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狂笑起来,以手指着我半天才笑道:“玉儿,你可知道你现在这幅模样真的很可怜,丧家之犬一样,朕为了这一天,等了二十多年,总算叫朕得偿所愿!”
话里的怨毒叫我浑身发冷,眼中的痛恨也把我定在石头上一动也动不了。
“自小,你就仗着父皇跟母后的宠爱跟我抢,为了太子的名声,我让着你,可你一点也不知足,把我的忍让当作懦弱,视为理所当然。
身外之物,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只因为你是朕唯一的亲弟弟,我可以对其他人心冷似铁,对你却一直心存兄弟之情。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脑筋动到我太子的位置上,你这是想要朕的命,朕委曲求全却换来你如此对待,刘玉,玉儿,你真是我的亲兄弟吗?你把我当成你的哥哥了吗?”
皇上瞪着赤红的双眼恶狠狠地锁住我,我浑身哆嗦,差点滑坐到地上,却被他一把揪住衣领按在石头上。
我知道齐王是个混蛋,却不知道他跟皇上之间居然有这样的纠缠,怪不得皇帝这样恨他,可我不是啊,我冤啊!
横下心来,就想对他承认我的真实身份,管他是不是要把我当成妖魔鬼怪,就是要烧死我也认了,总好过被当成别人替他人受过来得好过。
“皇上,我不是……”
“你不是齐王,你只是跟他相貌相同之人,天下之大,相似之人不下万千,朕搞错了。”
他眼中闪着嘲弄的光,先我说出我想说的话。
张了张嘴,一点声响也发不出来。
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脸,耻笑道:“玉儿,你还是那么爱撒谎,这样的话你以为骗的了朕?”
闭上眼睛静了静,重新睁开,已经回复平静,说:“既然皇上如此痛恨为臣,为何不一刀杀了我?杀了我,皇上眼不见心不烦,岂不一了百了?”
“杀了你?”
他象看笑话似的看着我,说:“你以为朕不想杀你?我做梦都想,不过,为了叫你活着好好看着朕安安生生坐稳这个皇位,你不能死,你不仅不能死,还要好好的活着,看着我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呼风唤雨,看着我搂着你心爱的女人生儿育女,看着我跟她生的孩子也坐在龙椅上,看着你匍匐在我的脚下以胜利者的姿态来欣赏你的失意,等哪天朕死了,你才能死,跟朕死在一起,陪着朕,这样我才高兴。”
静静地看着这个被仇恨支配的九五之尊,原来皇帝也是个人,也是个会记恨会报复的普通人,只不过他是个拥有生杀大权的大老板,他的报复是会尸骨成山、血流成河。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心头突然涌出曹植的这首千古名篇,喃喃念了出来。
皇帝愣住。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他重复念着这句,手仍然揪着我的衣领,但眼中的血腥却渐渐暗淡下来。
看着他鬓边少许白发,突然间,我不恨他了,反倒同情起他来,做为一个太子,除了时刻担心自己的兄弟来暗算自己,更担心的是自己的父亲说不定哪一天看自己不顺眼就把自己所有的努力当作了谋反的证据,因此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只怕他根本就没有真正开心过,别看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所有人都怕他,都对他恭敬有礼,那只是怕他的权力,并不是怕他这个人,所有人都对他说着万岁,都对他表达自己的忠心,可真正对他忠心的能有几个?就是他身边的女人跟孩子我想怕他的也是多过爱他的。
“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他突然问。
我淡淡一笑,说:“只是觉得你很可怜。”
听到这话,他勃然大怒,咬牙道:“可怜的是你,不是朕,朕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君王,拥有整个天下,富有四海,手握生杀大权。看看你,一个失去一切的可怜虫,一个在我脚下苟延残喘、摇尾乞怜的阶下囚,你才真正可怜!”
我微笑,他叫道:“不许笑。”
我动了动身子,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这石头硌得我骨头疼。
“皇上,您这样累不累?您不累,我可有点受不住了,臣现在可是一点功夫都没有,受不住皇上的雷霆。”
他眼中闪着熊熊火焰,恨得咬牙切齿,盯了我半天,最终还是松开了我。我站直身子,掸了掸被他抓皱了的衣领,可惜这绫罗绸缎做成的衣服虽然好看华贵,却不禁折,被他这么长时间揪住早乱得不成样子。索性把外衣脱了,反正里面还有其他衣物,即使叫人看着不雅也好过狼狈不堪。
“皇上,您最开心最快乐的光景是在什么时候?”
“朕……”
他想说什么却犹豫了起来。
我问:“是您坐上龙椅成为一国之君时还是您拥抱美人的时候?或是被众臣三呼万岁的时候?还是欣赏歌舞的时候?或是品尝珍馐美味时?”
他没说话,陷入了沉思。
“我想,皇上想不起来自己最快乐的光景是在什么时候吧!”
