁知不过隔了两日,蒲静照样不请自来的出现家中。
只是或许是前次的关系,又或者是因为我的脸色不善,对他视若无睹。
蒲静此次倒是安份了许多。
没有再无时无刻的绕著我打转,也没有缠著我把覆面的巾子取下,或是说无聊的玩笑话。
每回来,蒲静大多时候只是看著我,神色温柔,脸上可见的笑意淡淡。
我表面仍是不动声色的无动於衷。
私下猜想蒲静打的什麽主意,只是我实在弄不懂。
於是我只好等,等他这莫名其妙的兴致过了,没了劲。
蒲静自然会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人生长路漫漫,多少人众里寻他,只是为了求得一人携手相伴。
沈青风一生不过,过了二十多年头。
老爹...哥哥...相继远我...
对严曙痴恋一场,不怨不悔,如今终究是落得孑然一身,碎心无痕。
来来去去,所有人都只是匆匆过客。
我不再冀望,我不再强求。
我现在只会等待,等待蒲静这个过客离去时,我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失落。
因为沈青风只是在等待,等待这条路走到无望的尽头。
那是我没有选择的归途。
是夜,甫一出门,就见门旁一道人影,以为是蒲静,无意搭理正想离去。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里。
“青风,许久未见,你可别来无恙?”
我不会认错,这声音...
是严曙!
直觉性的想逃。
沈青风最後一点理智面子,却让我硬生生压下想落荒而逃的冲动。
我回头看著严曙。
他问我别来无恙...
我覆盖在布巾下的嘴在笑,无声的,笑的猖狂,可惜他看不见。
别来无恙....沈青风爱你严曙爱的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你现在问沈青风是否无恙...
严曙你不觉荒谬?
怕一张口,会泄露我表面力持的一点镇定。
我咬紧牙关,力气大的像是要崩断了酸软的牙床般,不肯开口。
严曙忽然欺近前来,还来不及反应,严曙的脸已不过近在数寸之前。
每回夜深人静时,辗转难眠,脑里浮现的脸。
每回哭累的睡去,出现梦中的容貌。
此刻就活生生在眼前,相距如此之近,此刻沈青风除了严曙失去其他一切视野。
舍不得一眨一转酸涩的眼珠。
怕再张眼。
又是徒留夜夜啃啮心头的相思,明明誓言要忘的一切情愁。
昔日只求严曙一眼,那种几近疯癫的痴念现又在心底翻涌。
那双眼此刻看著我。
里头,是我曾经苦苦渴求多久的温柔...
严曙说:“为什麽要覆面呢,青风,这样...岂不可惜了你这一张美丽的脸。”
我收回刚想伸出的双手,攒紧了掌心。
终究,他看的只是沈青风这张和沈青玉如出一彻的脸孔。
严曙那样温柔的眼神。
从来不是看我。
严曙笑道:“这麽冷淡,连半句话都不回我,可真一点旧情不念你当真...不记得我?”
我说:“我不记得。”
严曙看著我,眼神似乎有些在指责的道:“青风,你真的能够忘记,真的不恨我....不..爱我...你,当真能忘了我”
突然感谢起夜晚的这般黑暗。
让严曙看不清我脸上的神情,眼里因他刚刚不过表露一点点的失落就激扬起的阵阵涟漪。
我放纵自己的双眼,脉脉的望著严曙,幽幽的道:“既然不记得,又何来的爱与恨...严曙,我不恨你也不爱你,我只是...我只是忘了,我只是忘了你。”
严曙看著我的目光,突然锐利的像刀刃。
他对著我冷冷一笑道:“是吗...原来是这样,可青风,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忘的了。”
我忘不了...
为什麽被逼到绝境,我还是不能忘记,我还是不能放弃...
为什麽沈青风还是爱你。
我可以漠视世上众人众事众物,冷眼旁观。
可光想到你严曙两字,看你一眼,听你一语,一股刺痛就漫遍全身,苦不堪言。
说了不要爱你,可为什麽我现在还是为你心痛...
有一天当最大的苦痛,都已经不能让沈青风痛苦。
那麽是否我就不会再有任何的苦与痛。
我抬头看著不知何时来到跟前的蒲静。
我把头靠在蒲静的胸膛上,无力的道:“不要问,什麽,都不要问...借我靠一下..就好..”
蒲静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没打算问。”
见上严曙一面,让我在家中闷了好些天。
几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知要做什麽,也不知该做什麽。
还活生的,似乎只剩空荡荡的脑袋不停飞转。
千兜百拐的思绪...始终是跳不脱严曙这个死结。
我知道沈青风,确实,病入膏肓。
我知道这辈子。
沈青风对严曙的痴念,无药可救。
从在他口中听见哥哥名字的那刻起。
我知道这辈子我心伤难愈。
严曙,像一把锋利不过的刀。
每回见他,总是免不了心头再添上一道口子。
沈青风不下千百次问自己...
