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首有整排书柜,一组米色沙发和同色系咖啡桌置放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
整个副院长室与其说是办公的地方,更像雅致的书房,紧闭却未上锁的落地窗外,还有一座面积不小的露台,当中摆设了金属制白色庭园桌椅,三面植满花草,在冬阳照耀下,绿意盎
然,最是令任真讶异。
中心楼除了顶楼以外,哪里来这样的空间种花种草,还有太阳关照?
针对任真疑惑的目光,古时彦答道:「难道你不曾抬头看过中心楼?第一天报到,没有站在医院大门口,仰头观看医院全貌?」
任真摇摇头。
他真的没有仰头认真看过。但他记得曾在介绍手册里瞄过一眼平面图,对中心楼的整体建筑留有一点印象。他还记得自己的感受,中心楼盖得就像一块多层蛋糕,每五层往内缩小一圈
,是很怪异的设计。如今想起,其中的落差或许便是露天阳台的所在之处。
古时彦肯定了他的猜想。
「不过中心楼被后来增建的东西两翼给围住,到你来的时候,就算当真抬头看,大概也看不太出来了。」
此外,任真还有另一个疑问,露台东边放有一大块气垫,不是充满弹力的弹簧垫,而是近似跳高用的缓冲器材,虽然勉强选用墨绿色来搭配周遭景物,仍旧非常煞风景,任真想破头也
想不出它的用途。
「你总会知道的。」
副院长没有继续解说的意思,只露出意味深长的招牌笑容,使转身开玻璃柜拿取杯子。
任真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种,得不到完整解答也不以为意,趁着副院长背过身,没有被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眸盯着,呼吸比较顺畅自在时,先发制人,赶紧致歉:「副院长,我、我真的
很抱歉,我们不应该跟踪你约会。」
「你确实不应该。不过,我想你事先并不知情,这笔帐我会找时杰算。」
副院长的语调跟平日一股温和,套句小古医师的话,是营业用的好语气,任真安心了一半,却涌现新的疑惑。
副院长找他来不是要算帐,那是要做什么?真的是一起喝杯咖啡?
「说到时杰,任医师请坐。」
古时彦将托盘放在沙发前的矮桌,在两只白瓷朴里倒了约八分满的黑咖啡,浓香四溢。其实任真甫进门就隐约闻到咖啡香,想是副院长秘书预先煮好,否则在短时间内准备好的咖啡绝
不会有这种水准的香气。
任真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滋味极佳。若是现在告诉他,副院长只是单纯找他来喝杯咖啡,他也会相信。
「你知道这间医院本来不叫重生医院吗?」
「好像听说过。」
「重生医院改名的原因,你知道吗?」
这一点,任真就不清楚了。
「我的父亲,也就是院长,在时杰进来执业的那一天,将医院改名叫重生医皖,获得重生的是时杰。」
任真皱起眉,问道:「小古医师受过重伤?」
「不,他是个笨蛋,有过最荒唐的学生时代。传统印象中纨绔子弟常做的事,他一件也不缺,天天让人帮忙他收拾烂摊子。直到有一天,他隐瞒了很久很久的秘密终于被发现——被我
发现。」
任真没有傻到开口问是什么秘密,因为他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秘密。
「许多人看时杰是个嘻皮笑脸的孩子王,天塌下来就当被子盖,潇洒随性。其实他以前可不是这样子,为了掩饰真正的性向而痛苦,因为痛苦而专干蠢事。后来,是我逼着他坦白,是
我不顾他的意愿,让全家人都知道这件秘密。」
「院长怎么反应?」
看小古医师如今的逍遥漠样,想必没事,但任真还是忍不住代他紧张。
古时彦从鼻端默默吸了一口里咖啡苦色的香气,靠着椅背闭上了眼,分不出是正享受着咖啡因的浓郁深沉,抑或是沉湎在遥远的回忆当中。