“朕……”
我微笑:“皇上别急着反对,听我说。从您明白知道自己是一国储君时,您大概就与快乐无缘了。您不仅享受不到父母亲情,连兄弟之谊也都失去。您不仅要学很多东西,还要比其他人学得都好,比他们都要强,这样才能显示您这个太子是不负众望的。可这些还不够,您还要躲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暗箭,更担心失了父皇的欢心,这样胆颤心惊的日子直到您登上皇位的那天才算结束。可您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还有别的麻烦在等着您。皇上您看到您鬓边白发了吗?”
他下意识地抬手,却在半道硬生生停了下来,怒视我“哼”了一声。
我叹道:“皇上还不到四十,可见劳心劳身。”
他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我接着道:“皇上也许还是不放心,可臣已是孑然一身,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您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哼,朕有何不放心?你已是我掌中之物,何来不放心一说?”
“正是这话!”
我一拍手,说:“臣已然是皇上掌中之物,哪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皇帝半晌不再说话,我说:“不管朝中哪家的小姐,什么出身都不适合与臣婚配,臣也不想误了人家,因此出家倒是皆大欢喜。”
皇帝自然不想我跟朝臣亲近,朝臣更不想跟一个失势的王爷尤其是皇上的眼中钉攀上姻亲关系,可太后的面子还是没有人敢驳回,就是皇上也不可能出面反对,因此我出家之举一定会深得众人之心。
真是我好大家好。
第六十八章
太后果然大发雷霆,招来皇帝一番斥责,把我也给关在了她的殿中,不许踏出宫门一步。还火速招大臣家中未嫁的女儿进宫,逼我从中选一个王妃出来。
看着这群神情凄惶的妙龄女子,我直挺挺地跪在太后面前一言不发。太后气得浑身发抖不停地咳嗽,吓得众人拥上前抚胸捶背的,太后手指着我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知道是气急攻心,并无大碍,重新跪倒她面前,恳切地道:“母后,请听儿臣肺腹之言。”
“孽障孽障,你要气死哀家。”
“纪嬷嬷,请众家小姐出去歇息,我有话要单独与母后说。”
纪嬷嬷看了太后一眼,太后挥挥手,纪嬷嬷忙带着一干人退出殿外。
太后看着我禁不住老泪纵横:“孽障,哀家一心为你打算,你怎么就不让哀家省省心哪?”
我站起身坐到她身边,低声道:“母后,儿臣知道您是为我好,可儿臣此生断无可能会有子嗣了。”
太后吃了一惊:“胡说,怎么会……”
我苦笑,上次在皇觉寺一时忘情,在清理身体时我发现释放出来的东西并无多少白浊,就明白齐王这个身体根本没可能会有小孩了,不说我不会娶亲,就是娶了,也生不出孩子,就不知道是齐王本就是如此还是因为被我上身的缘故了。
“自己的身子儿臣比谁都明白,这就是儿臣自回来后碰都不碰那些姬妾的缘故,儿臣不想此事被人知晓,所以就……”
“我苦命的儿啊……”
太后拉着我哭了起来。
虽然我并非是齐王,但看到她为儿子难过的模样仍然叫我眼中含泪,为什么一个如此可恶的人都有亲人为他哭泣,而我呢?怎么就没有人为我担忧?
“玉儿,哀家定要太医院治好你的病,断不能叫玉儿身后凄凉。”
我吓了一跳,忙道:“母后,儿臣恳请母后为儿臣保留这最后的颜面吧,如若被他人知道儿臣的隐疾,儿臣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太后温言道:“玉儿,这是大事,怎能讳疾忌医?哀家会叮嘱他们禁口,不会宣扬出去。”
见她态度坚决,不得已,我说:“母后,焉知这不是神明对儿臣的惩罚?”
“玉儿!”
太后吃惊地望着我,说:“怎能如此胡说八道?”
我叹道:“儿臣以前的所作所为,可说是人神共愤,因此才辗转卧床多年,受尽苦楚。后来逃出王府独自在外流浪,看了许多也想了许多,明白自己做错了事,可因已种下,结果就得承受,儿臣不怨天不怨地,只想赎回自己的业障,恳请母后同意儿臣出家,乞求神佛保佑母后身体健康,也让儿臣在佛前为那些受到伤害的无辜人超度,愿他们早日脱离苦海。”
回到齐王府,吩咐人把众姬妾请到前厅。
不一会,众女子花枝招展地出现在大厅,行过礼后相互低声问讯。
我轻咳一声,缓缓开口:“你们跟本王也有些年头,在府里虽说衣食不缺,却过得并不舒心,如今本王要舍弃一切遁入空门,不想你们白白守候,因此,本王放你们自由,你们房里的一切都可带走,另外再给你们购置一处房产,你们愿意独住或愿意投亲靠友皆有你们自己,就是婚嫁也请随意,自此与我齐王府再无瓜葛。”
此话一出,众女“哇”的一声哭开了。
“王爷,臣妾不走,臣妾愿跟随王爷遁入空门……”
“王爷,臣妾也愿意……”
“王爷……”
“王爷……”
……
“闭嘴!”