严曙对我从没有丝毫情意,为什麽我还要爱他?
严曙伤我既深又重,不曾有一丝手软,为什麽我还要为他痛?
为什麽...
为什麽我被刀刃镶入的骨肉血流不止,还死死的不肯放手?
这些问题我从没有想出过答案,严曙问我爱他否?恨他否?
我撒了谎,但却有一半真实。
是否爱他,无庸置疑。
是否恨他,到了如今我也弄不清是否恨他。
严曙伤我如斯,虽爱他至深,但说没有半点不甘愤慨,不可能。
但无论如何,我却无法埋怨他,责问他一句为什麽。
是的...
沈青风从没有问过严曙一句,为什麽?
因为是我爱他。
是我给了他这样一次次伤我的权利。
我为严曙神伤的同时,蒲静一直默默的,只是陪伴在旁。
我沉浸在对严曙错综复杂的爱与恨里。
蒲静一如我几日前最後开口的一句要求,什麽也不问,只是望著我,不发一语。
他看著我的眼睛,很忧伤。
我从未想到那个总是嘻皮笑脸的蒲静,也有露出这样的神情的时刻。
我问:“蒲静,你在伤心?”
蒲静苦笑一声道:“答案似乎很明显,不是吗?”
我又问,声音一如当初,严曙问我一样的冷漠道:“蒲静...你在为了什麽伤心?”
蒲静反问我道:“小风,你又为了什麽在伤心?”
我轻轻摇头道:“我说过...你别问,我为何伤心为谁伤心,这都不关你事。”
蒲静苦笑道:“小风,那你也别问,可否?”
沈青风爱严曙之心,昭然若揭。
蒲静是聪明人,并非不信我不能瞒的住他。
他看不看得出来,我并不在意,他看出来了,我也可无动於衷。
一切只因我和严曙之间,充满太多谎言恶意,连爱也是掩盖在白晃晃的刀背上。
纵然一切起因只为一字,情字。
却交杂出太纠缠的爱恨,纷乱到我不能形之於口。
我与严曙的过往,一切回忆..对严曙的爱,挣扎,心碎,包括因严曙而生的痛苦。
都是未来将长伴我於九泉之下的所有。
是仅仅所有...
所以就连伤心,也不必与人分担。
可这伤心的滋味,不好受。
这种痛,我不想让别人也嚐。
就算我会错蒲静的意也罢。
算是我未雨绸缪。
我对蒲静说:“无论你在为谁伤心,都不值得,蒲静,不要白费力气,自寻烦恼。”
蒲静倒是恢复了点精神,又玩笑说道:“你不是鱼,怎知鱼在水中是痛苦。你不是我,怎知我值不值得。”
“我是鱼,蒲静....我是,但不要你是。”我神色和缓的说,看著蒲静微微变了的脸色。
我已是一条遍体鳞伤的鱼,不希望见到蒲静最後同我一样。
忘川水中再多一条伤痕累累的鱼。
隔日,我勉强打起精神上工。
现在不比从前。
虽是意兴阑珊不想工作,但衣食住行样样都是得拿白花花的银两换的。
如今沈青风,再没有那个本事耍这等脾气。
谁知不过休息几日,我倒是连这一份小小的青楼琴师的工都不保。
问她为何无故辞退我,那鸨母吱吱唔唔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慌乱应对中只漏了一句。
她们这做生意的地方,惹不起那些个权贵高官的。
沈青风不过是寻常百姓,何曾惹过老鸨口中的达官贵人。
若说真要有牵扯的。
权贵...我不过只识得一个严曙。
严曙啊严曙...
你到底想把沈青风逼到何等落迫境地你才肯罢休?
出了倚阑楼门口,昙花伫候在外。
饱满掐出水似的双颊,不过数日已深凹消瘦,一双柳眉凤目征征的看著我。
正想错身而过。
一声沈青风,绊住了我双脚。
我摸了摸脸上的面巾,笑道:“沈青风在这京城当真是如此大名气,一张脸遮的密实,还是谁都瞒不过。”
索性跟著揭了覆面,不用问我也猜的到她是怎麽知道我是何人。
昙花望著我的脸,良久,冷冷笑道:“一个男儿身,长著这样的俊俏的脸...难怪连王爷...蒲公子那样的人物都要被迷的神魂颠倒,忘了我们这些庸脂俗粉了。”
话说的虽是难听不过,其实仔细一深究,她也不过就是妒嫉。
我解释道:“蒲静跟我只是朋友,不是你想的那般。”
“我是真心喜欢他的...刚认识他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他只是个书生,爱上他从不是贪他的钱财家势,我是真的...爱他,可为什麽....”她说到後头,已哽咽难言的掩面低泣。
我只是静静的,在一旁看著。
当日别人眼中的沈青风...是否就是她这副可怜模样。
我冷然道:“很多时候,真心真情...不过是一文不值,你以为,它多高贵吗。”
沈青风,看看。
这就是相信爱情的下场。你以为爱是什麽..
