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和育琪分手,一人独骑着机车之时,他开始真正考虑,对于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伴侣,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对方或许不用那么忍让也可以,偶尔会跟自己吵架使性子也不错,最好对自己的工作也有兴趣,总是能鼓励自己、但也会适时依赖自己的人。
那个曾紧拥着自己的背部,坐在机车后座的小个子,竟叫人如此怀念。
还以为只是失去了一季夏天,但实际上他知道自己失去的,是让他产生所有热情的源头。
***
秋天的虚弱日光总是无法温暖身体。
绍祥拍拍自己的两颊,抬头看了看少云的熟蓝色天空。
在自己的画架之后,是在台湾时想也没想过的大排长龙;日本人比较喜欢被画吗?绍祥皱着眉头,想想父亲那边的空荡景况,这个猜测就很快的被推翻掉。
到日本来已经一个月,一见到父亲时,他没有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跟自己亲热的问话,只说了一句:"来得好。"。
不过不用挨打,生活自由,比全家一起住时好得太多了。
每两个礼拜就换一个游乐园画画,父亲像是修行一般的沉迷于街头作画之中,但还是跟以前一样画着死板板的人像素描,生意会不好也是当然的。
绍祥一丁点也没有学日文的打算,客人用日文问了什么他就用英文反问回去,在餐厅吃饭时也照样用英文点菜;日本人听到英文时总是一个劲的慌张,然后三五个店员凑在一起讨论,最后却仍然战战就就的用日文回答自己,这点让绍祥觉得非常有趣,也让他下定主意以后也绝不使用日语。
父亲这样旅行各地的方法绍祥还算满喜欢的,这样的生活方法他曾想过一两次,但并没有实行的机会,如果以后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甚至到欧美洲的街道去画画,一定也很不错吧。
天气真好......要是可以到哪里走走就好了......
看着眼前穿着白制服与格子短裙的日本少女,绍祥兴趣缺缺的在打好的草稿上涂色。
"悲伤"在每个人心里,应该都储存有一定的量吧......
离开台湾后,绍祥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掉泪的怪物:在飞机上哭泣、在机场哭泣、在旅馆哭泣......
父亲可能单纯的认为自己只是想家而什么都没说,但绍祥却是为了完全不同的事在消耗悲伤,出生至今,他还不曾为了什么哭得这么惨。
我的眼泪还没耗尽吗?真是的......
绍祥厌恶那个一看到带相机的人就心里隐隐作痛的自己,偏偏在这种影城式的游乐园,几乎没有游客不带相机入场,虽已不会在客人的面前掉眼泪,但心里还是像被什么挖钻般一样痛苦。
离开台湾的那一天,施庆志那种嫌恶的表情,深深的刺伤了绍祥。就算两人之间有性关系,对于施庆志而言,那仍然没有任何意义吗?绍祥只嘲笑自己像个白痴,把那家伙的各种温柔曲解为对自己的爱。
不过那些日子,却不会叫人后悔。
庆志以前也曾待在日本一阵子过,这里是他生活过的地方,他也曾看过这里的天空,呼吸过这里的空气,应该也喜欢这里的夏日......如果那个混帐家伙可以适应这里,那自己一定也没问题。
为了提神,绍祥放下画笔,从画架上取下先前准备好的薄荷糖球,剥开包装纸时,面前的女学生客人不耐烦的瞪了自己一下。
"让我休息一下不行啊?"
"?"
只要日本人有所怨言,绍祥就用中文回以颜色,也不在乎对方到底听不听得懂,至少对方会不知如何回嘴。
一不小心手滑,绍祥将糖球掉落在地上,他皱眉,忘了等着被画的游客们,从折椅上站起来。
园内的寻人广播响起了,先播放了一次英文的,然后是一次日文的,绍祥虽然没有注意,也听不懂,但不可思议的预感,却催促他不自觉往高高架起的播音器望去。
相同方向,热闹而噪杂的人群中远方有个巨大的人影缓慢前进着。在秋天的夕阳下十分显眼的高个子男人、身着灰色西装,朝着自己所在的喷水池走来。
男子的领带打得有点歪斜,短发浏海整齐的一并往后梳,宽大的肩膀将银灰色的西装撑得相当好看,但是在游乐园里出现这种人未免太过显眼了......绍祥停住脚步,连糖也没有捡,只有双眼瞳孔随着男子的靠近越来越放大。
"喂......小祥?"
"......!"
收拾画具,折起画架,甚至连带走这些家当的时间都没有,绍祥干脆直接捡起滑板往反方向逃;一看到画家跑走,长列的人群也不禁骚动起来,而跟在逃走的少年画家身后,猛追不舍的西装男子更让人们议论纷纷。
"臭小子!你干嘛逃啊!?"
