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山顶的男人看着那抹青色背影在自己的前方一点一点地变远,变小,恍然间,惊觉!前方那人正如青烟一般缓缓淡出自己的生命。霎那间,紫魂伴着主人周身气息的剧烈波动而再
次长鸣,然那傲立于山顶的人却至始至终没有挪动半步,只是目送那青色的身影沿着山路旖旎而下,不消片刻,便被山间重林阻隔,再也不见……再也不见……
是日,有附近想乘着星光赶早去山里多砍几捆柴的樵子途经山脚时,被一阵骤然而起的啸声惊住。那声音锐利如剑,冰寒似铁,似从山顶传来,仔细一听却又好似自上空洒下,力带千
钧,让闻者头裂胆寒,却又惊吓不知何物能发出如此凄厉却又绵长不断的长啸之声,直裂苍穹。是以,月内竟无一人敢自翠微居旁的山路而过。而翠微居这处本是上山观花歇息的好所
在,缘这之后便也就逐渐沉寂偏僻了下去,再不复之前的热闹喧嚣。
74章
侍女小梅满面担忧地端着丝毫未动的食盒刚退到走廊上,便觑到站到稍远处的江管家以及身后小菊小竹朝她打手势,她皱着眉摇了摇头。一时众人的眉头便都如蔫了的叶子搭下,个个
愁云满面。自前日深夜王爷满面风尘地回府后,便食欲不振,开始以为是厨子菜色挑选不当,哪知换了菜色搭配,王爷的碗筷也只是拿起随便吃上几口便又放下。今日更是让人忧心,
自辰时进书房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如今过了午饭时间还不见动静。门外已是忧坏了一群侍女下人。
书房内,江远端坐于席上,眉眼轻合,神疏意淡间,似闭目养神,语气舒缓如常。“你希望我远离宫廷远离皇权,可你最终还是把我送到了那人的身边,送到了这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心
,是希望那人见着我便忘不了你么……”
他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副女子画像。画中人年约双十,身着精巧华丽的宫装,立于丹樨之上,衣带飘飞,神态嫣然,恍若仙子神女。一笔一墨,尽显画者之心血。不难看出,当初那执
笔的画师是如何费尽心血想要将这女子的风姿神态一一尽现这画卷之上。然纸笔终是无情物,到底只得了她七八分神韵。绕是如此,也让观者为之目夺神摇。
“有意对我隐瞒幽国的存在,隐瞒自己的身份,是想我全心全意替那人守护他这片江山土地吗……”
江远慢慢地睁开眼,望着画中那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容颜,渐渐地,那双向来波澜不惊黑白分明的双眸涌上了些悲伤的颜色,“娘,在你的心中,族灭之伤,羁旅流离之苦,甚至你
自己的性命生死,最终都比不过你心中对那个男人的爱意,比不上他毕生所愿……把我送到他身边,究竟只是想让他记着你,还是想让我替那个人继续守护他所在意的一切……永伴君
侧……赐尔为随……”
寂静的空气里,突然划出一声幽幽暗暗似嘲似苦的笑意。
“我一直以为,你心里还是有点怨恨那人的,到如今,我才明白,原来,你也竟是希望我能替他继续守护他的江山子民……”
江远幽深的目光直视着那一笑倾国的容颜,神思却已透过画卷缓缓飘散、迷蒙……仿佛中,又到了那岁月流失之前。一个小小的男孩儿裹着半旧不新的皮袄,缩着冻得红通通的鼻尖,
不安地问,娘,我们为什么要进宫?面戴纱巾的妇人黯然失声,远儿,娘真的只希望你能活的轻松快乐无忧无虑平凡一如这世间庸碌之人,娘、娘不希望你进宫……恍惚中,妇人离小
男孩越来越远,远儿,你要记住,进宫后,要听他的话,还有,不要来找娘,小男孩骇然,娘,你不是要跟远儿一同进宫吗!
山间的风吹起妇人覆面的轻纱,那张依旧艳绝天下的脸庞似微微摇首而笑,天下只有一个羽妃,已死了一次,怎么可能还会死第二次,我此生是不会见他的了。
小男孩急了,欲奔上前去,娘,你不去宫里不想见他,我也不去我也不想见他,我们这就走!妇人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动,远儿,娘真的希望你能做个快活一生的平凡人,可娘恐怕是这
世上最自私的人了……妇人黯然的笑意忽然变得傲然,她一脸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远儿,你知道吗,当年我族玄明长老见到你后便对我说,此子乃是吾族数百年来难遇之良材美质
,若悉心教导,他日天下必为之倾。
小男孩尽管聪慧异人,但听他娘亲将自己的命运与偌大的天下连在一起还是不太明白,他只是焦急地注视着自己娘亲身后越来越近的断崖,惊恐地叫着,娘,你不要再退后了!远儿什
么都听你的!
