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来才知道,定光下令不准所有下人接近偏屋,只有负责照料他起居的小谷被允许进入,或许正因为这样他的立场才更为艰难。传言风风雨雨,一个传过一个之后内容又更加扭曲,接着不堪地传入他耳中。
他们进不了偏屋,但却进得了庭院。一开始私底下的窃窃私语,到最后甚至半刻意的在他背后说着,只要不正面与他打照面,都不算违反规则,更何况源定光并不是那么严苛的主子。
他这才知道妒忌心的可怕。他明白自己不该去在意这些话的,但是身为当事人的他又怎能完全装做没事?特别是当那些话语是如此的尖锐又刺耳的直朝他而来?
「你在发呆,敦幸。」
猛地思绪被打断,敦幸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定光双手交叉,脸带笑意地正望着他。
敦幸摇了摇头,想要将脑中不好的情绪都给趋离。他换上笑脸面对他——他不想他担心:「你来啦?」
这样细小的动作却没有逃过源定光的双眼,他锐利的一眯,却不点破:「嗯。」说着,顺势走到敦幸身后,由背后抱住他:「你不用勉强自己着女装的,除了小谷,谁也不会过来。而小谷已经明白了状况。」他将头埋入敦幸颈间,说着。
「嗯。」敦幸轻轻点了点头。原来不准下人们接近是这个原因?说到头来还是为了他。
「……对不起。」两人之间维持了好一阵平静的沉默之后,定光首先开口。
「为什么要道歉?」
「我现在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没有办法让你以最原本的姿态出现在他人面前,甚至也无法让你走出这宅邸。你一定很难受吧?」定光说着,扳过敦幸的身子让他正对着自己,双眼对上他的,深深地望进他的眸子:「我从小谷那儿听说了,你一定听到了很多不该被说出口的话吧?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对不起……。」
敦幸看着他充满疚意的眼,眼前这男人可是现在东国之主源赖朝身边最得意的助手,是目前东国最当红的人。可没想到他连这些小事都注意到,心下一阵感动:「没关系的。」他主动环上他的腰,进一步抱住他:「我不会介意的。」就算只是为了不让他担心:「能够遇见你,和你在一起,这样子就够了……。」
真的,他再也没有什么好奢求的了。
12.
从二十年前那恶梦般的夜晚过后,当身兼父职的实景大哥轻声安抚着尚年幼无知的他:「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然后他才无力的发现那曾经每天过来缠着他、带着他四处玩、想尽办法逗他笑的小男后却再也没出现过后,他就一直感到身体里面缺少了一点什么。
他曾经试着去寻找他,一个人跑到所有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想知道他会不会只是和他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故意躲起来,然后在自己一个不注意之下从树上跳下来故意吓他,接着如同过去一般露出笑容牵起他的手。
但他就像从世界上蒸发了一般,连一点点气味也没留下。
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同时他也知道那是一件禁忌般地、不被允许提及的事。而总是待在他身边的那个小男孩,也随着那件事,彻底地从他的生活中完全消失。
而不时反复出现的那个梦境,从一开始的期望到后来的讽刺。每梦见一次,都让他彷佛做了个最糟的恶梦一般,一次又一次地从梦中惊醒,冷汗不止。
随着源赖朝的举兵以及天下大乱,他失去了父亲、母亲、兄长,当他一度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时,他却再度遇见了他,然后幸运的拥有了他。
还能再奢求些什么呢?能够像现在一样看着他、碰着他、依着他……真的,就够了。
不想让他再担心自己。敦幸很明白自己平氏的身份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麻烦,那是他所不愿意的。他害怕,害怕二十年前事会再度发生。如果上天残忍地要再夺去他失而复得的东西,那么……
他没有把握自己能再坚强的活下去。
想到这儿,他不安的紧紧抱住定光,想要藉由彼此间体温的传递,来确认存在的事实。
彷佛感受到他的不安似的,定光也紧紧地回拥住敦幸,接着抬他起敦幸的头,轻轻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那是一个既轻且柔的,就像是只想要确认彼此存在一般的吻。
「别说什么道歉的话,」敦幸喃喃地说:「我不希望给你带来任何麻烦,只要能像现在这样,就够了……」
「你不要勉强自己笑,」定光伸手温柔的顺了顺敦幸的发丝:「我会心痛的。」
「嗯。」敦幸点了点头:「你也不要勉强自己去做做不到的事,镰仓方可是对你期待深厚呢!」
他不会介意的。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他不介意这一点流言蜚语。他宁可委屈些,也不愿意他为了自己毁了前程。
定光却意外地摇了摇头:「那只是表面而已,佐大人……并不信任我。」他靠在敦幸肩上,继续说:「佐大人刻意将身为武士的我关在侍所里处理那些琐碎的杂事。连宇治川一战……都委婉地拒绝我出阵。」宇治川之战对镰仓方而言可说是第一场最重要的胜战,身为镰仓武士却在这么重要的一场战役中缺席,对往后的升迁而言,影响不少。
「佐大人……有意地不让我出战。在侍所里,即便实际上做事的人是我,但侍所别当毕竟还是和田义盛大人。以佐大人现在的威望看来,哪一天他想要处理掉我,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话题意外地沉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好,于是敦幸只是静静的抱住他。或许这时候需要并不是言语,而是彼此间流动的体温以及最真实的情感。
13.
