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造的躺椅,玉琢的屏风,还有中央一张不起眼的长方形冰床,除此之外,寝宫中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陈设。
当然,所有海族都知道,那张最不起眼的,形状彷如一块长方冰砖的,就是水晶宫至宝之一的『冰晶龙床』。
光润如晶,奇寒如冰,枕上去,寒意直入肺腑,正好中和龙族身上过盛的九阳热气,更有助增长法力修为。
可惜,它的主人一一东海龙王敖广唯爱高踞王座之上,以他冰冷的眼睛没日没夜地凝望万年不变的海底星光。
龙王寝宫形同虚设,『冰晶龙床』纵有百般好处,亦无用武之地。
而如果说往日它是受到漠视,那么今天它就是受到侮辱。
敖广一声令下,龙宫婢女将一层又一层的金丝羽褥铺在『冰晶龙床』上。
「还冷吗?」
抱着皇甫清狂坐在躺椅上,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冷冻的手脚,敖广的眉心蹙着,形成了几道刀削的痕迹。
「还是很……很冷……」皇甫清狂的牙关上下打着震颤,努力地将自己蜷曲成一小团,缩进敖广怀内。
「抱歉,我忘了提醒你那张床的事。」敖广大感内疚,拉起他冷得像冰块的手在唇边呵着热气。
眼角朝那张大床一瞥,皇甫清狂余悸犹存地缩一缩肩膀。
刚才走到床边,他只是好奇地用指尖轻轻地摸了一下,冰冷立刻彻骨袭来,手脚都僵硬了,牙关亦冷僵了,叫也叫不出来,幸好,敖广机伶,立刻将他拉开。
依偎着敖广高温的身体,皇甫清狂的身子渐渐地暖和起来,经过多番扰攘,无论身,心,神智皆已疲惫不堪,这时枕在敖广结实温热的胸膛上,便不由得打起呵欠来。
几名女官亦已设好床榻,敖广抱着他走过去,在女官侍奉下褪去衣裳,正要下榻安寝之际,一直昏昏欲睡任人摆布的皇甫清狂反而清醒过来。
凤眼不安看了一眼铺着尺余厚褥看似温暖的大床,再看一眼晶莹的地板,细细地审度过后,他不情不愿地说,「我可以睡在地上……」
看着他噘着嘴,言不由衷的样子,敖广心中好笑,也不说话,直接抬起臂膀,将他拖到床上。
羽褥柔软如棉,可是依然挡不住『冰晶龙床』的迫人寒气。皇甫清狂冷得打哆嗦,立时便跳了起来,横眉怒目地骂道,「这是什么死人床!我不要睡在这儿!」
「乖……这对你的肚子好。」在旁边躺下的敖广伸出手,便将他按在床上。
「杜紫?什么杜紫?」他的话皇甫清狂一时听不明白,只是,看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便心中有气,他是妖怪,自己可不是!睡这么冷的床,是要冷死他吗?
他想也不想,便瞪着敖广说,「我不管!我不要睡在这儿!」
敖广依然冷静如恒,淡淡地说,「不会冷。」
说罢,伸手在他小腹上轻轻一拂。
立刻地,一股一直隐藏的热气在小腹之内鲜活起来,流通血脉,冰冷僵硬的四肢登时软了,皇甫清狂忍不住舒畅地轻吟一声,「唔……」
「睡吧。好好地睡一觉。」敖广用手在他光滑的背上温柔地轻轻扫动,低沉的声音就如同最好的催眠曲子。
皇甫清狂真的累了,眼皮一直垂呀垂,但是,他还是很努力地支撑着,不让自己睡去。因为,有一件事,他一定要先说清楚。
「你对我很好,不过……我不会用我的爱……来作为报答。」言下之意很清楚,是告诉敖广,别妄想他会因为小小恩惠而爱上他。
敖广在听,细心地听,接着,不冷不热地说,「做事要求报答的只有人类。」
瞪了他一眼,皇甫清狂还想说什么,却在下一刻被掩住唇瓣。
将所有气息吞咽的是敖广炙热的吻。
吻炽热,却又带着足以抚平一切的温柔。
「睡,什么都别想。」
纵有再多的伤痛、再多的不安,在他温柔低沉的声音与透彻所有的眸光中,都被暂时拋诸脑后。
皇甫清狂的眼帘缓缓地敛下来,鼻翼可爱地翕动着,吐出平稳的气息。
哭泣、心痛、惶恐……一切一切渐渐飘远。
