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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越宫,菱儿是第一次到这里,当然,也是第一次目睹这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
众所周知,皇后张萱,是张贵人的姐姐,四年前在皇上刚登基时便被接进宫中,因为太后的缘故,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皇后。
那时,张萱十八岁,而赵仲衍却只有十七。先皇早逝,十七岁虽说不上年幼,但要管治一个泱泱大国,依然是困难的。张萱虽比赵仲衍稍微年长,但也正好能利用这条件管治后宫,这就是太后当年的意思。
可事与愿违,张萱册封皇后以后,并没有像众人期望一般母仪天下。后宫是复杂的地方,太多传言的真实度难以追溯。
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当今皇后让人并不满意,就连当朝的众大臣提起这年轻的皇后,都只有皱眉摇头的份。
可现在看来,张萱跟想象中的很不一样,与张忻相似的脸,可却多了一份高贵与气质,完全与传言的感觉大相径庭。
前方的凉亭内,张萱身边只站着一名身穿淡青色衣衫的侍女,石桌上摆放着一架木制长琴,纤细修长如玉般美丽的指尖,轻轻拨弄琴弦,委婉的琴声,如春日里的微风,柔和温暖却显得有些缥缈。
跟随乔适上前几步,站在张萱身边的侍女回头一看,随后脸上显露出笑容,低头对张萱说道。
“娘娘,乔大人来了。”
闻言,琴声悠然而止,张萱放下了双手,回头见了乔适的身影,笑了笑。
“菱儿,在这边等我。”乔适回头对菱儿说道。
菱儿点了点头,主子说不必跟随,做奴才的没有不从的道理,看着乔适走上了凉亭,而且张萱跟他彼此脸上都带着笑意,这又让菱儿疑惑上好几分。
张萱身边的侍女也被遣开了,两人交谈起来,但远在十丈以外的菱儿,并未听见他们说的是什么。
“萱姐姐。”
“我还以为你都忙得没时间了呢,坐吧。”张萱轻笑道。
“皇上说你已经知道张贵人的事了,我该来向萱姐姐请罪的吧?”
“那丫头太任性,应该要受点苦,听说你也受了伤,一来一回的,何罪之有?”
张萱淡淡地说着,但脸上的表情尽显亲切,乔适似笑非笑地底下了头,没有说话。
“我猜,有人怀上龙子了,你觉得呢?”张萱忽然问道。
“我问过皇上,但他没有给我答案。”
张萱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有些叹息。
“原来如此,乔适,你担心吗?”
“他既然不愿意说,那么我也懒得去管。今日天气不错,还出太阳了呢……”
怀上龙胎可是非同一般,自古后宫嫔妃怀上龙子,无不公告天下,而如今却有人在刻意隐瞒,个中原因,相信张萱早已有些眉目。
“是的,天气不错。”停顿了下,张萱接着道。
“近一年来,皇上刻意栽培将士人才,这些你都知道吧……”
“嗯。”
“我看你好像很不在乎?”张萱轻睨了他一眼。
“怎会不在乎……萱姐姐,你想过要离开吗?离开这里?”
乔适侧着脸望着张萱,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显得有些意外,垂下了眼,说道。
“你也知道,我只是不愿意走,因为一个人……所以舍不得离开。”
“是……”张萱这么一说,乔适脑海立刻浮现出一个男子的脸,但张萱却抢在他把那男子名字说出口之前,阻止了他的话语。
“不,不是那个人。”叹着气,看了乔适一眼,接着道。
“到了今天,我依然觉得当初的我很傻,为了那个不值得我付出的男人,毁了自己的一切。”
天下人并不知道,当初皇后娘娘腹中孩儿,并非当今圣上的骨肉。他们并不知道,那孩子其实是当今太后派人打掉的。也不知道,那个风评不堪的皇后娘娘,其实是一个聪慧至极的女子。
她并不在乎千百年来,天下女子最梦寐以求的后位。因为她并不爱当今的皇上,只倾心于另外一个人。可如今她却说自己后悔了……
“很惊讶吗?”张萱笑着道。
“不,不是。我只是在想什么人,能让萱姐姐舍得为他推翻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乔适笑着摇头。
“他……很聪明,却也很傻,我喜欢他,可他并不知道。”
那一刻,张萱并没有望着乔适。
……
几日后,就如赵仲衍所说,他陪同着乔适一同出宫了。
此次出行显得无比低调,只安排了几个侍从跟随,两人坐上马车,侍从在外骑马随后,马车一路颠颇,乔适只是撩起帘布望着窗外,从上车到现在也没说一句话。
赵仲衍正准备开口,乔适的声音便缓缓响起。
“你这么忙,何必陪我出行?”