妇人轻轻地摇着头,远儿,娘知道你从来都是个听话的孩子……进宫后也要好好听话,妇人仰首四望,他最爱的这片江山,你要替他牢牢守住,呵呵,我要他永远记得,下辈子都还记
得,是我和他的孩子替他守着这片江山……妇人微笑仰身倒向身后万丈悬崖,绝色容光,倾世风华,转瞬,已随着山间雾气,顷刻飘散,只有那临别未竟的话语还在山间幽幽回荡……
远儿,娘真的很爱你、很爱你……可娘……
江远缓缓睁开双眼,眼中有丝丝光亮莹然。这幼时景象已许久未曾出现过脑海,如今忆起,却仿佛还历历尽在眼前。那时惊痛,那时惶恐,历经岁月已不再清晰,只唯那一片覆面的青
纱在雾气山间轻舞盘旋,如一只青蝶飘飞……
江远垂下的左手下意识地作了个抓取的动作,却只是如十多年前那样,除却眼前飘飞的那片青色,伸开五指,尽是惘然。
“娘……之后要面对的可能是你的族人……举族谋逆,罪无可恕,孩儿有可能会杀尽娘的最后一个族人,难道这些是娘你想看到的吗?你当日将孩儿送进宫可有想过今日之境,进退维
谷……叫孩儿该如何……”
悄然无声的室内,低语喃喃,几不可闻,而除了此时之自己,这世间又还有谁能明白他之所思为何……
步出书房,狄长清在门外不远的长廊处候着,江远有些意外。
“一早徐伯来找我,说王爷您这几日胃口不佳,书房又不准小梅她们靠近……小梅她们都跟我哭诉,王爷您好几天都没好好地吃点什么了……”
江远瞅瞅这近处端着食盘的将军,又觑了眼躲到远处的自家管家以及几个侍女,不由笑道,“你怎么也跟徐伯小梅她们一般一惊一乍的,我这几日只不过是想寻个安静处想些事情。如
今见到这晚饭才觉得腹中饥饿,来,长清你也还未用饭吧,便和我一起吧。”
吃饭时的气氛有点沉闷。其实狄长清并非第一次在王府进餐,如此沉默却是少见。江远本是少言之人,这顿饭下来便吃得无声无息。
狄长清看了眼上首的江远,最终还是打破寂静。
“王爷……王妃近来安好?”
江远停筷,抬头。狄长清被那直视过来的眼神刺了一下,忙笑道,“其实是属下代相爷问候一声。这些日子属下因朝中军中事务,与相爷共事之机颇多,相爷思念幼妹,曾偶向属下询
问王妃的状况。”
狄长清一口气解释完,却发现江远那刺人的目光丝毫未动,不由懊悔自己选了这么个糟糕透顶的开场白。
“你知道多少?”
“……属下不知……属下惶恐……”狄长清垂首掩饰自己的不安与焦虑,“属下只是担心王爷,不忍见王爷如此……”
手心有点湿润。他不知道江远此时对于不久前华灵儿的那场意外真相知道了多少,他也已经不太明白当初事发之前有所察觉却隐而不报的自己所想为何,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份私心究竟
还能在江远面前藏多久,此时此地的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亲口承认隐而不报的事实。
江远对着狄长清默然直视了片刻,缓缓动筷,表情一如之前平静。
“下次你若遇华相,便告知于他,王妃很好,勿需他时刻挂念在心,若得时机,本王会携王妃一同回相府拜谒。”
“是。”
……
“军中诸事近日偏劳你了。”
“这是属下应尽之责。”
……
“望长清你勿负我全心之信任。”
“……是……谢王爷……”
第二日,清晨,江远备车马进宫。未时到达宫门,阻止了宫门侍卫长的通报,江远径直行到御书房。询问才知昭帝午间在内殿歇息未醒。
见随王不报而来,早有机灵的小太监奔入内殿告知。不消片刻,便见内廷总管常公公急步前来。
“奴才常福请王爷安!”常福一脸欣喜地上来跪拜,江远点点头,“皇上可是歇息未醒?”
“已歇息有阵子了,奴才这就去通报。”
“不必,我自己进去便是,你先让人退下吧。”
“是。”
常福候江远进了内殿,便亲自关了殿门,又遣散了一干周围随侍的太监宫女等,自己也退到远处候着。不知是否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王爷有点不同以往……神情严肃,可以说,是肃
穆……和先皇很像……可别出什么事啊……
常福望着紧闭的殿门,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内殿之中,昭帝果然午歇未醒。江远走近卧榻,看着午睡中的人,久久静默。
75章
昭帝醒来,便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榻前静静看着自己,不由怔愣了片刻,每日每夜魂牵梦萦,突然间在自己眼前了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对待是好,即便他帝王威凛却也只得呐
呐无言地看着眼前的人。
“三哥睡得可好?”
江远的声音低缓语调轻松,全不似他平日见昭帝时的刻意冷淡疏远。
“等了多久了?常福那奴才竟不叫醒我!”昭帝不由怔望着他,语气隐有些懊恼。
“无妨,是我叫他退下的,很久没和三哥这样安静地相处了,方才让我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江远轻缓的语调似乎把沉寂清冷的内殿带出几点温和之气。
“以前的事?”昭帝显然对此时这种温馨的气氛很高兴。他拍拍卧榻,让江远与他并坐。兄弟促膝而谈,这已是多年未有的情景。
“三哥,你还记得二哥吗?”
