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的鲜花被无数剑气蹂|躏着,被纷纷扯落枝头,在空中狂舞、呻吟,然后便死气沉沉地躺在了地上。
此起彼伏的惨叫和飞溅四起的鲜血,使那数十道银色的光芒越来越黯淡,反衬着欧阳雪如雪的身影越发刺目耀眼。终于,最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凝固了,一切开始归于平静,那是一种死亡的平静!
欧阳雪静静地站在被鲜血染得份外鲜艳的残花中,他目光没有投向那些分落残缺的尸首,也没有投向一旁冷眼旁观的唐轼,他只是低下头望着依旧如雪般洁白的衣衫,道:“我要见他。”
唐轼仍旧远远的站着,微笑着,道:“他就在何府,哦不,现在应该叫莫府才对。你当然可以见他,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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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平在黑暗中醒来,他的思绪仍然十分的模糊和混乱,依稀间他只记得那天早晨,他和往常一样走出了家门,欧阳雪仍然会倚在门边望着他,一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为止。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青风镇就依着青风岭,中间隔着一条宽宽的浅浅的小溪,小溪当中有座破旧的独木桥,每当有人走上桥时,桥身便会“吱吱”作响。柳平很喜欢听这小桥“吱吱”地响声,因为伴着流水的叮咚,这“吱吱”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清脆悦耳。他低着头走上了那独木桥,突然觉得好象少了些什么,原来是没有那“吱吱”的响声。柳平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独木桥的当中正站着一个人,长衫翩翩,风度不俗。竟然是前几天遇到的莫子轩,此时的他一改当日的狼狈和颓废,显得冷静而俊雅,只是目光中多了一份阴沉。
他挺立在桥当中,高高在上的注视着柳平,道:“我在等你。”
这是柳平最后记得一句话。以后的那些记忆似乎就变得飘忽不定了。
黑暗中有一阵风吹过,只听见一阵尖锐地“呼呼”声,那是风撞击着铁栏杆的声音。柳平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了,他望了望四面的石墙,目光落在那扇厚厚的铁制的牢门上,从牢门上的小窗口往外看去,曲曲折折的都是一重重的铁栅栏,每隔两至三米就是一道铁栅栏,粗如胳膊的铁栏杆在风中狰狞地呼啸着。
柳平感到有些好笑,他们居然把他当作江洋大盗一样的关着。其实就算是一道木门他也不一定能撞得开。当然他心中很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的机关重重。柳平心中叹息着:“雪儿,你不要来啊。”
不知过了多久,柳平的思绪又开始飘远了,他四肢冰冷,胸口却又热又闷,全身的肌肉又痒又麻,好象万蚁蛀心般的难受。他倒在湿冷的地上,全身缩卷成一团,紧咬着嘴唇却仍然无法掩盖住轻轻地闷哼地呻吟声。
忽得,黑暗中点起来了一排油灯,听着那铁栏杆被一道道地升起又降落的声音。有两个人踩着细碎的脚步声走到了牢门外,一个是面容温和的中年人,一个是脸色苍白的英挺青年。这两人正是唐轼和莫子轩。
他们走到了牢门前,望着了缩成一团在地上翻滚的柳平。唐轼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微笑,道:“这几天看来发作的更厉害了。”莫子轩应道:“是的,每天都按照唐兄的意思给他服用五石散。而且每隔两天用量就加一倍,他现在已经离不开那药了,三至四个时辰就要服一次,不然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唐轼笑容更深了,映着昏暗的灯光显得格外森冷,道:“今天开始不要定时让他服药,让他先享受一下没有药的滋味,只有这样他才会听话。”
莫子轩望着他森冷的笑意,低下头看着痛苦不堪的柳平,神色间有些木然地答道:“是。”
柳平似乎听到人声,他艰难的抬起头来,无神地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们两个,哑声道:“药,给我,给我药!”