「同性恋和堕落的败家子,我至今仍不确定哪一种对家父来说更为欣慰。但他接受了,时杰最终在院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成为现在你认识的模样。算是不差的结果吧?我的所作所
为并没有错吧?答案总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确定,所以我还在寻找,盼望找到一个百分之百肯定的答案。」
再度睁开眼睛,古时彦的神情微妙且复杂,似乎有点后悔说得太多。
「你认为……我会是那个答案?」
「我的想法只是其次。」
「我认为,我知道你的想法。」任真大胆地说:「小古医师是你的手足,更是一份责任。因为是你使他的秘密公开,你自认需要负责到底。所以,你很想确认我会不会使这个责任加重
,甚至搞砸了这一切,我想你是要表达这样的意思。」
古时彦饶富兴味地歪着嘴角。「难怪你会误以为时杰是个鬼,你拥有丰富的想像力。」
「你是说,我想错了?」古时彦语气里的调侃意味让任真感到有些不满。
「……」古时彦垂下视线,倾身向前,将空了的瓷杯放回托盘,抬眼轻轻唤了声:「任真。」
咦?任真举在半空的咖啡杯锵啷一声撞上左手端着的碟子,幸好没破损。
古时彦优雅的举止在任真大受惊吓的目光中有如慢动作镜头,彷佛能见到纤长的眼睫掀动,眸中波光流转,然后和他四目相接,自己怎么不能动了?
是谁,是谁说古家兄弟长得不像?他们明明有一对极为肖似的眼睛,直视有害心脏健康,他是心脏外科主治医师,他最清楚了!
「任真……试试看叫我一声大哥怎么样?」
他有没有听错?任真端在手里的精致白瓷杯险些脱手飞向地毯。
「我……我……我……」任真的脸颊是红的,脑袋里却是一片白,惶惶然不知所措的当儿,古时彦忽然仰天大笑,一会儿又抱着肚子笑弯了腰,咯咯咯咯,没完没了地笑。任真首次见
到有人把「前仰后合」四字诠释得如此鲜活,如此令人摸不着头脑。
「任医师,时杰喜欢你果然有原因。」
古时彦止住笑声,自沙发站起,任真虽觉莫名其妙,基于礼貌也跟着起身。
「好了,在你把咖啡泼到我的地毯前,说再见吧!」
古时彦说着右手一摆,半推半请地将任真送出了办公室门口。
门板重新合拢,任真呆站在副院长办公室前,混沌的脑袋无法思考。
副院长秘书是一名打扮入时,却不失典雅的年轻女子,她走近任真身畔,操着轻快的语调:「你还好吗?」
不好!任真控诉道:「我、我被副院长耍了!」
自重生医院第二门诊大楼二楼往中心楼东翼的员工合作社有两条路。
首先,由二楼空桥经内科诊疗室可以直达;或者,可以先搭电梯往上,从五楼空桥接产科病房,转儿童病房,再乘电梯往下,通过放射线部之后到达。
任真站在第二门诊大楼二楼,花费整整—分钟时间思考,决定走第二条路。
搞不懂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现在刚过中午,不是一般巡房时间,要在病房和主治医师不期而遇的机率非常低,多走这一大段路到底是期待着什么呢?任真一路不断询问自己,却是怎
么也答不出来。
产科病房已经通过,还没在电梯与穿廊以外的地方见到半个主治医师,惊诧的眼光倒见着了不少。
岂料,刚踏进儿童病房通道,任真就错愕万分地看到一枚枕头从前方病房飞出,接着又听见嘻嘻哈哈的童稚笑声不绝。此处和医院的其他地方怎么全然不同?不仅是喧哗笑闹声弥漫而
已,这一股嘉年华会般的气氛又是怎么回事?
飞出枕头的病房显然是原因所在,那儿的门口站着数名护士,其中一位转过身来,见到任真走近,笑道:「任医师,你要从这里经过吗?请弯低身子小心一点喔!」
「怎么回事?」任真问道。
「因为里头正在上演赤壁之战。」护士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地掩起了嘴,发现对三国历史很感兴趣的任真眼睛陡然一亮时,赶紧又补充道:「不过这是真三国无双版的赤壁之战喔!」
任真来不及问什么是真三国无双,在乱七八糟的喧闹声中,忽地传出一阵令他心跳加快的大笑。是小古医师的声音,他们真这么有缘?