「敦幸,」不知道过了多久,定光突然开口,语气分外地严肃以及强硬;「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到时候,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离开!?」这样陌生的字眼传入敦幸耳中。他说了「离开」吗?离开--要怎么离开?要去哪里?更何况以定光现在的身份地位以及责任,是不可能说走就走的,除非--逃走。
逃走!这样的字眼太过强烈刺激着敦幸,他一时失去了言语。
见他没有说话,定光脸色一沉,皱起了眉,不安地询问:「你不愿意?」
坚强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点犹疑。即便再怎么肯定对方的心意,却仍是无法避免心中下意识里被拒绝的恐惧。然而这也是自己被深爱着的证明。如果不是在意的话,只怕是不会感到这些无谓的不安的。
想到这里敦幸不禁露出微笑:「当然愿意了。」他给出肯定的答案。
「到时候我可就不再是别人口中的『定光大人』了,虽然我不愿意,但是大概也避免不了辛苦还有危险……」
敦幸笑着打断他:「但是你是不会变的,不是吗?」
无论会遇上什么事,也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的情感是确实的,其它的,都无所谓。
「是啊……。」
只要能够像这样在一起的话。
清盛入道死了,时间是养和元年的闰二月。死因据说是黄热病,直到死前均为高烧所苦。平清盛死前留下这样的话:「我死后无须供养、亦无须念经,只要将赖朝杀了然后把他的头颅挂在我坟前就够了。」
或许在他死前曾为一时仁慈放走了源赖朝而造成他对平家的极大威胁而深深感到后悔吧?
消息很快地传到镰仓,在镰仓造成小小的骚动。源赖朝的目标早就不只是平清盛而已,而是整个天下。因此,这个消息对镰仓方而言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你说,逃走!?」敦幸抬起头,不可思议的望着定光。
确实,几天前他们才谈过这个话题,但是……
他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真的要逃走吗?他们该怎么逃?该逃去哪里?逃走了之后?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答案。
他承认他是个三心两意的人,总是拿不定主意。但或许这些不确定只是一个拒绝的借口,他是在害怕。
他一直在害怕,害怕定光为了他而牺牲了自己。虽然他不知道这二十年来定光都怎么过的,他也不是很愿意告诉他,但想必那是连他都难以想象的悲惨日子,背负着战败者遗族的罪名,承受着奚落以及屈辱……。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忍过了那些年的痛苦以及屈辱,虽着源赖朝的势力壮大,他有着美好的未来。他可以进入这个世界权力的中心,他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他可以得到世上的所有东西。
一旦他逃走,带着自己逃走,那么这一切将如泡沫般幻灭,甚至他可能再度回到从前的日子,背上背叛者的罪名,过着到处逃命的危险日子。
14.
敦幸想着出了一身冷汗,他不要,这样的结果他不要。纵使这样会换来他一生都不自由的代价。
他是平家人,这点他没忘。更何况他是违背镰仓方的平家人遗族。要是让别人知道,赖朝大人最信赖的手下源定光大人的屋敷中藏着一位平家人的遗族,别人会怎么想?
不,那已不仅是别人会怎么想的问题了,自己的存在,对定光而言就是一个威胁。
所以他害怕,虽然他明白定光绝对不会这么想,但是他仍害怕,害怕自己成了他的威胁,更害怕自己成了危害他的凶手。他害怕自己成了亲手毁掉他人生的罪魁祸首。
「敦幸,你怎么了?」见敦幸老半天不说话,定光沉下了脸。
「没有…我……。」手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冷或是其它原因。
「你若是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话虽然这么说,但定光的口气却异常地阴沉。
「我没有……只是,光说要逃走,你要怎么走?」敦幸敏感地发现到对方情绪的变化,他慌忙地转移话题。
定光微微叹口气:「你听说了吗?平清盛死了。」
「欸?」
「是的,那个平清盛死了。」定光直直盯着他,两人现在正面对面坐在屋外的长廊上。二月天的冷风吹来,直接的侵袭着两人,没有漏看正在发抖的双手,定光悄悄伸出手,紧紧握住敦幸的。
「对佐大人而言,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命令我前往六波罗,和平宗盛谈判。」
身为清盛的次子,且长子重盛已去世,宗盛是在清盛死后,接下平家一切大务的人。也就是新一代六波罗之主。
对赖朝而言,这是个暂时和平家携手合作的好机会。
现在天下分成三大势力,除了源赖朝以及旧有的平家以外,不容忽视的,便是一步一步朝京都逼近的木曾义仲。
对赖朝而言,义仲原先只是手中的一颗棋。他原先只打算让义仲打在他前头,然后他可以安稳地在背后接受丰收的果实。然这颗棋子却没有按照他的预期走。
义仲的声望越来越高,对他而言就是越大的阻碍,一旦平家被灭,对于同样身为源家子孙的义仲,他没有任何漂亮的方法可以拔掉他。
因此应趁早将他翦除才是。就算他一样是源家人,在现在这个局面上,选择与强弩之末的平家联手除掉义仲,然后再高举反六波罗的名义灭掉平家,对赖朝而言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你意思是,赖朝大人要你前去六波罗说服宗盛和镰仓方合作?」
「正是。」
「那……。」那该如何逃走?