敖广汉近头,在他光滑的额上轻轻一亲,赐予一夜香甜的美梦。
一个香甜的美梦,应该可以稍稍治愈皇甫清狂情伤之痛。
第七章
龙王专用的水晶浴池内,由八头水晶龙口吐出温热的水柱,清澈的水面上浮着百花花瓣,水雾氤氲,芳香四溢。
窈窕娇美,云髻雾鬘的龙宫女官纷纷卷起宫装长袖,伸出素手玉臂,为浴池中的人净身。
放软身子,将后颈枕于铺着软布的水晶池边,被女官簇拥着伺候梳洗的皇甫清狂脸上没有半分不自在的神情,他出身侯门,从小时候就有人伺候他起居、梳洗,早就将这种事视作寻常。
低敛眼帘,用手无意识地拨弄浮在水面上的花瓣,皇甫清狂说出他醒来后的第一句「敖广,水晶宫。你是东海龙王敖广,是吗?」
敖广就坐在浴池前方的水晶鼓几上,瞇着眼欣赏皇甫清狂裸身坐在水中,散开流云长发被女官侍奉的美态,闻言,轻拂衣袖道,「你现在才知道?」
带着调侃的语气令皇甫清狂大惑羞赧,被蒸腾热气笼罩的脸颊更显晕红。
以他平日的聪明。只消听到『水晶宫』三个字便足以联想起一切,只是,昨天心神大乱,脑海乱成一团,以致什么也想不出来。
这时候,睡足了,人也清醒过来,是以才忍不住出口确认。
听得敖广坦诚不讳,不由得亮起一双凤眼上下打量一番。
龙,远古神兽,天下汪洋之主,能腾云驾雾,幻化随心。
龙王受凡人供奉,龙王庙俯拾皆是,小时候,他亦曾经随娘亲前去顶礼膜拜。
可是敖广的样子,无论左看、右看,都与庙中那些涂抹金漆、趾高气扬的神像截然不同。
仰着头看了又看,眼里闪烁着怀疑的光芒,皇甫清狂想了想后,说。
「你变给我看看。」
语出惊人,正为他梳头的文官吓得双手发抖,一把镶着宝石的玉梳就此掉在池边,碎了。
「请王恕罪。」玉碎声一响,数名伺候的女官纷纷下跪请罪。
冷然漠视,敖广没有责怪,反而是皇甫清狂用眼角一勾池边的玉梳碎片,轻声说,「故事说,天上的卷帘大将错手打破了玻璃盏,就被玉帝罚打八百,贬落凡间……她也打破了东西,若你真是个龙王,为什么不罚她?」
几句说话,他既没有大声说出来,也没有看向场中的任何一个人,就像在自言自语,却足以将那名女官吓得花容失色。
听了他的话,敖广冰冷的神色不变,却张开薄唇。
「出去,领打八十。」
那名女官立刻哭丧着脸,却不敢求饶,行礼后,抖着脚,走了出去。
看着她蹒跚的身影,皇甫清狂乌亮的瞳孔内光芒一闪。
他自然不是与那名女官有什么恩怨,只不过是有心试探一下敖广对他的态度而已。
他虽然生性骄狂,但是初到这陌生的国度,身边满是异类,亦难免忐忑。
在这里他唯一可以凭借的就是敖广,他一定要弄清楚,敖广是否对他疼惜怜爱,说一不二。
敖广处罚那名女官只是一件小事,却令他提在半空的心可以稍稍放下来。
当然,见到那名女官快要哭出来的神情,心里多少有点不安,不过,回心一想,既然敖广说这儿是水晶宫,那伺候的不是仙女,就是龙女、妖精,那区区八十责打,应该算不了什么。
勾起唇角,笑如春晓,皇甫清狂徒浴池站起来,披上雪白的单衣。
女官为他系上衣带的手正微微颤抖。
这正是他要的效果之一,有这个下马威,就不怕日后被这些下人轻视了。
皇甫清狂偷偷地作一个鬼脸,刚才为他沐浴时,她们都用眼光上下打量他,哼!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
看着他的小动作,敖广冰冷如晶的眼睛内闪动着了然一切的光芒。
突然来到新的地方,感到不安是理所当然,皇甫清狂小小的试探与任性是他乐于纵容的,亦愿意顺着皇甫清狂的希望将自己对他的宠爱表现出来。
敖广走过去,牵着他的手走出浴室,一直走到寝宫内等人身高的银框水镜之前。
一名文官用翡翠筓将他乌亮的长发在头顶上束成发髻,耳旁编两条小辫用玉珠坠角,另一名女官则跪在地上为他套上白袜丝履。
挥手,着两名女官退开,敖广拿起漆金长方盘上的衣物,亲手为皇甫清狂穿上。
先套上一件绣着翠竹的真丝白长袍,外单银蝶穿花短褂,皇甫清狂一直怡然自若地张开双手,只有敖广为他系上腰带时,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