这话说着,目光却没有从窗口移开。简单的话语,隐藏的是一句他永远不想说出口的话。
——你,不信任我。
奴才,起码能得到主子的信任。但赵仲衍,你却希望乔适能安心当你的傀儡,就连独立思考的资格都不能有的傀儡。
夜色渐浓,一行人在路上选了家上好的客栈投宿。侍从把马牵到马厩,赵仲衍与乔适同宿一房。
冬天的夜里,以往热闹的酒家人烟稀少,路上行人无不徐步而行赶回家中。
房内点着蜡烛,光线不太明亮,却也足够看见四周的摆设。窗户大开着,今晚月色朦胧,月光洒在路上显得有些凄凉。
一阵寒风吹来,霎时,烛光灭了,房内顿时暗黑一片,即使有月光射进,也未能帮助双眼看清一切,但方才熄灭的蜡烛,绝对跟那阵寒风无关,有人……故意把它弄熄。
乔适背对窗户站着,从烛光熄灭的那一刻起,赵仲衍已经提高了所有警惕性,不管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亦不能松懈一丝一毫。
这全都归咎于他的身份,自出生开始,他便是炎国储君,这一切一切,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
漆黑中闪过一道寒光,几乎是本能地,赵仲衍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定睛一看……乔适依然站在窗前,面向着他,手中拿的是——匕首。
“干什么?”此刻赵仲衍的声音依然显得无比冷静。
“你说呢……我想干什么?”
微弱的月光自他身后的窗口射进,背向着光线的乔适,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讲话的语气,是笑着的。就这样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
第十章
黑暗中,乔适一步步逼近,即使明知道面前是自己熟悉的他,赵仲衍依然没有把剑放下,抬起手肘把剑提至齐肩的高度,那是绝对防备的姿态。
“你明知道是我……”乔适说着,脚步有些慢了下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远,但他却迟迟没有走到赵仲衍面前,看来他并不着急,面对着他轻笑着说出的话语,赵仲衍并没有回应。
锵——
匕首被扔到了地上,沿着地面滑了一丈,最后撞到墙根停下了。
“现在呢?”乔适继续说着,赵仲衍皱眉,并不明白他的用意。
轻叹了一声,始终背对着光线的人说道……
“你什么都忘了,那匕首……是你送给我的,它……根本不算武器。赵仲衍,如果我要杀你,何必等到如今?你明知道是我,可你的剑……依然没有放下。”
窗外的枝叶因寒风而摇曳,阴影打在房内的地面上,一摇一晃,就像在渐渐侵蚀人心的黑暗。
“你真的很聪明……我尊贵的圣上,你看准了乔适会一心一意地向着你,就算你抄了他的家,杀了他最喜欢的女孩,骗了他的感情,他也不会改变,因为他自负……他以为你会因为他而慢慢改变,可事实上,为对方改变的人却不是你。”
“你明知道密谋造反有我的主意,可你却偏要留下我的命……是因为你念旧情?还是因为我的价值?那你知不知道,当年若不是我一时心软,炎国早就灭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就像在轻轻述说着一场与他无关的历史。似乎就是因为乔适的话语,赵仲衍走神了,脑海中不能自已地浮现出以往的一切。
“你就没有一点感觉么?难道走错了一步,就真的永远无法弥补?我以为我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话语把赵仲衍的思绪拉了回来,一回神,乔适竟已经来到他的前方。刚想收回那被高高举起的长剑,手腕动了动,暗觉不妥,长剑似乎被什么钳制住了。
“只要你亲口对我说,我甚至可以为你……亲手杀了自己。”
——不对,这是……鲜血的味道?难道……
看清眼前的景象,赵仲衍一惊,握着剑柄的手顿时放开,动作牵动了剑身,乔适身体明显踌躇了下,随后笑了。
原本便在剑锋上的左手突然握紧了,那早已深深刺入胸膛的剑,被一寸寸拔出,锋利的剑锋沾上只属于鲜血的艳红,黑暗中散发着瑰丽妖冶的气息。
长剑落地碰撞发出的声音,在如今这寂静到诡异的空间,显得特别明显。鼻间鲜血的味道越发浓烈,刺激着赵仲衍的神经。
乔适那带着湿意的手掌,抚上了赵仲衍的脸,他知道那是他的血……乔适凑到他的耳边,细细地说着。
“但是……原来我做的一切,连一个‘信’字都换不回来,你让我觉得,乔适他……太可笑了。”
“乔适……”赵仲衍握住了乔适的手腕,刚准备把他的手拿下,乔适却用话语阻止了他的动作。
“嘘……听我说完。”费力地咽下一口气,继续道。
“乔适是什么?是为了曾经犯下的错,留在你身边赎罪的叛臣吗?还是说……你希望他是什么都不求,能为你出谋献策,助你平定天下,却连一丝私人感情都不能有的傀儡?那他跟死人有什么区别?”