你以为梦是美的吗?
你以为真心多高贵吗?
你以为幸福是触手可及的吗?
一切一切,转眼成空,虚无缥缈,唯有撕心裂肺的苦痛...是真实的。
走在街上,往来行人皆注目而视,接头交耳的窃窃私语。
看来沈青风倒真该感谢严曙。
这下京城的大街小巷宅第府院大概都知道了沈青风这等人物。
天下第一琴师的亲弟曾是曙王府中的男宠相公,失宠後流落青楼弹琴。
如今穷途潦倒,昔日主子不念旧情要赶尽杀绝。
这该是多麽新鲜的风流轶事。
我都可以想见这等故事如今是传得何等沸沸汤汤。
转念一想,这些流言想必也传进了蒲静耳里。
蒲静...无论如今你怎麽看沈青风。
我只希望,此後,你我不再相见。
垂柳依依,三月的徐徐春风吹皱了碧绿色的大片湖水,涟漪一点点的化开,化开,转瞬又是一片平静的水面。
我坐在湖边,望著水中的倒影的那张,沈青风的脸。
抬头看那漫天纷飞的豔豔桃花,美丽的缤缤彩蝶在红花雨中嬉游,天边澄红晚霞染豔了湖水的颜色。
看哪,多麽美的春意景象。
只是血色一般的湖面里,我的脸像雪一样的白,冰一样的冷。
“青风,你在看什麽..你在想些什麽..”身後那个紧紧搂住我的人问道。
他从傍晚问到了黑夜,我只是默默的看著湖中的倒影。
我冷笑道:“你来做什麽,怕我想不开跳湖吗?”
“我的确怕你跳湖,我的确怕...”严曙说。
他埋首入我冰冷的颈旁,他的皮肤居然比我还温热,这样一个冷血的人啊,只是如今真正冷酷的人是我还是他...
“我不能再看你死在我面前一次,再也不能。”
“沈青风不会再为你寻死,不会再为你哭,一次都不会。再也不会...”我轻轻的喃道,声音很低很轻。
我对他说,也在对沈青风说。
其实,我只是这麽说著。
说一个小小预言,或是,一个小小的谎言。
我并不确定下一刻我会不会挣脱出他,跳入面前幽蓝的湖水里。
“青风,我爱你。”
我惊愕的回过头看著严曙,他温热的嘴唇就要贴上我冰冷的脸颊前,我用力的推开了他。
“严曙,你不爱我,你根本不曾爱过我,你根本谁都不爱,你只是要我为你伤心,看我为你流泪心碎,你只是要有人比你更痛苦,你只是要看我痛苦,是了...你只是要看有人比你痛苦对不对!”我嘶声力竭的对他大喊。
严曙沈默不语,一双墨黑似的眼里,在说著什麽,在告诉我什麽....
温柔,冷酷,情动,漠视。
我不懂,我永远都弄不懂看不出,这黑沉眸里,隐含著是怎样的算计。
严曙和我,一动也不动的互望著,他微微弯起唇瓣,轻扬的角度并不算笑,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青风,你爱他吗”不知何时出现面前的蒲静问道。
我冷声道:“我跟他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也无权问。”
“不想承认吗?”
“不是,我不爱他。”是的,这句话我早就日夜告诫了自己无数次。
“可是这些日子你分明就是还在为他伤心,你明明是在逃避,不敢承认。”
“我没有。”
“青风,你还是爱他...”
“没有没有,我不爱他不爱不爱.....啊....”
我疯狂的吼道,针对沈青风的,疯狂的愤怒,停不下来。
我疯狂了吗...
我疯狂了吗...
大概是的,蒲静抱著我,他看我的眼神这样的哀伤。我知道他担忧著我是否受不住刺激,而我在心里大喊
为什麽我还不疯狂...为什麽我还不疯狂...为什麽我还不疯狂...
我,再清醒不过。
我,无法疯狂。
我只是死去了所有的梦和希望,却还学不会,如何绝望。
春寒料峭。
花园枝头刚萌出的新绿在深露中微颤,冷风旋然,纷彩蝴蝶不再留恋花间,画眉鸟清脆的歌声不再嘹亮。
只剩下杜鹃凄楚的啼叫,声声不绝,声声心碎....
你可听出了...断肠的痛苦?
你可听到了...这哀绝的悼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