唐轼突然伸手朝牢里扔进了一样东西,是一条黑油油的带着倒刺的长鞭,他微笑道:“要药吗?那就为我做件事吧。”
柳平望着地上的鞭子,喘着粗气没有吭声。唐轼道:“拾起鞭子。”
柳平颤微微的顺从的拾起了鞭子,唐轼道:“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他有意停了一下,然后慢慢的矮下身来,笑着接道:“他现在就在外面,你出去狠狠地抽他一顿。”
柳平闻言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慌忙扔掉手中的鞭子。唐轼讥讽地笑道:“不舍得吗?他又不是什么娇娇弱弱的女人,打不死的。”
柳平全身都在颤抖着,他的眼睛因酸涩而迷糊起来,他的声音嘶哑,大叫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为什么!”
唐轼冷冷地直起身子,道:“看来你还不想见他。”柳平嘶声大呼道:“是的,我不想见他。让他走,让他走!”
唐轼淡淡道:“那我等等再来吧。看你能熬多久。”他冷笑着转身离去,莫子轩面无表情的跟着唐轼消失在铁栅栏丛中。
留下了满地翻滚、大汗淋漓的柳平如困兽般痛苦地呻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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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地牢,外面是一间很大的没有窗户的房间,房中很凌乱,三面墙边都堆满破家具和杂物,只有一面墙的面前仅放了一个破旧的衣橱,那是通往地牢的暗门,衣橱的对面有一扇门,小小窄窄的。唐轼和莫子轩走近了那扇门,唐轼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向莫子轩道:“你回去盯着,可别让他出点事。”他迟疑了一下,接道:“先给他服半剂药,然后把他带到这儿来。”莫子轩低头应了一声,转身回地牢去了。
唐轼走出那个杂物室,外面是后花园,由于荒废多日,花园显得萧条而凌乱。唐轼穿过后花园来到了客厅,欧阳雪就站在客厅里。
唐轼道:“他现在还不能见你。”欧阳雪目光冰冷,道:“你对他怎样了?”
唐轼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没有动他一根头发。不过,如果他自己不想见你,那我也没办法。”
欧阳雪道:“除非他亲口对我说,我不相信你的话。”
唐轼望着他,神色间变得很古怪道:“你这么痴心,值得吗?”欧阳雪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我要见他。”
唐轼沉默半晌,微一含首道:“好,就让他自己亲口对你说。”他转身朝后花园走去,道:“你跟我来。”唐轼径自走到了那间杂物室的门前,他嘴角掀起一丝冰凉的笑意,没有回头道:“进去吧。”
欧阳雪没有半点迟疑,绕过他推门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无声的合上,欧阳雪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就默默地看着那个衣橱。衣橱的古怪是欧阳雪的意料之中的,他只是不能确信那后面是不是柳平。对欧阳雪来说,无论这儿是否有陷井或者埋伏,他都不会有半点惧怕,他唯一怕的就是永远见不到柳平。虽然经过了七年的沧桑离合,但这份感情却没有因为时间而冲淡一丝一毫,只有将他陷得越发无法自拔,他心中的每一点喜怒哀乐都只为柳平而牵动着。
衣橱无声移开了,柳平神色木然出现暗室的门口,他的面色如纸,仿佛大病初愈般地颓废和憔悴,他的右手上拎着一条长长、黑黑的鞭子。
欧阳雪眼中闪出了喜悦,飞快地扑向柳平,一把抱住他,叫道:“平哥,你还好吗?”柳平因他用力的拥抱而微微摇动了一下,他的神色依然很木然,一把将欧阳雪推开了。欧阳雪被他推地一怔,有些不知所措,道:“平哥?你怎么了?”
柳平的目光慢慢地落到自己的右手上,盯着那条鞭子,身子情不自禁地颤抖着,低哑道:“你走,不要再来了。”
欧阳雪看着他的神情,走上前扶住他,道:“平哥,平哥。他们把你怎么了?你告诉我!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柳平挣脱了他的搀扶,叫道:“我让你走!你听不懂吗?”欧阳雪摇摇头道:“不,平哥。我去问唐轼,他答应我的,只要我帮他……”柳平目光冰冷地转向他,打断了他的话道:“帮他杀人,是吗?”