我被她们吵得头昏脑胀,忍不住大声喝道:“本王心意已决,你们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本王不会亏待你们,只要你们安生找个本分人嫁了,足够你们平安富足过完下半辈子。”
不愿再听她们虚情假意的哭泣起身离开大厅,唤来管家问他王府有多少财产。
管家抱来一大堆帐簿给我看,我头痛地摆摆手,说:“你大致说说就行了,够不够给那些女人每人购置一所院落的?”
管家恭敬地道:“回王爷,这些所费不多,可说是九牛一毛。”
我说:“那就好,回头,你差人给她们安置了,把她们都送出去,另外每人再送五千两银子,她们房里的东西和下人也让她们一并带走。”
管家有些惶恐:“王爷,这是为何?”
我看了看他,说:“本王就要出家,所以先要安排好她们的去处,你们是皇上派来的,我无权处置,不过,我也不会亏待你们,你把王府的一应田产列个详细单子拿来我看一下,下去吧。”
打发他下去后,慢慢往后园子里走去。已是深秋,园子里繁花不再,一片萧瑟。看着自己刚到这个世界时的落脚之地,不胜感慨。那时自己是个自由自在的游魂,第一个遇到的人是圣一,这可怜的孩子如今已经脱离苦海长成大人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有没有被他哥哥责骂?他知不知道那个与他一同度过数月的柳瑜大哥现在已经身在齐王府?
站在湖边,看着粼粼波光,不期然地想起琴幕罗,没想到这个湖居然跟其他江河连成一片,否则怎么会被他所救。
“琴幕罗,把我忘了吧,重新回归你平静的生活,成个家,生几个孩子,把我当成一段回忆,说不定过个几年你便觉得那段痴迷是如何的荒唐,不再执着,幸好我们还没有过深的交往,想忘也不是太难。”
心里酸酸楚楚的,站在湖边茫然四顾,深秋的风带着寒意掠过幽深的湖面,挟着水气扑面而至,与心底的凄凉相互交融,化作点点湿意……
晨钟初作,经鼓悠鸣,天气清和,祥光普照。在庄严的梵音声中,众人鱼贯而入。
今天是我出家的日子,慧能要代师收徒。
开始我以为只要有主持同意找个吉日把头发剃了就行了,可当慧能告诉我出家剃度的程序之后,我差点没晕过去。
要先经过一段时间寺院生活的实践,再要求副度征得寺中主要执事僧和住持僧的同意,方可举行剃度仪式。由某执事僧或住持僧作剃度师,剃除须发,着上僧衣,成为未受沙弥十戒的非正规沙弥。
当然,我早先已经在寺中居住一段时日也算生活实践了,(其实还有许多繁杂的程序,不一一列出了)因为我的身份特殊,所以就由慧能为我剃度,不过他说他不敢为师,便代先师收徒,与他平辈。我不管要拜谁为师,只要让我出家便行了。
然后再按照《剃度沙弥正范》,为我剃度。剃度仪式有导引、启白、请师、开导、请圣、辞谢“四恩”、忏悔、灌顶剃发等程序。
所有程序一一按部就班经历过,到了最后一个步骤:灌顶剃发
这是剃度仪式中最庄重、最实质性、也是最后的程序。
慧能手携净瓶离座,走到我面前,用手指沾着净瓶中的甘露水,洒在我的头顶上,连洒三次,清凉的水珠使我昏昏的脑袋清醒起来,知道要剃发了,不由打起了精神。
上来一侍者接过慧能手中的净瓶,另有一侍者取来座上的戒刀。慧能接刀在手,缓缓对我说道:“今以戒刀,断汝之发,令汝尘情水灭,梵行增长。此乃旷劫多生之善因,非今朝偶尔之侥幸。汝当愈加深信,生大欢喜。”
早有人把我的头发解开,慧能说罢举刀为我剃发,边剃边诵偈:
“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
冰凉的刀锋在头上划过,三千烦恼丝纷纷落在面前的托盘上,眼中突然一阵发热,鼻子酸酸的,剃了头发果真能把所有烦恼都剔除掉吗?
慧能却又停了下来,严肃地对我说:
“我已为汝削除头发,唯有顶髻。汝当谛审,决定不能忘身进道、忍苦修行者,少发犹存,仍同俗侣。放汝归家,未为晚也。故我今于大众之前问汝,汝今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 ”
我的心狂跳起来,如果现在反悔,还可以重归红尘,剃,还是不剃?
一时间大殿中除了悠扬的梵音再无其他声响,众人也因我的迟疑纷纷看过来。
慧能又问了一遍:“我已为汝削除头发,唯有顶髻。汝当谛审,决定不能忘身进道、忍苦修行者,少发犹存,仍同俗侣。放汝归家,未为晚也。故我今于大众之前问汝,汝今决志出家后,无——悔退否?”
霎时心中百转千回,前世今生一一回望,红尘之中还有什么可恋?唯一的渴望却又遥不可及,不容于世。闭上眼睛颤声道:“无悔!”
话落,紧张的气氛霎时烟消云散。
片刻,慧能重新举起戒刀,将剩下的顶髻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