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鞭上沾了多少姓慕容的血。
“慕容铁衣荒淫无道,死不悔改,着家法三十鞭,祖宗祠堂思过三天。慕容檀行刑。”
我闭上眼睛。
有人脱了我的上衣,皮肤接触到冰冷的空气。
不冷。马上就会有滚热的东西流出来。
我的血。
一道撕心裂肺的痛从背上传了过来,全身的肌肉都纠结着,抵抗痛苦。奈何那痛太过强大,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倾轧着,摧毁着,很快就
让我支离破碎了。第二道,第三道……
伤口处是热的,血涌了出来。我甚至听见它们滴落到地上的声音。不知几鞭子了,模糊中只知道,那决不是普通的鞭子,就像长着狰狞獠牙
的猛兽,每次从我的躯体上离开,都嘶咬着,带走些皮肉……是荆棘鞭吧……
意识终于脱离躯体,漂浮了起来。原来这就是灵归灵,肉归肉啊。朦胧中看见那个绑在长凳血肉模糊的东西,随着鞭子落下颤着,却没有一
点声音。
“二十九……三十。”施刑的青年收起鞭子,走过来探了探鼻息:“爹爹,他昏死过去了。从没人受过这么重的刑。那盆盐水……就不要…
…”
首坐上的中年人看了他一眼。“你也要学学他的榜样,置慕容家的规矩于不顾吗?”
“檀儿不敢。”青年低下头,端起边上的半盆清水,一咬牙,泼在长凳上。
长凳上的人剧烈得颤动了一下,脖子猛的抬起来,停顿了片刻,又落了下去。隐隐听见一声叹息。终又归于寂静。
“一句求饶也没有,性子也算刚烈。”中年人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你们三个留下收拾干净,给他裹上伤,医治好了就送去祠堂思过。”
“是,爹爹。”
痛。全身的每个角落都像有无数的小刀,一下一下的割着,我可以想象白布下的伤口反卷着,经脉突突抽动,暴露出血管和粉红的肌肉,盐
水的刺激让这一切的痛苦又放大了几倍。
我疼醒过来时,已经身在祠堂了,阳光从门缝、窗棱透进来,我刚判断出大概是中午,就又一次陷入昏迷中。如此反复数次,才真正清醒过
来。
现在应该是半夜了,我俯卧在祠堂的几个蒲团上,身上披了件棉袍。饶是如此,冷气依然从身体的各个缝隙钻了进来,浑身冰凉,痛楚倒略
轻了些。
祠堂里供奉着慕容家历代的列祖列宗,一只只灵牌层层叠叠环绕四壁,此时都看着我。
我眨眨眼。“各位祖先,打搅清眠了。请问我来了几天了?”
谁知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声音。我想了一下。失血过多。需要补充清水。
罢了,现下到哪里找去?捱过三天再说吧。我试着一只手撑着坐起来,可刚一使劲,背上的鞭槽争先恐后的报告伤情。哪里能面壁思过,只
好卧在地上算数。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夜色沉沉,像看不到边的绝望。受刑时好象有一阵子头脑不清楚了,恍恍惚惚中浮在半空,看带铁刺的皮鞭落在身上
,竟感觉不到疼。似乎还听到后来有人说话,声音嗡嗡的。原来痛到极点会产生幻觉啊。
伤口传来一阵阵的疼,波浪一样,起起伏伏。想点快乐的事情等待天明吧。分点神疼痛也会感觉好些。
想什么快乐高兴的事呢?我想起四岁时就能背出一篇千字文,娘用微笑嘉许我。爹爹知道我今天要来,在他房里给我留了枣泥馅的甜糕。又
想起曼娅出嫁前特意送我一只荷包,让我思量了很久也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我。还有天冷时,那帮顽童们烤了热呼呼的红薯,忍着口水给
我送来……
都是曾经让我很开心的经历。不过,还是不要跟自己挣扎了。这一切相加,也比不过住在燕子山庄的那两个月的时间。
出庄时,还想着不如忘记,后来又一想,还是记着的好。有个极简单的小诗,是怎么念的?
人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燕云,受刑前我还想着你呢。想到胸口发烫,眼睛生疼,你叫我如何跟大哥说“后悔”?便是时光倒转重回到初遇那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
拒绝你的邀请,又何况是已经发生了的回忆,我怎舍得用“后悔”二字轻易抹去?
如果我自己都否定了,那我将再也不能拥有那温暖的清晨,恼人的午后。
余生里,当我又想起你时,就不能有无悔无惧的眼回望过去。
不,我不会否定自己的心。
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少谎言欺骗,也不管你对我有没有一点真心,我只是明明白白的知道,我用了整颗心待你,再也收不回一丝一毫。就算你
不要,我也没有办法。有些事情就像草籽听见春风,就发出芽来,到无边无际的一片,已成草原。若用刀斩,用火烧,表面荒芜,根系还紧
紧的抓着泥土,一场小雨,一点阳光,又是一片草原。
我这么跟你说,你听得明白么?燕云,我很冷,你过来好不好?不要站在我面前笑。哦,都忘了,你很喜欢看我笑话呢。也许开始发烧了,
我说话有点糊涂。我是说,我忘不了和你在一起时发生的一切,也不准备把你忘记。我会用我的余生思念你,但永远不再相见……如果我还
有余生的话……燕云,很想问问你啊……你有没有一点……有没有一点点真心待过我呢……
终于我又一次失去知觉,昏倒在寒冷的夜里。
12.