欧阳雪轻轻缩了缩身体,垂下头喃喃道:“是的。”柳平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嘶哑而干涩,他猛得闭上眼睛,举起鞭子狠狠地朝欧阳雪抽去,“啪啪啪”连抽三下!
柳平的第四鞭在空中顿住了,因为他睁开了眼睛。只见,欧阳雪没有躲闪,只是抱住头蹲下了身子。鞭子上全是倒刺,一鞭就是一道深红色的伤痕!他背上的衣衫已经全部撕烂了,从肩头到背部渗着鲜血的伤痕象三条巨型蜈蚣!
柳平再也忍不住了,他扔下了鞭子冲上前一把抱住了欧阳雪失声痛哭,道:“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欧阳雪抬起头偎在他的肩头,轻声问道:“平哥,你在生我气吗?
柳平摇摇头没有答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欧阳雪,泪水涟涟,问道:“痛吗?”
欧阳雪眉间轻颦,但仍摇摇头道:“不痛。平哥你不生我气,好吗?只要你不生气,再多打我几下也没事。我不痛。”
柳平的指尖轻轻抚过他背上的伤痕,心痛道:“你这个小傻瓜,你不会躲吗?”欧阳雪轻声道:“我不敢躲,我怕你生气。”此时的柳平是满腔的酸涩和苦楚,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天下人只知道“影子”的可怕,却永远无法了解欧阳雪的单纯。
突然,柳平抚着他背部的双手开始轻微的颤抖起来,只有半剂药的效用并不能维持多久。柳平用力推开欧阳雪,猛得站起身来,道:“你走吧。”
欧阳雪看出了他的不妥,想上前扶他,却被一把推出好远,只听柳平喘着气,嘶哑地叫道:“你走,走走走!”
柳平一边叫一边向后退去,他的背靠上衣橱,脸色青白,额头上渗着冷汗,叫道:“我不想再见你。你永远不要再来!永远不要!”他狂叫着踉跄着冲进了暗道。
欧阳雪怔怔地呆了半晌,反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门外,唐轼仍站在花园里,他好象觉得满园的荒草都很值得欣赏似的,嘴角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欧阳雪,道:“这儿收拾一下,不会比玉斜谷差。”
欧阳雪走近他,道:“你对他做了什么?”唐轼的目光停在他的肩头,淡淡道:“做了什么?他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少,不是吗?倒是你,还好吗?”
欧阳雪注视着他的眼睛,道:“我已经帮了你,你今天的地位、名利,我全都不会和你争,你还不放他吗?”
唐轼道:“他这么对你,你还希望和他在一起?欧阳,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很傻吗?”唐轼嘴角的笑意不见了,脸色阴沉,道:“象他这样的人,街上随便能抓上一把。我真不明白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还是这样。你是否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欧阳雪淡淡道:“我很清楚。”唐轼冷笑道:“哦?是吗?”
