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狄长清双膝一屈,几乎是酒杯落地的同时,跪伏在地。“王爷……”
月光下,那张方正俊朗的脸上竟沾上了几滴铮铮之泪。
情难舍,义难全,自古男儿伤心事,情义之间难两全。32
“二十人全部……”
“那些蠢才!早有严令要三思而行!他们以为他们要面对的是谁?啊?!以为只是去狙击一个江湖上的三流货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朝廷命官?!是随王随王!是令六国惧怕了多年的
宁朝随王!他们到底知不知道!”
男人怒着掀了身前的长几,茶杯的碎片在跪在地上的人头上砸出一道道流着鲜血的口子,而地上的人保持着请罪的姿势丝毫不敢动弹。
一旁有人站出来小心地道,“主上请息怒,这次‘暗猎’一次损失了二十人确实是一个不小的教训,但好在他们自裁及时没有留下线索。”
男人狠狠回过头来,眼神有些狠厉,盯着发话的人,直到那个属下被盯得头皮发麻才冷声发问,“你确定他们都是在被随王揭开面罩前就用腐蚀粉自裁的?”
“属下事后去查,每具尸体的后脑都有未被腐蚀粉销溶干净的面纱碎片,由此可推断他们定是在被随王擒住之前用了腐蚀粉。”
男人细细地眯起了眼沉默了片刻,挥挥手,“下去,顺便替我警告那帮差点坏我大事的蠢才,下次要再如此轻率行动,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后果!”
待周围清静了,男人一个人躺到椅上,闭着眼喃喃自语,“江远,果然险些中了你布的局。”
**************************
“啊哈哈,是我上步棋走差了——” 当朝宰相开始了第一百零一次的悔棋。
“不对,应是你的上上步棋出了点问题——”
对棋的人嘴角挂着淡笑,端过几上的香茗小啜,一派悠然中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早有着明显的算计。
华相开始无语,直愣愣盯着棋盘思索,回过头看过才恍然大悟。多大的一个局!其实棋眼便在上一着,明明看似对他有利的一着好棋到最后却成了一招决定性的败子。就算他一向悔棋
不倦,但这一下悔两步棋的创举他还着实没尝试过。在对面的人一杯香茗快要见底时华相终于下定决心,双手一推,哈哈大笑,“随王不愧是随王,让我输得心服口服。那匹‘赛雪’
看来只能易主了。”
江远还未说话,一旁偷窥的华灵儿早笑出了声,“大哥你这回总算干脆了一回。嘻嘻。”
华程玉用手指弹了她一下,笑道,“没规矩的丫头,又躲来这里。还没出阁就到处乱跑成何体统!过来给王爷见礼后老老实实回你闺房去!”
华灵儿翘了翘嘴,没说什么,倒是规规矩矩地上前朝江远一福, “见过王爷。” 煞有介事倒似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盯着江远扫视,上上下下肆无忌惮,便好似江远是个
难得一见的稀世宝物一次要看个够本才好。
华程玉又好气又好笑地将她赶了出去,转头对江远道,“真是不懂事的小丫头!”
“令妹天真纯朴,令人羡慕。”江远看着华灵儿身影消失的方向似有所思地道。
华程玉哈哈一笑。
“来,不说那小丫头了,为你这次乌孙之行有惊无险你我好好饮上几杯。”
当下两人你来我往痛快喝了数杯。
江远笑了笑,“其实这次并非有惊无险,该说有惊有险才对。”
华程玉眉微微一皱,“难道你真如传言……”
“没错。身负重伤,算是死过一次。”
华程玉细长的凤眼惊讶地瞪大,“是谁让我们的随王伤成那样,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么?我一直以为是你的诱敌之计。”
江远笑笑,“知我者,果然非程玉莫属。之前我确有诱敌之意,但其间发生了一些变故,事情便脱离了轨道……”
说完发现华程玉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人好像有点出神,啜了口茶,抬头,这人仍然看着他,不由有些诧异。
“为何如此盯着我看?”