“你……你是,礼部侍郎,炎国的朝臣。”赵仲衍声音颤动的程度,并不比乔适轻多少。
“可你……抱过他。这是君臣之间该有的礼节?很好……朝臣是吗?为了你,高傲他可以忍受天下人对他的唾弃……你该待你这朝臣好一些的,不然的话……他太可怜了……皇上。”
他在笑……就像要耗尽所有力气,笑得让人撕心裂肺。他从来不会哭,无论心有多痛,他都只会笑,但他的笑声,却比任何指控都来的严重。
抚在脸上的手滑落,笑声渐渐消失,乔适的喘息越发费劲,眼前仅有的视线也开始模糊了,身体往后倾倒,赵仲衍瞬间伸手抱起了他。
……
——你什么都忘了,那匕首……是你送给我的,它……根本不算武器。
赵仲衍坐在床边,目光注视着手中的匕首,那天的情景,的确快忘了。
那时候,他的父皇还在,乔家还在,将军府还在……
“乔适!”
十三岁的少年,英气的脸上满是笑意,双手服在身后,跟随他的只有一个侍女。因为这是将军府,所以那些排场夸张的侍卫都被赵仲衍遣在了门外。
在庭院中挥舞着剑,被换作乔适的少年皱着眉,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太子手上竟握着一把精致的匕首,最让他心惊的是……匕首正抵在他脖子上。
“太……太子。”乔适叫着,小脸有些惧色。
“我不叫太子!”
看见赵仲衍不满的表情,乔适再勉强地笑了笑,说道。
“仲衍……太子。”
看来是改不过去了,况且乔适跟赵仲衍相识不过一个月,撇开赵仲衍的身份不说,光是熟悉程度也不足以只称其名。
就算心里其实并不畏于赵仲衍的身份,嘴巴上的礼数还是要做足的。乔适的爹是炎国将军,怎会容得自己儿子对皇族无礼?
赵仲衍一噘嘴,放下了手。
“算了算了!怕了吧?看你吓的,这匕首是假的!”赵仲衍一脸得意。
“假的?”瞪眼望着赵仲衍手上的匕首,加以乱真的手工,有些难以置信。
看乔适不太相信,赵仲衍拿刀刃对自己手掌捅了下,然后对乔适摊了摊手掌,丝毫无损,随后把匕首收回鞘中,扔给身后的侍女收起了。
“你在干什么?”赵仲衍看了看乔适手里的剑问着。
“爹说今天要挥剑一千次,练完剑以后就看兵书,今晚他要考我的。”乔适老实交待着。
宣宏明明说太子很多功课的,还说太傅对他很严厉,可怎么他总是有时间过来打扰他呢?每次见了赵仲衍,准没好下场!
心里正在咕隆着,看着赵仲衍的眼神又怨念了几分,年幼的太子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打量了乔适一下,随口说道。
“看你长得……又不比女孩儿好多少,练剑看兵书做什么,还真想上战场啊?”
赵仲衍这话一出,乔适怒了,举起手中的剑就指向赵仲衍,那身后的侍女大大地瞪开眼,一脸惊慌。
“你说什么!”
白皙精致的小脸上,那双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赵仲衍。不巧的是……乔大将军在远处看见了这一场景。
当天,乔将军给乔适罚了二百廷杖,之后的三天里。乔适都只能愤愤地趴在床上,可嘴里却一遍又一遍地咒骂着那个害他吃饱苦头的太子。
下人说太子殿下来看望他,乔适也没给赵仲衍好脸色,但畏于爹亲的缘故,乔适只好压抑住自己的怒气,没有把想骂的话说出口。
赵仲衍也深知因为自己的缘故,害乔适受了皮肉之苦,所以并不为乔适的无礼而生气,反看乔适的态度,怕是短时间内不可能原谅他,最后留下了当日那把匕首,然后走了。
也许乔适不知道,这匕首……其实是父皇送他的,这匕首的意义,远远不止玩物那么简单。
沉思中,赵仲衍竟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忽然间,一只手按住了赵仲衍手中的匕首,抬头一看,躺在床上的乔适醒来了,眼睛望着自己,手却死死地握住了匕首。
赵仲衍会意地放开,让乔适把匕首收回,说道。
“别乱动,伤口没什么大碍,可再裂开了就不好。”
“是。”
乔适那简单的一个字,却让赵仲衍愣住了。那个简单的回答……就像单纯听从命令的属下,所给予君主的回应。
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在话语出口以前停住,如今还能说什么?
“好好休息吧……”
千言万语自脑中过滤,最后说出口的,只剩下这么一句,乔适没再回应,转身,闭上了双眼。
两日后,终是到达易将军府,乔适下了马车,将军府外并没有守卫,很难让人相信,这是朝廷重臣的府邸。
推门而入,一个婢女见了乔适,满眼惊讶,没来得及开口称呼,乔适便说道。
“你们公子呢?”
“是,公子在书房,奴婢这就去通传!”婢女欠了欠身回答道。
“不必了,我去找他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