火高。水滚。热气冲开铜壶。
有人忙把壶从火上挪开,洗净的茶杯里搁好了茶,一吊沸水白花花的急滚直下,在杯中溅起带飞沫的水花。
养得一刻,揭开杯盖,辟了辟浮沫,一盏清香四溢的热茶端到我面前。
“二爷用茶。”
“先放在桌上吧。等凉一会儿再说。”
我俯卧在自己的床上,手上一本《歧黄》。房间里很暖和,因为在屋子正中支了个小火炉子,烤火取暖,也用来熬些汤药,结果我无论是睡
了还是醒着,鼻端总是缭绕药香。
“思过三天”已是二十天前的事了,怎么从祠堂里出来,我全无印象。据讲当时我毫无知觉,面色潮红,眼眶深陷,全身滚烫,也不知高热
起了多久。所幸无性命之忧,皮外伤也只好慢慢将养,隔几日用些生肌的药膏涂一遍,每天一剂消肿止痛的汤药。
这些日下来,我精神好了很多,背上的伤也愈合结痂,只是动作大了仍然疼得很,没奈何,还是以静卧为主养伤。
倒是行医之道让我颇感兴趣,反正也闲着无事,让小赵给我找了两本医书打发时间。
那天,就是小赵把我从祠堂里抬出来的,等我醒了过来,他已照顾我两天一夜。于是大哥让他留在我屋里,打理我的饮食起居。
明明是大哥的红人,平白的在我跟前进出,恐怕也是一肚子委屈。
我问他:“不如换个人吧?你一身本领,还是在大哥近前的好。”
小赵摇摇头:“大爷让我跟在二爷身边,我必伺候好二爷。再说我也略通医理,好歹比一般下人强些。”
“哦?”本就看他平日给我换药手法纯熟,原来果真是个大夫。“跟谁学的?”
“家里本是行医人家,家道中落,就跟了大爷。”
一句话教人无从接口。我转移话题。
“快过年了吧?”好象今天已是年二十八,但听不到小孩子们放鞭炮的声音。往年总有性子急的,等不到年三十,大白天的就零零星星的放
了起来。莫非我记错日子了?
小赵恩了一声,“还有两天年三十。”
“为什么我没听到鞭炮声呢?奇怪。” 难道小孩子都忽然懂事了?
小赵看看我,考虑了一下才回答。“今年大爷脾气不好,各房的小辈都给大人管着,不敢造次,连下人们都轻手轻脚,生怕忽然犯了忌讳。
”
呃……连累得全家都过不好年了。
连吃了两个钉子,好歹明白他的意思了。我不再跟小赵搭话,自顾看书。小赵一躬身,拎着铜壶退了下去。
生活又渐渐回到原来的位置,就算还有些余波未息,随着光阴推移,也将消失无踪。果然还是这种古井无波的日子适合我啊。困了,随手把
书扔在床前,沉沉睡去。
睡到夜半,口渴得很,迷迷糊糊中记得床头有一盏茶。略醒了些,看见屋中小火炉还有暗红的火光,原来是热的口渴。伸手去拿茶杯,猛不
妨被人捉住。
“谁?”
那人侧过脸来。黑暗中有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目光警觉,连阴影也带着凌厉。
小赵。
“二爷做什么?”小赵问。
他平时都睡外间,今天怎么在我床前?“我还要问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看了他一眼。衣裳整齐。
“我来看看炉火,若熄了明早不好煎药。”他垂下目光放开我的手,端了茶来,问我:“二爷是要用茶吧?”
我不接,跟他说道:“口渴得很,正好你来了,给我换杯热茶吧。”
小赵端着茶杯沉吟着,却并不走开,“……这会儿茶炉子的人都睡下了,恐怕没热水。还请二爷将就一下。”
“也好。”我端过茶喝了两口,“现在什么时候了?”
“二更。”
“是吗。”我不置可否。
今晚不寻常。小赵寸步不离守着我,想必我睡下后就一直呆在屋里,此时支他也不走。还有,照火炉这么个烧法,过不了一个时辰就灭了,
如何等到明天早上?
为什么小赵守着我?
为什么留着火光?
我把茶杯递给小赵,重又躺下。“我要睡了,你下去吧。还有,把火关小些,热得我都出汗了。”
小赵有一点失措。他没料到我居然醒了,忽然间不知拿我如何是好。
他顿了一下,还是没走,说道:“我帮二爷看看伤口可好?别让汗水浸了药膏。”
“唉,”我打量他的神色,问他:“你实在不想走就跟我聊聊天吧。聊聊今晚为什么跟防贼似的看着我,还是我屋里有什么宝贝怕失了盗?