一声长叹,“世上竟有你这样的人。”
江远端着侍女刚上的新茗,吹了吹,不经意地接口,“我这样的人是指哪样的人。”
华程玉收了神,眼神却开始暧昧起来,目光上上下下把江远打量了个透彻,眨了眨眼,“美人——”
随王殿下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华程玉的搞笑功夫向来是他无法抵挡的。
“世上能让我华程玉看到失神的人,也只有阁下你了。”
华相爷又仰头喝干了一杯,继续瞅着对面无语的人,那眼神当真一眨也不眨但细看之下却是有些发直,不过吐词发字仍是非常清晰且有条理,“拜托你下次来我这里时别穿这身天蓝色
的袍子,啊不,什么衣服都一样,最好是带个纱帽进来,你知不知道我迎你进来时全相府的人都躲在组廊上房间里甚至屋顶上偷看你,咯——就连灵儿那丫头也是三番两次找借口进来
。”
“华相爷,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江远脸色已有些不寻常。
“谁说这是笑话,句句实言。”华程玉打了个酒嗝,醉眼开始朦胧,“江远,若你是个女人,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你娶过门,嗝——”
忍无可忍的随王殿下终于嗖地从座上站起,看着顿时已是满脸酒意的人凉凉地道,“华程玉,你最好烧香拜佛祈求你此刻是真的醉了,否则——”
咚地一响,纯银的酒壶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堂堂相爷的俊脸上。
“我明日就下令把全京城的酒楼花坊勾栏戏班马场赌坊全封了——”凶手在主人家行凶完毕不慌不忙施施然拂袖而去。
据丞相府庭外侍候着下人小李道,随王来访的那天下午,不知为何,院内突然传出一声极为凄惨的叫声,如果没有听错,那应该是自家相爷的。
被华程玉调侃了一番的江远出了相府,并未走远便停了下来。与前次一样,身后依然跟了个纤纤少女。
“灵儿姑娘此次跟着本王又是所为何事?”
“我是想……”
“那个人居然如此让你牵挂于心?”江远淡淡地问。
华灵儿红了脸,“我只是想问问王爷,此番外出有没有遇见过他或者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江远静静地看着华灵儿,直到眼前的少女被盯得满面绯红手足无措才移动脚步。
“他叫沐云,并非江湖人士,乃是燕鹄有战神之称的大将军。”
说完,人已远去,只留少女怔然而立。
在江远随驾回随王府后的第十天里,从京城来了道圣旨。内容无他,简单地一句话,着随王即日进京。随王府本在皇城百里之外的僻静之所,车马只需半日便到。随王府来的圣旨自然
不少,但几乎都是赏赐之类,像这样诏人进京却是从未有过的。
江远接了旨,有些发怔。传旨的太监恭敬地候在一旁,“王爷,进京的车马皇上都已为您备好了。”
江远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向府外候着的豪华车驾。
该来的总也躲不了。
走进宣德殿时,已近黄昏。满殿的晕黄。身着明皇的男人背对着门口,一动未动,直到听到江远的足音才转过头来,笑着将他拉到御案边。
“来来,九弟,来看看,有没有中意的,朕回京后这数日便为你访寻,又召了全京城最有名的画师绘制肖像。”
御案上厚厚的一叠,都是女子画像。
“……”
江远有些僵硬。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到了此时内心却仍是想逃离的。
见他静默不语,昭帝收了笑,“那日朕深感有失为人兄者的责任,天下的随王怎可无妃。回京后朕便一心想要为你操办大婚之事,这些女子都是从王亲贵族朝中大员的女儿中千挑万选
出来的,品貌才华无不是上上之选。总有一个适合作你的王妃。”
“……”
江远依然默然不语,平静的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昭帝冷冷地看着,忽然从袖中甩出一明皇色的卷轴,是一道早已拟好的圣旨。
“不管你愿不愿意,朕的圣旨已拟好,就等你从这堆画像中选个名字填上去。”
尊贵的明皇跌落脚前,江远并未弯腰去拾。
“你想抗旨?”昭帝冰冷地诘问。
江远恍若未闻久久默然。昭帝冷静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狂乱,一声笑,手一挥,挂在墙上的宝剑锵然出鞘,寒光刺眼。
昭帝横握利剑,走到江远跟前,语调有着可怕的冷静,可怕的冷静下,是更加可怕的疯狂。“不想吗?那就废了我这皇帝再用这把剑杀了我,否则,我是君,你是臣,你就永远不可能
违背我的圣旨。”
“我答应。”江远抬起头来,凝视着昭帝,片刻,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用一种异常疲惫的声音缓缓道,“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会给皇上一个答复。”
33三日时间并不长,但已足够让江远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权衡好一切利弊考虑好全部的前因后果。王府管家见自家的王爷自宫中回转后便独自进了书房,吩咐不许打扰,之后竟一日一夜
未出来过。不由忧心忡忡,自从他当管家以来从未见过王爷如此超乎寻常的举动。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又见自家王爷好端端从房里出来了,表情如常,嘴角依旧挂着那抹让人心安的浅浅笑意,不由大松了一口气,虚惊一场,直呼老天保佑。王爷还是王爷。
对于江远三天之内的第二次私访丞相府,华程玉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
“随王三日内两次造访寒舍,我不得不说这是连当今圣上也无法享有的殊荣,程玉何其荣幸!但心中又不得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毕竟这样的殊荣不是一般人享用得起呀。”华程玉笑
意盈盈中略带探询之色。
江远微微一笑,“今日来,非是找程玉兄,乃是一会令妹。”
一向心有七窍的华相爷这才真正地呆了,嘴张张合合了好半天,“你,找灵儿?”