彷佛看透敦幸的疑惑一般,定光正色答着:「这是件极为机密的事,就算对镰仓内部而言。」
「你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
敦幸低头不语,他并不笨,他当然知道他所说的是怎样。那就是借着这个可以不为人知离开镰仓的机会,然后在半途逃走。
如此一来,即便逃走也不会有人得知,等到镰仓方发现他消失时,也应该已经过了一段时日。那时候他们很可能已经找到安身的地方。
可说,这是最佳的机会。
但,敦幸还是犹豫了。的确,眼前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如果放弃,只怕再也没有下一回。
15.
但是逃走之后呢?镰仓方总有一天会发现他消失了,会发现他没有完成他的任务,然后他们会出来找他,给他戴上背叛者的罪名。
就算他们真的能够躲过镰仓方的搜索,到遥远的某个地方定居,然后呢?事情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们可以逃到镰仓方找不到的地方,但他们却逃不到没有人的地方。
他非常明白再这样下去一定会给他带来麻烦,以及不必要的困扰。而这正是自己所不愿见的。
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的负担,一个沉重……而又不知该如何丢弃的负担。
「幸……敦幸!」定光的声音拉回他游走的思绪,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或许是不想让对面的人看透自己的心思,敦幸心虚的别过头,但也正因此他没发现见到他如此的定光不着痕迹地带着一丝不悦皱起了眉。
「我……。」长期的沉闷让气氛有点僵,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的敦幸开了口,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他能说吗?说他不想要他过着逃亡的日子,说他不想要他因为自己放弃眼前这一切,说他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看到这些事情的发生。他能说吗?他该说吗?
不,他不会说。他知道一旦自己说了,他所说的这些话将再度转嫁成为定光的负担,他已经替他招惹太多的麻烦了,从以前……到现在。一直一直,都是他待在自己身边、为自己善后,小时候他总在两个人干了好事之后,想尽办法替他脱罪,二十年后的现在他又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己藏在自己的屋敷中。
他也想要守护他。因此他不会说,他选择以自己的方式去守护他。他宁可一辈子待在这屋子里,什么也不说,哪里也不去。然后看着他成为赖朝大人的左右手、镰仓方的大将,看着每个人都知道源定光这个人,然后露出或欣羡或赞叹的眼神。
只要还能留在他身边看着他,就应该够了,其它的他什么都不要求。不,甚至有那么一天,如果自己的离开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幸福,那么……
久久得不到敦幸的回应,定光淡淡地叹了口气:「我说过我不会勉强你。」握紧敦幸的双手撤离原本的位置,连温暖也一起带走。他起身,准备离开:
「明晨,我必须出发。」
敦幸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到明天早上是最后的期限,他必须在这之前做出决定。
已经决定好了,不是吗?他不会走,他要定光留在这里,过他美好的人生。
定光没有回过头,「敦幸,我不知道你心中在顾忌些什么,对我而言,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看到你笑,这样就够了。」说完,他转身离开。
望着定光离去的背影,失去温暖的屋廊,冷风瑟瑟地吹着。敦幸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只是……不希望成为你的负担而已呀……
他是这样说服自己。却忽略了那隐隐在胸口中做疼的刺痛。
16.
他觉得,好热。
「啪」地睁开眼,满意的温柔月光洒在他身上,是夜晚。
这是……哪里?他四处探望。四周的一景一物都意外地令人感到熟悉。对了,这不就是不久前还是他的安身之处,也是他成长的地方,上总国的平实景家?
他不禁慌张地退了好几步,他记得清楚,那时他是怎么狼狈地离开这个家,然后奇迹似地遇上了他挂念许久的人,接着被带到镰仓,住进他在大仓的屋敷中。
对了,他人应当是在镰仓的呀,怎么又会来到这里?
难不成那一切都是梦?源赖朝根本就没有打进上总,而他也没有遇到什么源定光,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太过思念而造出的幻想?
不!他感到一阵寒意。
不解地四处张望,他逐渐在脑海中拼凑出一点一滴的景象与回忆。没错这的确是上总国,门口的大树还是那样俊挺的站着,一点儿也没变。
「呐……好了,别哭了。」稚嫩的声音由树的另一端传来,伴随着轻轻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