小古医师哇哈哈地笑骂道:「曹操大笨蛋!今天我就要打扁你,做成油腻腻酥脆脆,小朋友吃了会变成小猪的曲炸可乐饼!」
「别作梦啦!你这只江东小猫王!」
「小霸王啦!」病童齐声纠正道。
「他是小猫里面的霸王,所以是小猫王没有错啦!」
孩童群中又是笑声与抗议四起,乱成一团。
「小古医师扮演的莫非是孙策?赤壁之战当时应该是孙权才对啊!」
一直亲切解说的护士对任真的疑惑报以甜甜一笑:「所以说是真三国无双版的赤壁之战。」
真是听不懂!任真决定靠近几步,探身往病房里瞧。
里头果真是一个热闹的大战场,满地床垫棉被枕头。孩子们躲在各自的床上雀跃观战,「战士们」则身着奇装异服,或空手,或手持塑胶大槌子、塞棉花的布制柔软刀剑等各式奇妙武
器,互相砍击,任真若不是认识其中几位,打死也不会相信他们全都是医师。
「只会仗着人多的无耻之徒!看我的人肉飞弹!」古时杰顺手抱起一名小个子病重,佯装要丢向「敌军」。
「小古医师当心!当心小孩的手!小心、旁边有床!小心、小心啊!」小朋友们快乐的尖叫声中,混着护士们惊惶的呼喊。
「哪里来的小兵小卒在扰乱军心?推出去推出去!」
「哎哟!」房内满是床垫,高低不平,因担心过度而被驱逐出境的护土一不小心,撞上了门口的任真。
「任医师对不起!」
三个关键字直直钻进古时杰耳里,他立即转头,惊喜万状。「任医师?你怎么会……」
「小古医师,背后!」
提醒已经太迟,一个大枕头猛地砸在古时杰的后脑袋上,任真记得名字叫做谢文苑的医师虎扑而来,口中叫喊:「决斗当中竟敢转身!你浑身都是破绽啊!」接着飞起一脚,古时杰登
时趴地,幸好地板铺满床垫,十分安全,不过谢医师也已稳稳压在他背上,一迭声叫:「快快快!裁判快来读秒!」
场面一下子转为摔角,一名任真不认识的儿科医师爬过来,夸张地趴在两人身旁读秒,病童们吆喝加油,简直与真实赛场无异。
古时杰奋力挣扎,一手朝任真伸出:哀声道:「救命!这位路过的壮士,你不可以见死不救啊!」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任真大吃一惊,四面八方一齐转来的视线逼得他不由自主退了两步,声音不觉也颤了:「别、别看我,赤壁之战没有孙策,你根本是不存在的。」
「啊啊!孙策快要输掉了!」
病童们怨怼的眼神,真是难以消受!任真不忍让小孩们失望,可是……要他玩这种游戏……
「喂,停下来!什么事跑那么急?」
任真煞住脚步,发现自己位于往西翼的环状走道上,几名头发灰白夹杂的中年医师瞪大了眼站在他面前,是胸腔外科的前辈们,单论年岁资历,人人都得尊敬他们三分。
「没有,没什么急事,是儿童病房那里……」
儿童病房的热情相邀,任真选择了脚底抹油,眼不见心不乱,反正他知道小古医师不会怨他,他莫名地就是知道。
「啊,儿童病房,是不是那个不肖子又在作乱?」
不知这是幸或不幸,显然大家都很熟悉小古医师的作为,省下任真解释的难处。
其中一名前辈的鼻孔似乎一下子扩张有两倍大,嗤声道:「难怪你跑得那么急,我第一次看到也吓了一大跳!简直乱来,院长也不管一管!」
「你之前是不是曾被他欺骗过?我听说——」
来了来了,接着果然提起那段误会了。
这一段时间以来,任真成了院里同仁开玩笑的对象,他忍耐成习惯,多半一笑置之,不会放在心上。这一回却格外地刺耳,心中渐渐升高的不快,得拼上全部理智才压得下去。
「——不能想像这样的家伙会是院长的儿子!什么都比不上哥哥,只好装疯卖傻,那个古时彦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对弟弟这等宠法,实在不像话!」