"啐!那你就别追啊!"瞬间察觉自己还有增加速度的工具,绍祥赶紧放下滑板准备踏上,却不意失去警觉。
"喂等等!"逮到机会揪住绍祥的领子,庆志从身后踩住他的滑板,绍祥一时失衡,不小心跌进水池里。
"咳、呼、呼......混帐!你是故意把我推下去的吗!?"
"没事吧?"庆志连忙将他拉上来:"话说回来,你一开始用滑板逃走不就好了?"
"你管我啊!?......我忘了啊......"甩开庆志的手,绍祥愤愤不平的将头上的棒球帽摘下来挤干水分。
"......你干嘛一看到我就逃?"压低声音,疑惑的庆志严肃的提出质问。
"......我才想问你哩。"绍祥背对他,继续挤干衣物下摆:"你......干嘛到这里来啊?又不是小说可以说来就来......还穿那么显眼的衣服,怕没人注意你吗?"
"喔、你说这个啊。"拉拉自己的西装外套;"我刚刚去参加老师女儿的婚礼所以......想说你在这附近,就顺便来看看......"
"顺便啊......"
"也不能算顺便啦......不过......"
"谁告诉你我在这的?"
"雅竹。"
"喔、那好啊,你没事了吧?我没事要问了,你滚回台湾去吧。"
"喂!"
"你生什么气啊?"绍祥回头,用力的将水甩往庆志身上;"我才该生气呀!工作到一半被打扰还得被推进水池里......你快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喂......你不是喜欢我吗?"
"!?"听到这句惊人之语,绍祥从脖子到耳根红透了,说话突然结巴起来,他用力网庆志的胸口上揍了两拳,"我,没有。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对老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上次那个是骗你的,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随便相信人好不好?"
接住绍祥的两个湿淋淋的拳头,庆志有点勉强的笑着:"我们一起玩仙女棒那个晚上......你答应过我你不会对我说谎......所以我一直相信你。"
"......"除了赤红外,绍祥的脸还满是发稍上滴下的水,他低下头来,水聚积得更严重了;庆志帮绍祥擦去水珠,绍祥难堪的回抓住他的手:
"那又怎样......就算我喜欢你好了......你又不是同性恋......当然我也不是啊......可是你却用看怪物的眼光看我......而且今天只是顺便来的,并不是为了我来的吧?这样叫我怎么高兴得起来?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来我说过的蠢话跟做过的蠢事,所以如果不逃走......难道呆呆的坐在原地等你来冷嘲热讽吗?"
"......傻瓜......我不是顺道来的。"
绍祥抬头,庆志轻蔑的笑着,眼神却意外温柔,努力压抑着不要心跳加速,绍祥却又因他接下来的话而惊讶:
"参加婚礼是真的,但是为了来找你,我从难波借老师的车飙过来,买了这个什么鬼环球影城的票,还拜托服务台帮我广播寻人......不过想也知道你大概听不懂。"
"那,那又怎样?"两手抓着庆志的袖子,他慌的眼泪都快滴下来:"就算这样,又有什么意义?我绝不再拍那个广告了!钱也还你了,我也不纠缠雅竹了,你还想要我干嘛?
对你来说......我已经......不是已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天啊......真的是傻子......难道你除了画画跟玩滑板以外,其他事都完全不懂吗......反正我来带你回台湾。"
"咦?谁拜托你的?我妈?"
"......"竟然能笨到这种程度......庆志板起脸来,用力捏绍祥的脸颊:"对不起,这位少爷,是我想带你回去,是本大爷施庆志特地飞来日本要带你回去,稍微也高兴点吧你。"
"咦、咦咦?"绍祥一脸慌张,他抬头,庆志不好意思的转移了目光。
"......讲这么白你还不懂啊......"
"可是、可是......"
在绍样还来不及反应前,庆志已紧紧将他拉进怀里,虽然是粗暴得像要被压碎的拥抱,绍祥却不知为何怀念地又掉下眼泪。
"我反省了很久......当然雅竹他们也一直要我讨啦......我当时不应该顺着气氛抱你的,就算你不会怀孕,却还是未成年......何况我还被骂对男孩子也会发情......总之被念得很惨,所以不论如何,我还是得先跟你道歉......"
"嗯......"
"可是被雅竹训了一顿后,我才开始检讨自己......那天下午回到家,电视刚好在播那天你参加的半管赛,不过我看的时候已差不多结束了。"
"......那又怎样......"
"等我回神,我竟然盯着那台运动频道六个小时,只为了等那个节目重播......我在想......说不定可能......"话到这里,庆志停下来,绍祥抿着嘴唇不作声:"我也许......还算是有点想你......吧?"
"哦......"
"不过不管什么工作,我都无法专心,也没心情去做......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活着这么累......因为有个会煮饭,没事老霸占我床位,喜欢找我麻烦,但是帮我打气、长得又挺可爱的家伙不见了......"
"......"
"所以我......"原本就不擅表达感情的庆志,此时更是讲得满头大汗,相对于看热闹心情的绍祥,他不禁一肚子火:"说到这边你还不懂吗!?"
