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礼了然一笑,又道,“那‘行藏’又作何解?”
这我知道,我忙朗声回他,“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云礼微动了动眉毛。
我的声音低了两分,不确定道,“语出《论语·述而》。”
“然后呢?”
然后?这又出自哪一条的经典?我急得额上直冒热汗。
云礼抬手替我擦了擦额头,转手用力一戳,“叶宝友啊叶宝友,你还是莫要去考场上丢人了,不如接了朕的口谕,去考武行。算你为朕分忧,节省一些国库的纸张和考官审阅的精力。”
我无言以对。
此情此景,我哪想得到此“然后”真的就是然后的那个然后?
你又问东又问西,然后我能不胡思乱想这个“然后”???
我补救道,“臣重睹圣颜,一时有些激动,懵了心眼,请皇上再给臣一个机会吧。”
云礼扬手叭地拍到我的头上,“胡说,不会就是不会,油嘴滑舌地能在朕这儿讨什么便宜?”云礼讲完,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宝友啊,朕是真的在为你谋出路。别的且不讲,单看与你交好的那些人,云箴不必讲了,明年自会按制上朝议政,羊印颉朕不好讲,但甲等科总会他一席之地吧?你呢,你这样子,秋试就得名落孙山,到时又如何与他们比肩相处?”
我低下头,默不作声。
其实这些话我心里早就明白,只是没有人敢与我讲罢了。云礼是皇上,所以可以坦然讲得口无遮拦,硬生生地戳到我心底的痛处。
云礼坐过来,扶住我的肩,“你的长处本在武行,朕也十分看好你的前途,你又何苦非要强自己所难?他日考入武进士,不亦甚为荣耀?”
我道,“皇上———”
“朕知你想什么,所以朕给下你口谕,让你回去也好与姑母说讲。”云礼讲着,肃穆道,“叶宝友,你可愿接旨,奉朕圣谕?”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能跪了。
我一拜到底,“臣,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礼扶我起来。
我望着他尚且稚幼的脸庞,更加沮丧。
我,叶宝友,居然被个十二岁的小奶娃娃指点人生,一锤定音了,真他娘的惭愧。
还好有一点儿安慰。
龙口吉言,他日我真考上了武进士,也许,真就可以,又离得牧观近一些了,大家同朝为官,又是同年,也算颇亲近的了。
出了皇宫,我将皇上的手谕呈给我爹娘过目。
我爹显然松了一口气,我娘却掏出帕子,起身就唤丫环更衣,想要进宫。
我把云礼教我的话讲给她听,文武两科不能同年报考,但是可以分年报,我先拿个武进士的功名,再考文进士可成?
我娘啐我道,“你要考中了武进士还能再读书?你就哄骗娘吧!”
我爹在一旁柔声柔气地劝解她,总不能抗旨吧。
我爹对我娘时真叫一个温柔,与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完全判若两人,我觉得我对秦牧观也是一样,我就是学得他。
过了爹娘这关,我去找云箴与小羊宣布这个好消息。
小羊离我家近,我一进园子就看见他多愁善感地望天发呆。
我蹑手蹑脚地过去偷袭。
羊印颉居然没有反应,身子一倒,差点跌到池里喂鱼。
我忙眼明手快地把他捞住坐好。
小羊看了我一眼,继续捧住脸唉声叹气道,“小宝,我心里难受。”
我摸摸他的额头,关切地问,“请大夫看了没有?”
小羊继续自顾自道,“云箴今天向我家提亲了,可我总觉得那里不爽,总想搅和了他。”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番,郑重道,“云箴是你先看上的男人,可是却让你表妹给抢了,你一下接受不了云箴由你的好友变成你的妹夫。”
小羊忽地抬起头,双手捏住我的肩头。双眼也如平时一般狼光闪闪,“你讲得太对了,就是这样。淑宁原本是我们羊家的姑娘,现在却要变成云箴媳妇了,改称云羊氏,变成他家的人,怪不得我觉得不爽。”
我点头道,“好。好兄弟,讲义气,既然你不爽,兄弟可以陪你劫亲。”
小羊立马白我一眼。
“叶宝友,我又没疯。以我家的家世能结下这门亲事已经极为不易,淑宁又很欢喜,我又怎么可能真的捣蛋?我只是怕淑宁进了箴少家后受气。”
“你就那么看箴少?连媳妇都疼不住的人物?”
“那倒不是,只是,怎么说呢?”小羊望了望天,悠悠道,“我与淑宁从小都长在一起,感情自然要比别人家的表兄妹深些,如果不是箴少,唉————”小羊红了红脸,“其实我本想娶她的。”
我惊奇道,“你不是喜欢男人?”
羊印颉又用眼白瞟我,“我有说过么?”
你是没说过,可大家不都看出来了么?还是您羊贤弟纯粹是闲得无聊,不能调戏妇女,你就调戏夫男?于是拿我和箴少当乐子开涮?
羊印颉继续弃我于不顾,道,“这回伤神了,你说送份什么贺礼好呢?”