一阵牢骚好不容易发完,内容夹缠,不知是对哥哥眼红不满,还是讨厌弟弟胡闹随便,到头来主题都模糊了。
怨气烧完饥火烧,为首的前辈摸摸大肚腩,说道:「你吃过午饭没有?不如跟我们一起来吧!」
若在从前,任真肯定倍感荣幸,欣然同住,如今却一刻也不愿意待在他们身边。
他随便找了个藉口,婉拒前辈们的邀请,独自留在长廊上,恨不能大声喊叫,痛骂自己的保守懦弱。那些饱含恶意的批评教他难受,偏偏他心知肚明,如果自己从未认识小古医师,八
成会有同感。即使是现在,也许阻止自己出声反驳的不仅是伦常规矩,也许自己仍隐隐觉得小古医师是在胡闹。
满腹自我厌恶的情绪,任真掉过头走向来时路,他可不要跟前辈们走同一个方向。
不知不觉,他漫步回到儿童病房,同一扇门前,热闹依旧,战斗仍在进行。
任真这次没有看着全无形象的医师们,而是看着房中的病童们。他们有的头顶没有剩下半根头发,有的苍白瘦弱得惊人,也有人必须靠着病床支持才能坐起观战,却全都拥有笑得红通
通的小脸颊和一对晶亮的大眼睛。
他在其他医院见过这样的病房,里头是寂静的,弥漫着无力感与忧伤,消磨着病人的精神力量。
而在重生医院,小古医师或许是在装疯卖傻,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小朋友们是真的很快乐不是?这一份快乐难道不值得努力保护吗?
任真感到一阵激动,他决定暂时地把他过去的观念连同外套、手表和皮鞋一齐脱掉!
「小霸王撑着点,我……在下这就来帮你了!」
病房里欢声雷动。
第六章
「有没有哪里受伤?」
任真摇摇头,伸手接过古时杰递给他的瓶装运动饮料,一时还不想喝。
穿着一身红金交错、据说是孙吴代表服色的古时杰一屁股落在他身旁,旋开饮料瓶盖,仰起头,直接就口咕噜噜地灌,最后吐出一口长气,十分满足的模样。
任真注视着手中尚未开封的一瓶,认真考虑要放弃使用吸管。
世事变化果然奇妙,想起早上还在回荡着交响乐音的温暖室内,靠着沙发跟副院长喝咖啡,一过中午,竟坐在人声嘈杂的中庭石阶和小古医师喝运动饮料。
今天冬阳露脸,吹着寒风不会难受,中庭里有不少员工正在吃晚午餐,也有出来晒晒太阳透口气的住院病患,虽不宁静,闲散的气氛依旧十分宜人。
任真仿效小古医师伸展双腿,对着头顶光线微眯起眼,双眼看出去一切都是又白又亮,自由自在。
「蛮好玩的吧?」耳里传来小古医师的声音。
任真点点头。很久没在冬天流这么多汗,这种畅快他几乎已经遗忘。
「人手是越多越好,有兴趣的话,随时欢迎任医师再来玩。」
这回任真没那么快点头,他还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第二次的勇气。回想起那些恶意的批评,可以断定他们从未真正接近、了解过小古医师,羞愧的是,任真自己在不久前也是一样,靠传
言与偏见判断一个人。
「当古时杰大概很不容易。」他禁不住感叹。
「一开始不太容易,觉悟之后就轻松自在了。」
「什么样的觉悟?」
「很简单,我不必喜欢所有的人,也不需要让每个人都喜欢我。」
「可是,听见闲言闲语,不感到讨厌吗?」是非流言鲜少传入任真耳里,可他一旦听见,便在脑中常驻不去,无法不在意,正好与古时杰恰恰相反。
「那就代表他们拿我没办法啊!我随时都能把他们气到七窍生烟,多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