欧阳雪道:“我爱他,胜过我的生命。”唐轼似乎怔了怔,他没有想到欧阳雪会如此坦白而直接。
唐轼问道:“那么柳平呢?你就有把握他也这么爱你?”欧阳雪的目光清澈如水,道:“也许他对我只有一半的感觉,也许还没有一半。但只要他心里有我,这样就够了。”
唐轼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半晌才缓缓道:“我刚成为玉谷斜的主人,还有很多事需要你的帮忙。你放心,我会放了他的,但不是现在。”
唐轼目光中又闪出了温和的笑意,道:“看在我们是同门的份上,我也不会为难他。更何况,我还需要用他来留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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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来,江湖中风起云涌。繁花坊的惨案,华山派莫子轩的沉冤昭雪,幕后黑手、又是武林泰斗——西门重光的伏法,使七年来一直如阴云般笼罩着江湖的“绝杀行动”就此告一断落了。
黄昏似梦,深秋时分,莫子轩精神抖擞地站在小楼的窗前,迎着凉爽而微寒的秋风觉得无比惬意。后花园中,欧阳雪的身影又出现了,每隔半个月他一定会来看柳平。莫子轩很不明白,尽管每一次唐轼都会用五石散逼着柳平去鞭打折磨他,可是他仍然会一如既往地来看他,风雨无阻。
现在的莫子轩早已是精于世故,他不会轻意去探听他不该知道的事,但他会很本份地做好份内事,就是引着欧阳雪进入暗道,打开一道道的牢门。
铁栅栏一道道的升起,地牢中阴冷的气氛越来越浓了。莫子轩总会偷偷地去看欧阳雪,他真得很漂亮,象水晶雕像似的晶莹剔透,即使在这个阴暗潮湿的铁牢中,也丝毫没有减弱他的半分秀美。莫子轩打开了最后一道铁栅栏,这道栅栏的尽头是一扇没有上锁的铁牢门。他忍不住轻轻地道:“咳,他今天身体不怎么太好。你……”欧阳雪没有等他说完就径自走过了栅栏,牢门也飞快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只剩下回响在铁栅栏间的“咣咣”声。
牢房里除了一张床之外,什么都没有。柳平就无力地躺在床上,浑身是汗、双目紧闭。每半个月他就要受这样罪,一整天没有服药了。
五石散是一种很奇特的药,人服食之后会有一种昏昏沉沉、飘飘欲仙的感觉,好象很舒服,可是这种感觉很快就会过去,药性没有之后人就变得很虚脱,全身乏力、异常难受,解决的办法就是继续服用。可是一旦大量服食之后,就会再也离不开它了,这种药就是要榨干人所有的生命力,使意识和肉体完全变成它的奴隶,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五石散不是毒药,而是一场恐怖的恶梦!
柳平药量已经很重了,一天不服药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比任何酷刑更重的刑法,他身心都在倍受着煎熬!现在的他身体越来越糟,每天都要靠安|眠|药剂才能入睡。
可是欧阳雪并不懂这些,他每次看到这样的柳平,他都不知所措。他轻轻地走过去,轻轻想去抚摸他的面庞,又怯怯地缩回了手,道:“平哥?你还好吗?”他的声音使柳平有些回过神来。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目光呆滞。
欧阳雪看着他日益憔悴的面容,心中无比痛楚。柳平扫过了他一眼,反手从内侧抽出了那条长鞭迎面就是一鞭抽去!欧阳雪出于本能地向后缩了缩,鞭子落在他的肩上。
柳平似乎对他的闪避很恼火,一探身将他拉近到身前,嘶声叫道:“你躲什么?你不想被我打,你来干什么!你不想被我打,你就还手啊!”他一边叫着一边将他扔到床上!
欧阳雪被吓到了,反手抱住他的胳膊,含泪叫道:“平哥,平哥!你不要生气!我,我不躲就是了。”面对这些,柳平丝毫没有所动,只是一挥手挣开他,拿起长鞭劈头盖脸地抽去!
欧阳雪哪敢再闪避半分,抱着头被他猛打!泪水流进了嘴里,打湿了衣衫,是咸的!是苦的!
柳平终于打累了,重重地将欧阳雪推下床去。伤痕累累的欧阳雪跌在地上,他抬起头望着面目木然的柳平,轻轻问道:“平哥,你还喜欢我吗?”每次他被打完都会这样问,因为柳平是欧阳雪全部的世界呵!每当欧阳雪这么问时,柳平便会抱住他痛哭起来。
可是,这一次却没有。
鞭子抽打在欧阳雪的身上,也同样抽打在柳平的心中,他的心被药物麻痹着,被鞭子麻痹着,已经没有了痛楚的感觉!
柳平慢慢地转过头去,没有看他,声音空洞道:“江河已枯,天地已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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