昭帝愉悦的表情一滞,不言不语地看住江远片刻,才道,“为何突然提起他来?”
“突然就想起来了。想起我进宫那年你和二哥在承德殿外远远地看我,向我伸出手,叫我九弟。”
昭帝皱了皱眉,江远淡得几乎没有语调的声音让他有种极为不安的感觉。
“我最近常梦到他,梦到以前的我们。”
“……九弟,难得今天得闲……来,不如你我去御花园里,备些酒菜边饮边聊。前阵子外夷蛮族的使者进了一坛炎冰月果酒,说是用只能生长在他们圣山炎冰山上的月果酿出的酒。那
使者还吹嘘说月果树生于炎热与寒冰交界之地,有强身健体养颜长寿之功效,前日我尝了一尝,果然异香扑鼻,经日不散,倒也算得一奇物。”
“如此珍酿,确属奇物,只是不知这异族果酒与那奇药空色,哪个更为难得?”
昭帝微笑的表情在脸上僵住,他看向江远,发现那双晶莹剔透的眼里面除了洞悉一切的冷静,便是看穿所有的冷漠。他一向杀伐决断绝不迟疑的心不禁得狠狠抖了一下。
他已经可以预知,就在今日、此刻,自己之前一直小心呵护的那层脆弱的保护膜就要被瞬间击破了。击破之后,他们之间又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他对上江远正变得冷漠的眼,平静地道,“九弟你莫非以为为兄是百事通?我并不知道那‘奇药空色’是什么。”
不仅眼,江远连神情也变得冷了,“想必是空色吧,酒可以再酿,空色这世间却只有一粒。如此珍贵,你却将它用在我的王妃身上,三哥——你真舍得!”
江远的嘴角仿佛在笑,昭帝却已被这短短几句话击打地得全身乏力,再也生不出抗争之心了。罢了罢了,破就破吧,反正他们之间的往昔早已变得支离破碎。“是狄长清告诉你的?”
“就算他不说,我迟早也会查出来,你这出离间计用得并不高明。”
昭帝放弃一切地微笑,“是不高明,不过,却十分有用,你说对否,远?”
江远闭目微微摇头,脸上有着被刺中的伤痛。“三哥,你怎能舍得……”
“是!我是舍不得!舍不得破坏这么多年来我苦苦维持的你我感情,可我受够了!受够了你那所谓的兄弟之情君臣之谊。如果这就是你想要一直和我保持的距离,那我情愿不要!你知
道的!”
“我知道,可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兄弟,是君臣。”
“我不想做兄弟,更不想做这该死的君臣!”昭帝双眸泛红切齿痛恨着,“从承德殿外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这辈子眼里没有其他人了。我暗里嫉妒着一切你重视的人。哈,
二皇兄被父皇杀了,所有的皇族都惶惶不安,只有我心里高兴着,他一直如老鹰护小鸡般地护着你,隔绝一切对你心怀不轨的人,连我也在他的防范范围之内。哈哈,你恐怕不知道吧
,你那麽依赖信任喜欢的、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二哥,其实是个可怕的疯子。他死了,这么多年,原本我早已认命做你唯一的三哥唯一的君主,可那个男人出现了,他让我嫉妒得
日夜难安嫉妒得发狂!我只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凭什么从我身边抢走你,我守了你十五年啊,他凭什么!!”
昭帝须发皆张地怒吼,狂笑,流泪,
“你……简直不可理喻!”江远用力闭上眼。
昭帝笑,“我不可理喻?呵呵,也对,自从见到那个男人在你身上留的那些痕迹时我就感觉自己嫉妒得疯了!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完全不受控制。”
江远已不再看眼前的男人,他微微仰头,看着殿内上方的那块“圣德巍巍”的横匾。良久,才缓缓道,“宁朝太祖皇帝有训留后世之君:为帝者,须勤俭躬亲,察言纳谏,仁德公正。
”
昭帝听了,冷笑,“你想说我不配为君?想废我了?你别忘了,当日父皇给你的封号之意,‘永伴君侧,赐尔为随’,你永远都是我的随王,我的九弟。”
江远闻言,转过头来,对着昭帝淡淡地道,“身为帝君之尊,却因一己私念,陷害随王王妃使之受辱,更为私欲残杀军中优秀将领,置国家大义安危不顾,如此帝德有亏,三哥……我
会以随王之名持先帝遗诏召集诸皇族藩王以及朝中重臣聚议,以察你的帝德。”
昭帝愣住,似乎一时间无法明白江远方才言中之意。
言已尽,江远迈步朝殿外而去。身后昭帝的愤怒,“你是父皇封给我的随王,远,你休想这样摆脱我!”他竟然连他们之间唯一剩下的君臣关系的羁绊都要抹去,决不允许!
江远停住,背对著昭帝,“你一直都弄错了,三哥,我是宁朝之帝的随王,不是你的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