”
“二爷说笑了……何来此言……”
“真是难得看到你不自在。”我不理他,自顾说着,“为什么要留着火光呢?夜里,如果有贼站在屋顶上,很容易就会看到这里。你这是给
谁指路呢……”说着说着,刚一回头,只瞥见小赵鼻尖沁出的汗珠,还有已经伸到我肩头的手:“二爷,得罪了……”
昏迷前我还在想,他点的这是哪处穴道呢?下回找本《黄帝内经》看看。
醒了又是艳阳高照。最近一个月来,这种睁开眼来昼夜不分的次数很是不少。
活动活动手臂,我想起之前被小赵弄昏过去。这会儿风和日丽,全无昨夜的凝重诡异的气息,难到是我想多了?
小赵点晕了我是事实。我问到了他不愿意说的东西,看来果然不简单。
我咳嗽一声。“小赵,你进来。”
有人躬身进来,掀开的门帘可以看到时近中午,阳光满地。“二爷起了。可要更衣?”身形瘦小,年纪只在十三四间,一个没见过的小厮。
“你是谁?原先在这儿的小赵呢?”
“宋诚不知谁是小赵。今天早上大总管告诉小的,让小的在二爷跟前听候差遣。”
昨夜必是有事发生,小赵也完成使命,回到该去的地方。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本就是被大哥安排在我身边的。如今事了,我身边终于换成平常的家仆。
可是,这里有什么是值得注意的呢?我想了一下,模糊的猜测倒是有几个,但一个可能的答案也没有。
宋诚垂手而立。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半大孩子,根本不会知道昨夜慕容府里发生了什么秘密。
左右也没有答案,不想也罢。
我吩咐宋诚:“先给我把药端来吧。”
“是。”宋诚退下了。
望着微弱的炉火,我不禁又发起楞来:到底,我错过了什么呢?
13.
大年初一的规矩是要睡个长长的元宝觉,然后到长辈跟前磕头,讨个吉利红包。
昨天是年三十,一年里辞旧迎新周而复始的日子,我吃过晚饭就打发宋诚跟他的玩伴们热闹去了。他先是不肯,我劝了他几句,他才喜孜孜
的走了,再三保证一会儿就回来,可又请我早点休息。
这几天我也暗自留意了周围的环境,没什么变化,宋诚也高高兴兴的自去玩乐,看来没人嘱咐过他不得离开什么的。想来我一时是找不到关
于那晚的蛛丝马迹了。
昨晚,窗外黑色的天空不时被染成火树银花,很远的地方传来喧哗声和爆竹连连,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手上有一碗清香的苦药。
除夕夜,是团圆的日子啊。
左右无人,我愿邀月影,共渡佳节。
燕云,你也到家了吧?我猜你还是带了酒来,可惜我喝不到了。此时,你正和长生、倚红偎翠聚在一桌,谈笑正欢吧。偎翠做了什么年菜?
倚红可把你房里的花瓶插上三两只梅花?跟长生还好吧?你要看到他的心意啊。
罗嗦了许多,菜都凉了。燕云,我以药代酒,祝你年年如意。
遥遥举碗,一饮而尽。心里有经过红尘的平安喜悦,我倒头上床,一夜无梦。
嘭!门被强力推开,反打到墙上,弄出很大的声音。接着光线晃动,屋子里有人正接近我的床边。
我揉揉睡眼,天色还未大亮,宋诚喝了酒走错房间了吗?
来人大力的拎着我的衣领,迫使我面对他坐着,伤口被牵动,皮肉和伤痂的错位又疼了起来,我顿时清醒过来,看清了我面前来人。
慕容桂?!
他不是来讨红包的吧?
不过我没问他,从他几乎贴上我脸的鼻息中,我闻到了很重的酒味。虽然他好象脚步很稳,眼睛却很红,加上手上的温度,脸上的表情,我
相信他已经醉了。
慕容桂也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我,容长的脸蛋上两朵淡淡的红云,鼻子尖也有点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酒气,迷惘又执着的神气像迷路
的、受了委屈的小狗。
忽然又伸手捏捏我的下巴。
咳咳,还是把这只走错路的醉猫打发出去是正经,还能再睡一会儿呢。
“三侄?你认错路了吧?”
慕容桂摇摇头。“我找你。我要看看你。”
大年初一的,你还真有兴致。不过我不打算奉陪。
“回去吧,你爹知道了要骂了。”
“不,”他还在摇头,“我要看看你到底哪里好。”
……我说你真是……没想到酒品这么差。“你要不走天亮了我少不得叫你哥来。仔细皮痒。”
慕容桂根本听不见我说话,只是放开了手,在我床前盘腿坐下,目光还在我脸上搜索,“长得真难看,根本不像慕容家的人。”
“你请便吧。我睡了。”我又小心的卧回被窝。天不亮就来研究我的长相,再跟他说话是除非是另一只醉猫。
慕容桂也不理我,只顾自言自语。“我比你长得好多了,又没残废,对他又好……为什么他喜欢你却不喜欢我啊?就知道跟我笑,说你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