我悄无声息地走了。
羊贤弟已经和我不在一个地界上了,我自动自发走人。
箴少那边手脚也快,没一个月就把事情都办利索了,选了个大吉大利的日子招待一番亲友,就等着明年晋王之后,把羊淑宁当王妃给娶了。
前脚箴少把婚期定了,后脚我就收拾收拾,拎着诸般武器进考场。
外场考武艺、内场考策论兵书,少爷我雄纠纠气昂昂,精神抖擞地走考场,一进门先遇到一位熟人。
他的眉间藏着一颗讨喜的小痣,正捧着册子核对名字。
看到我时,他竟然轻微地笑了一笑。
一院子五大三粗的人,恍然跳出这样精致的人物,我眼前略微萧瑟的秋意转瞬间模模糊糊,扭成大笔的红、绿、大笔的靛、紫,色彩斑斓。
秦牧观一手捧着册子,一手执笔,噙着微微笑意走到我的眼前。
我的心,于色彩斑斓中,刹那痴了、醉了。
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第十五章
我手忙脚乱地压抑胸口中活蹦乱跳的小心肝,不小心回了一句含情脉脉的话,“你瘦了啊。”
秦牧观怔了怔,没有讲话,只埋下头在我的名上点了一点,走过去了。
烂漫春花随着他远去的身形凋零,秋风过处道无情,万物又萧瑟了。
名字点过,验身进考场。
我故意站在有秦牧观监督的这一关上。
衣物都脱净了放在篮中,被牧观细细摸过,我看得心花灿烂,这衣裳我不洗了,回家就找清紫给我薰上。
秦牧观将衣裳递给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穿到一半,突然捂住肚子。丹田气涌,逼得我额上滚出几颗豆汗,我的声音如秋蝉般瑟瑟,颤抖道,“唉哟,我肚子疼。恭房在哪儿啊?”
几只手指头齐刷刷地指向房外,我向吏部的人大咧咧道,“烦劳帮我拿一下。”说完转身就跑。
两个戍卫反应迅速,刀刃相交,将我拦在了门口。
我一脸急色地回望,主考官知道我的名号,十分通融,一脸正色道,“放行。你,去请大夫,你,给叶考生领路。”
他遥遥一指,根本分不清指的是哪个你你。
秦牧观抢先道,”我带你去。”
正和我意啊。
牧观抱着我的衣物在前领路,我躬着腰,捂着肚子在后边装模作样。
走到恭房,秦牧观叹了一口气,“莫要再装了,这里没有人。”
我站直身子嘿嘿一笑,“我可不是要舞私,我只想听你和我讲一句吉利话。”
秦牧观怔在了院中。
那一刻,他的目光直楞楞地停在我身上,几乎傻了。
“叶公子!”他转瞬间怒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在自毁前程?”
“知道知道。”我忙压低声音。我就是知道考生不得随意与考官讲话,我才出此下策的嘛。
我不过是想和你讲一句话,我容易么我?
秦牧观脸上先白后红,又白又红,变了好几次颜色。
我厚起脸皮,道,“反正都闹到这份上了,你就给我讲一句吉利话吧。”
秦牧观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衣服通通还回我的怀里,“也罢,你先穿好衣裳。”
”诺!“我快手快脚地埋头穿衣。
秦牧观静了静,突然快又轻地说道,“叶宝友,你一定会中解元的,我相信你,不要让我失望。”
我惊喜地抬起头。
秦牧观欲言又止,最后微抿了一抿双唇。
听到这样煽情的话,已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向他郑重道,“牧观,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秦牧观怀着心事“嗯”了一声。
我看得欢喜,哪舍得再逼他,乖乖跟着他回了考场。
我这么做,只为了一句没来历的瞎话———心上人一句话,比天王老子给你打包票还好使。带着秦牧观的这句话,我叶宝友就是猛虎下山、蛟龙出海,打遍全场无敌手。
美中不足,实力悬殊。
少爷我望着一只只软脚虾仁,生出好些的失落。
同年们啊,你们要努力啊,捱不过本少的三拳两脚,少爷我哪有机会给秦牧观表现本少的英姿??
记得下次要努力啊!这次的伤药费我付。
考完出场,我只有一个感觉———倘若这解元要不是我的,那肯定就是主考官吃贿赂了,保证没有第二个可能。
少爷我悠悠走在路上,突然觉得有点儿孤单,有点儿寂寞。
秦牧观身为监考,这几日都要被关在吏部直到放榜。小羊要准备秋试,最近也有些无空理我。云箴正忙着想美娇娘,少爷我却想找个人喝酒,大讲一番我刚刚在考场上的英姿!!
其实,我可以找我爹凑合凑合,但当儿子的总要在老子面前留点面子,万一,我就讲万一,万一本少考了个第二,以后在我爹面前,我哪还抬得起头做人?