华灵儿不是第一次和这位誉满天下的王爷独处,但如此正式的单独会面确实第一次。平日的机灵气不由自主地收敛人也变得格外拘禁。
“王爷,您……找我何事呀?”
江远深深地看着眼前这天真纯美的少女,眼神带上了少有的沉重。自己将做的这个决定将会影响这个女孩的一生,所以,他会尽可能地让她自己选择。
“灵儿姑娘,你……想再见到他吗?”
华灵儿愣住。
“沐云。”
听到名字的瞬间,华灵儿脸一下红透,那是怎样也掩饰不了的少女芳心。江远看着那抹红,神思有些飘远,少女面上露出的纯粹的不带丝毫功利目的性的爱慕之情,没有别的,只是…
…喜欢……只是单纯的喜欢与爱恋,没有丝毫遮掩没有丝毫压抑没有丝毫伪装没有丝毫顾忌,可以自然而然地向另一个陌生男子甚至所有人宣告。少女眼角眉梢的那抹春色忽然让江远
觉得有些刺痛,他移开了目光。
华灵儿臻首微垂,轻咬着樱唇,少女的娇羞与想见心上人的渴望不停交织让她的气息变得有些急促,忽而抬了头,看着江远大声道,“我想见他。不管他是大将军还是江湖浪子,我都
想见他。”
少女大声的宣告,义无反顾的表情,单纯而真诚,让江远怔了一秒,也许,连他自己也未发觉此时内心闪过的那抹异样情绪可以称之为……羡慕。他一笑,淡淡道,“他有可能已妻妾
成群。”
灵儿微一愣,瞬即答道,“我不在乎。”
“他有可能心有所属。”
“我……不在乎。”
江远转过眼来,看着眼前为爱而变得无比坚定的眼神,缓缓道,“他有可能根本就不爱女人而永远不会喜欢你……”
华灵儿怔怔地瞪大了眼,樱唇合了合,一时间已完全不知如何反应。江远暗暗叹息了声,也许,此时说这些话打破一个春闺少女芳心的他实在残忍,但这些话不乘此时说清楚,以后若
知道真相只怕会更令这单纯的少女心碎。
终于,华灵儿的呼吸由急切变得平稳,“我想见他,告诉他我喜欢他,不管他喜欢谁会不会喜欢我。我都会让他知道,我喜欢他,比所有人都要喜欢。”语气中有决绝有坚定,还有一
丝小心隐藏着的矜持与自信。
可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少女神情神情蓦地一暗,平添了几分忧色与不甘,拧紧手上的丝绦,静静地道,“可我知道以我出生于这样的家庭,一生都是被注定了的,少不了哪一天就被
召进宫封个妃子或是随便被套上什么公主的名号远驾蛮邦……原本我以为我可以认命,谁叫我出生这样的家庭呢,但我遇见了他。我不想认命了。”
华灵儿看向江远的目光带着求恳与急切,“如果你知道如何才能见到他……请一定告诉我,因为……因为不知突然哪一天我便会被嫁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余音袅袅落下的尾音带着一个贵族少女不甘又无奈的悲伤,
江远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纯美娇憨如白山茶的少女的倾慕,应该会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心动。或许,对那个人来说也会……不知为何,他在心中划下了一声浅浅叹息,
“不知灵儿小姐可记得前些日曾被宫中召去画像?事实上那是因我大婚在即……”
华灵儿看着眼前这个在世人眼中已成传说的男人,有些怔忡。一时间竟不能把成亲大婚这人人皆须成的俗世之礼和眼前这仿佛不食烟火不隶人间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我需要一个王妃,但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今后随王妃的身份给她带来痛苦与不幸,也不希望她会后悔。”江远微仰着头,语调平缓清晰,仿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
“这便是我今日来找小姐的原因。”
那日,江远与华灵儿在亭中独坐,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夕阳余晖落尽的时分,江远离去。
第二日,江远再次踏进皇城。
昭和九年初冬,随王上书请旨赐婚。昭帝以当今华相幼妹赐之。并钦定吉日良辰。
朝野雷动!
34常公公忧心地看着自己一手侍候了十多年的昭帝。
自御驾亲征回京后,皇上便变得异常地沉默。本就去得少的后宫这段日子那些嫔妃的牌就翻得更少了。本以为是前些日子出征累着了,可每日上朝却是一日也不缺一刻也不迟,不仅这
样,向来是着六部各大员协同轮流批阅的奏折也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御案上。除了上朝,每日竟有大半时间花在批阅奏折上了。心中揣测着能如此影响陛下的人向来就只有那个人。果然
,没出几天,便下了赐婚的旨。
常公公看着那仰靠龙椅上高高在上的人,目无表情的脸,不知为何竟让他觉得有那么一丝悲哀。
他已经站了有些时辰了,可龙椅上的人却动也未曾动过,但这绝不是因为睡着了。事实上,从今天在朝堂上颁了那道旨回寝宫后,昭帝便一直坐在这儿。从清晨到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