"......是因为你没讲重点。"
"......对不起......我很后悔,不应该让你走的,是非常的后悔,不管你是小学生还是国中生还是男的,那种事根本就不重要,因为以前一向都是女人倒追我,所以我还没有自己追人的经验......不过这是第一次,我觉得......如果放了手,绝对会后悔......"
"这时候才说,也太晚了吧......"绍祥轻轻推开庆志,从他怀里挣脱:"那时候为了你的事害我烦恼了那么久,还要被冷眼对待......我已经决定绝不回去了......"
"......"
"没有我在你才能正常生活啊,你不是老说想要那种有很多小孩的家庭吗?跟男生在一起绝对是不可能的......何况你又是摄影师,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的话,搞不好又会被开除了......你就不会多帮自己想一想吗?"
"......"这个时候了,还是帮我着想吗......庆志眼神变得冷漠,他双手插入长裤口袋,不以为意的回答:"那种事我根本不在乎。说什么我都要把你带走,你没有拒绝机会了。被说是同性恋又怎样?反正我只喜欢你这个小鬼而已。"
"什"
"小鬼,我喜欢你。啊啊......早讲这一句刚刚就不用说那么多废话了!"
第一次看到庆志脸红和懊恼的表情,绍样为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开心的笑了,但同时却也泪流不止;庆志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粗鲁的帮他抹去泪水。
"刚刚说的......是开玩笑?"
"去你的!"庆志在他头上轻敲了一下:"当然是真的......想也知道......你一走我就满脑子都只剩你的事,猜你在日本一个人躲起来哭了,或者是说骂我的梦话......"
"我...我才"
"对不起,原谅我。"紧握住绍祥湿漉漉的手,他僵硬的说:"其实我真的很后悔......跟我一起回台湾吧。"
绍祥低下头,两肩也无力的下垂,为难的回答:"......
你自己回去吧。"
"你还在在意那件事吗?在意我说我是异性恋的事?"
"......"
"不论如何,我想要带走的是张绍祥。如果有女的张绍祥当然很好,但是男的张绍祥我也喜欢,若是张绍祥是猫或狗那也可以,总之我喜欢的是你......性别还是其次......这是听了学弟的劝告之后,我才发现的。我想你也不觉得自己是同性恋吧?除了我以外,你有喜欢上其他男人吗?"
"......可是,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会觉得还是女人比较好,跟小鬼浪费时间很无趣,你有一天一定会后悔的啊!"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冰冷的语气与目光,让绍祥不自觉害怕了,他知道庆志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坚持,只是被教唆才勉强说些好听话而来,其实原本想告诉庆志自己很想见他、想要跟他一起回去,但这些话都哽在喉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再见。"
庆志叹气,无奈的说。
"啊。"
"我走了,保重。"
"等"
欲转身的同时,湿透而娇小的身躯,从背后搂住了自己,虽然是双那么小的手,却紧紧抓着自己不放;绍祥对未来的不安与长久累积的思念,切实地从这双手递了过来:
"不要走!"自后背传来慌乱的声音:"我是骗你的......
全是骗你的!我才不管你会不会被骂同性恋、工作丢了、没有女人缘或者上报了我都不管!我想跟你一起回去!"
"......"
"我会努力去打工的,也会尽量不给你我麻烦,不会再嫌房子窄,也不画墙壁了......所以让我跟你一起回去,虽然你是个老头、又喜欢女人、又爱抽烟又老是说黄色笑话,我还是喜欢你......"
庆志将两手复上绍祥的,不含情欲,但温柔包裹住他的手掌。
"这可是你说的喔......"
"......"嗯、不是谎话了。庆志仿佛听到绍祥小小声的回应。
"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你,可能是从你第一次喊我名字开始的吧......呐,有东西该拿回去喔。"
绍样张开手掌,庆志塞在他手心里的,是套上了新钥匙的帕拉帕。
"臭小子,你贴着我害我西装湿了啦!这是租来的耶!"
"那种东西......谁叫你推我下水!"
"湿得好彻底啊......我们作爱的那个晚上,你也像现在这样......"
"废、废柴!什么话都能扯到色情,果然是变态老头!"
"你对壮年二十五岁的人叫老头!?"
"谁叫你那么老气......明年,真的要一起去看烟火喔。"
"啊、嗯。"
"还有再去一次海边吧,明年夏天......"
"说得也是......你模仿玛莉伯凯逊唱歌的话,我就带你去。"
"啊!?什么嘛!?"
"别担心啦,能去的时间多得是,只要你别先甩掉我......"
"......这么说来,那个算命师说的不准啰?说你的恋情什么的。"
"什么算命师?啊、那个女人算的呀......"
回握住绍祥汗湿的手时,微暖而热,那个暖昧、有点刺痛眼睛的初夏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不会啊,准得很。"庆志有所领悟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