我娘就更别提了,直到前天进考场时,她都没给我一笑脸,讲的都是,“小宝啊,打不过就弃权啊,娘只要你完完整整地回来,尤其别伤着你的脸。”
我哼哼呀呀地跑出来,最后决定,这几天就在胡同里过了。
白天呢,我就逛逛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帮老婆婆拎拎菜啊,帮小娃娃找找家……总之耳边有个声响,人就不容易寂寞,尤其京城街头卧虎藏龙,指不定就能酣畅淋漓地好好干一场架。
我手里拿着只梨子啃,两眼在街上乱扫,只要有人能让本少打发半天时间,我倒找他银子都成。
我悠悠拐过一个街角,耳朵一动。
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跳进本少耳朵,“你还给我。”
两个小孩子接着就进了眼帘儿,一男一女,都死扯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不依不饶地叫着,“还我们的钱。”
周围看热闹的已经围成一个圈,我忙踮着脚挤进去,看到那少年连踢带踹地推搡着两个孩子,一脸凶相,“谁家的小兔崽子,讨饭讨到本少的头上?”
大一点儿的小男孩不卑不亢道,“明明是你偷了我们的钱,看我们的衣着又怎么会是讨饭的?”这娃娃聪明。
小一点儿的小女孩也细声细气地附合,“你贼喊捉贼,欺负我们是小孩!”这娃娃也伶俐。
少年大怒地抓住两个孩子的衣领,我一个箭步上前,点住他的手,好声好气道,“把钱还给他们,咱们好聚好散。”
少年斜着眼睛看我。
我最痛恨别人用斜眼睛看本少!
少年张嘴,十分地痞,“你是哪来的?和他们一伙来讹诈老子钱的?”
本少也不费话,直接飞起一脚,将他踢到了半空。
敢称本少的老子?就算本少的真老子本尊肯答应,本少也不乐意要你这种欺负小屁孩儿的爹。
更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本少既是强龙又是地头蛇,容你作甚,拳脚下招呼。
少年划了个弧地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像颗白菜,歪歪斜斜地扑在地上,披头散发,散架子啦……
几只钱袋落在地上,两个小孩上去扑住最小的那一个,紧紧护在怀里,挤开人群就跑。
我快走几步追上,一手拉住一个,“别跑,”我正气禀然,“叶大哥会保护你们的,不用怕。”
两个孩子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两个小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两双小手捂在一起,用力地护着那只小小的钱袋。
我心疼地蹲下来,手里还不忘扯着他们的衣领。只怕这两个孩子太灵巧,我一松手,他们就跑。
我与他们保持平齐,咧开嘴,笑弯眼,柔声柔气,非常和善地微笑,“莫怕莫怕,我认识你们。牧砚、佳仪,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叫叶宝友。”
牧砚歪头看我,佳仪眨了眨眼睛。
两个孩子又相互望望,突然异口同声道,“啊,你就是给我们买包子的那个很好心的叶公子?”
我一时真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说啥好了呀。
原来那包子被他们吃了。
原来秦牧观对我的评价是很好心而不是别有用心……
我知足了,常乐啊。
我忙不迭地点头道,“对对对,我就是那个很好心的叶公子,你们可以叫我叶大哥。”
看到两个小孩都松下一口气,我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们的头,“现在告诉叶哥哥,你们怎么从柳家跑出来了啊?要是不喜欢那里,就搬去住叶哥哥家好不好啊?”
第十六章
我这话讲得诚心诚意,只要两个孩子说柳家一句不好,我叶宝友立马找人想办法把他们弄出柳家。
少爷我一直都觉得,柳帅是用这两个娃娃拴着秦牧观。
柳帅这种人混帐,明明自己做错了事,却想方设法地逼迫别人说他一个好,然后他洋洋得意地向众人道,“我其实真的是个好人,一个不小心犯了点大错的好人。”
呸,这乌龟老王八。只一想起来就恨得本少拳头痒痒。
我期待地望着两个娃娃。
两孩子却齐齐摇了摇头,“哥哥说今晚上就要接我们回家,我们哪也不去,以后就和哥哥在一起。”
我“哦”了一声,心里动了一动,隐约冒出一点什么,却又道不出来什么,只得顺话撵话道,“那,叶大哥送你们去找你哥哥?”
牧砚道,“现在大哥还在当值,而且,我们还有事。”
可两个小奶娃娃能有什么事?还像要躲着我似的,急急忙忙想走?
秦佳仪眨了眨眼,一双眸子水灵灵地望着我,突然道,“叶大哥,你知不知道城里哪家的皮铺最好,你送我们去吧,好不好?”
我当然要说“好,”只不过我有个问题,“你们去皮铺子干嘛?”
牧砚随意地道,“就是去看看。”
佳仪与他同时道,“我们想买副膝毡子。”
牧砚立刻别过头,悄悄拉着佳仪的衣角小声埋怨,“不是讲好了谁也不告诉的么?”
秦佳仪回答得理直气壮,“我觉得叶大哥是好人,和好人就应该说实话。”佳仪讲完又望向我,眼睫毛眨得像两把羽毛绒扇,“我家的书房入秋就会很冷很冷,原先的膝毡子被哥哥送给奶娘了,我们想给哥哥买个新的,不让他冻着。”
乖乖,这小丫头可真招人疼啊。
才六岁就这么知书达理,善解人意,长大了一定能嫁个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