「唔!别碰……热。」颦着眉,皇甫清狂的声音中带着薄嗔。
体内古怪的温热早已存在多天,本来已经渐渐习惯,不过,昨天,被敖广的手轻轻一拂后,又再鲜活起来,而且更加敏锐。
敖广的指尖只消在腹上掠过,皇甫清狂立时就感到炽热翻腾,就像有什么正在体内跳动、叫嚷。
「你说,我肚子里到底有什么古怪?」这个问题他好奇多时了,只是之前诸事烦忧,没空去想,这时候问下来了,实在是不得不问。
沉默半晌,敖广将手上的翡翠腰带丢开,淡淡地应道。
「也不算是古怪。」
皇甫清狂追问,「那是什么?」
「是……」敖广正要响应,一名女官匆忙地走进来。
「王,紫龙、棕龙等几位将军刚从外海回来,在外求见。」
偏头,敖广冷声道,「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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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年前,东海龙王敖广初登宝座,曾亲封五名战将一一紫、棕、白、红、黑。
现在,除了黑龙矛雷赶不及回来,其它四位将军,紫龙箭雪、棕龙弓明、白龙矢羽、红龙盾吹,都已并跪于龙王身前。
而他们四个身后,更跪着多名龙宫中的大小管事官员,挤满寝宫。
寝宫内,不是跪着的只有两个一一站着的敖广,与坐着的皇甫清狂。
意识到眼前将会展开一场非人类的大会议,皇甫清狂本来有意回避,却被敖广按着坐在水晶椅子上。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打算,扬起眼帘打量地上跪着的几名能将,白龙矢羽与红龙盾吹昨天已经匆匆见过了,现在仔细再看,只觉两人长得确是俊秀轩昂,不同凡响。
而初见的棕龙弓明身形魁梧如山,即使跪在地上竟也比得常人站着的高度,双目炯炯有神,棕发如鬃,天兵神将的威风气度在他身上展露无遗。
教皇甫清狂比较惊奇的是跪在中央的紫龙箭雪,竟然是一名妙龄女子,一身紫金战甲合适地包裹着凹凸玲珑的身段,紫发雪肤,美貌如花。
皇甫清狂的目光不由得留驻在她身上,反而,最应该有反应的敖广一直冷眼看着身侧的鎏金屏风,既不叫起,甚至连一个眼角亦没有向跪在地上的臣子投去。
只有一份无言的压力流渗而出,铺天盖地。
斗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地面,几名能将把头重得更低,首先受不住压力的是紫龙箭雪。
「未将擅离职守,自知有罪,请王惩治。」
白龙矢羽忙不迭插话,「王,是未将将他们叫回来的,王若要责怪,请降罪于未将身上。」
敖广终于开口,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理由。」
音节冰冷无情,白龙矢羽垂在脚畔的双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用力搂紧双手,勉强将颤抖压下,他深知天威难犯,也不敢巧言辩解,立刻坦言。
「是因为臣听闻王有意立妃,此为龙族大事,实不应太过草率,是以……」
白龙矢羽微微踌躇,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比较冲动的红龙盾吹已抢着接话。
「君王要立一个人类,而且,是人类的男人为妃,龙族亦被天地引为笑柄!」
声音一落,立即响起一连串的赞同声。
「盾吹将军言之有理!」
「将军所言甚是,王绝不可立一个男人为妃!」
「为了龙族的威名着想,请王三思!」
谏议声此起彼落,在大片不友善的目光中,坐着的皇甫清狂依然镇定,只是脸色已经发白。
伸手,摇摇敖广的衣袖,抖着唇,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合上了嘴巴。
所谓龙王妃,他的兴趣不大,甚至,不感到高兴,不过……只怕非他所能决定。
由桃林中,他对敖广伸出手那一刻开始,一切已经不由他掌握。
水晶宫,在这个神的国度,他唯一可以相信的、依靠的就是敖广。
感到他心中的不安,敖广在他的手背轻轻一拍,转头,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臣子,冷冷地应话,「你们说完,就滚。」
冷言下隐含的怒意令众龙族噤若寒蝉,连向来自命胆子最大的红龙盾吹亦不敢哼一声,反而,一直没有作声的棕龙弓明却在此时进言。
「王,你不可以一意孤行……」
方说到『孤行』两言,四周的空气倏然下降,东海龙王冷锐如箭的目光已经定着在他身上。
无尽冷意渗入毛孔之内,棕龙弓明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颤,却依然接着说,「王要立妃,即使不是龙族中的女子,至少,也不可以是个人类的男子,他没有资格登上王妃的宝座。」
其它龙族都不由得佩服他的勇气,敖广凝视着这个他手下最为勇武的将军良久,就在棕龙弓明以为自己将要被冷毙成一条冰龙之际,敖广才慢慢地说,「资格,他有。应该说,王妃,他已经是了,现在只欠一个仪式。」
此言一出,他们大感愕然,东海龙王从不诳言,只是,区区一个人类,何德何能?有为王妃的资格?
敖广不再多言,伸手,朝皇甫清狂一指。
数十道目光同时落在皇甫清狂身上,就好象要作出响应一样,从肚腹之间,一团金光倏现。
「啊……」光芒炙目,皇甫清狂受惊地向后退缩,跌撞之际,敖广的一双手从后将他拥紧。
就在他的手触摸到皇甫清狂肩头的一刻,皇甫清狂只觉体内热气翻腾,难受至极,那团光芒,竟变成一条有若掌心大小的金龙,从他腹中冲出。
皇甫清狂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却发现金龙只是由金光所幻化的假象,如昙花一现,立刻就在半空迸散。
稍为定下神来,正要向敖广追根究柢,眼波流转之际,却发觉地上的一众龙族脸上的神情竟比他更为惊讶,口中更是喃喃自语。
「龙嗣……龙嗣……」
微弱的声音渐渐扩大,变得肯定而充满喜乐。
「龙族有后了!喜事!喜事!是天大的喜事!」
几个年龄较大的龙族兴奋得大叫着互相拥抱,东海龙王敖广登王位至今八千余年,未有子嗣,不少龙族都在暗暗担忧,如今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古往今来,任何生物都将传承大事看重于一切,即使拥有永恒的生命,若不能留下子嗣,就是枉来世间一场。
敖广冰冷无情,几千年来不近女色,早已天地俱知,现下有了龙嗣,实在是龙族上下的一大惊喜。
「太好了!此事一定要传遍三界!天地同欢!」
欢呼喜悦的声音响彻水晶宫,敖广微感厌烦地扬手,将他们赶出寝宫。
静下来后,敖广垂头看着皇甫清狂,他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寻常。
细看后,才发现皇甫清狂不是安静,而是根本已经吓呆了。
凤眼睁得大大的看着自己的肚子,良久,才转动僵硬的脖子,抬起头,看着敖广。
「我是男人。」
「我知道。」敖广点头,这个事实一目了然。
「男人怎可能有孩子?」皇甫清狂忍住谩骂的冲动,瞪大眼,用一种好象在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敖广。
敖广的脸色依然平静。
「『孤阴不长,独阳不生』是以天地万物,都是阴阳交合而生,但是,我是龙,更是血统最纯正的龙王,九九至阳,孕龙要的只是龙的精元阳气,而非雌性的阴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