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兵祸
一
“嗖!”
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软趴趴落在地上,与箭靶相距甚远,弓兵一见射偏,面色刷的惨白,当即丢了弓,扑咚跪下,狠狠往地上磕头,口中不住叫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淮王远坐高台,冷冷注视着校场上的人影,狄傅戎站在他身侧,数多将士分列台下,校场左侧是靶场,右侧是三十六级巡回石道,中央旷地上置一口巨鼎,鼎下燃柴,将一锅浊水煮得鼓鼓冒泡,水中隐见肉骨浮沉。
淮王把手一挥,便有四名甲士冲上前将那弓兵抬起来扔进沸水里,随着哗啦的落水声响起,凄厉的惨叫划破长空,让在场的将士无不闻之色变,而在此之前已有三人被扔进鼎内——莫非淮王的兵就是这么九死一生淘汰出来的吗?
当然不是,淮军虽然军纪严明,但各营将帅赏罚分明,绝不会仅凭一箭之失用这种残酷的手段来惩处士兵,眼下这情况,练兵是假,借机清理蛀虫是真。校场上的弓兵团是由炼丹房里的道士和赐同院里的龙阁舍人所组成,在淮王眼里,这就是一群霍乱朝政的杂碎,千刀万剐不足为惜。但此时正值扩兵之际,能用的人是一个也不能放过,所以他才安排这次场校,以十箭为限,在这十箭中,只要有一箭能射上箭靶,便留命充军。
淮王心想这条件够宽容了吧,要是连一箭都擦不着靶子还养来干什么用?不如一锅全炖了!
可是那些道士和男宠大多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被先皇养的是白白嫩嫩、十指纤纤,哪里摸过弓箭?这才轮了没二十号就先被煮了四个,其他人就算有机会射中靶子,被这么一吓也把胆气给吓走了十分,腿发软手打抖,连弓弦都拉不开。
穆歌站在台下看了许久,也憋了许久,等到第七人下锅后,终于忍无可忍,高喝一声“陛下!”出列单膝跪地,请求道:“能否给微臣三天时间,只要三日,定教他们每箭必中!”
左右将领也都心有不忍,一见穆歌打头站了出来,纷纷颔首附议。
淮王冷笑:“穆将军,朕知道你很会练兵,但你练出来的兵是要跟朕打天下的强兵精锐,岂可把精力耗在这些废物身上?将你那妇人之仁收起来罢,退下!”
穆歌却不应声,只是长跪不起,眼见淮王面上染了薄怒,狄傅戎俯身轻道:“陛下,仁乃立国之本,以鼎烹人,这……传出去也未见得就能扬陛下之宏威,依臣所见,不妨将他们发去守粮库。”
淮王瞥了他半晌,拍着扶手站起来甩袖便走,狄傅戎招来库部监督管,交代说:“隋山五节的屯所尚有上百顷荒田空着,就让他们去那里劳作。”
督管得令,立即拨甲士五十员,将一行人押赴隋山。穆歌这才起身,双手抱拳往台上一拱:“元辅大人宽仁厚德,微臣代众将士……谢了!”语毕,也不多瞧上一眼,拂袍离去。
狄傅戎将那份冷漠看在眼中,心里苦笑,自他回京已有半年之久,二人形同陌路,偶在朝中碰面,也仅仅是点头示意,狄傅戎一直等着他来质问自己为何背叛鸢王投向淮王,但穆歌却一改往日直来直去的风格,楞是跟他打起了冷战。想去将军府登门拜访,无奈抽不出空来——这不,淮王陛下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就派人传他到惠恩阁“商谈要事”,虽说这要事通常都是没事找事,但皇帝命不可违,狄傅戎只好对着穆歌的背影望而兴叹。
甫进惠恩阁,就见淮王精赤着上身,在前院耍刀,将一口刃长六尺重愈五十斤的斩马刀舞的是虎虎生风。放眼当朝武将,个人技击竟无一人能及得上他,在这一方面,狄傅戎是由衷的赞叹,并以赏其练武为乐,所以这会儿虽入院,也不急着通报,而是远远倚在廊柱上观望。
淮王又耍了一会儿,缓缓收势,顿刀而立,对狄傅戎勾了勾手指:“据说你幼时曾在天宝寺习过武艺,想必身手不凡,过来跟朕过两招。”
狄傅戎笑道:“只学了些皮毛,如何敢在陛下面前献丑?”
淮王只是随口一说,听他推辞也不强求,把斩马刀靠在一边,捞过衣袍搭在肩上,转身入殿,宫女忙奉上热茶,并为他披上狐裘。淮王饮茶暖身,屏退左右,裹紧披风半躺在雕龙榻上,将狄傅戎召到座前,懒声道:“方才在校场之上,你可让我很是不快!”
狄傅戎眯眼一笑,故作不明道:“陛下说的是哪件事?”
淮王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拉到面前:“还能有哪件?我问你,为何阻我处置那群废人?满口仁义不似你文昌候的作风,说!是不是因为安南王?”
面对他愠怒的神情,狄傅戎依旧从容不改,理直气壮道:“我是为了陛下着想,当初,臣谏言夺帅印,将安南王远调北疆,是陛下惜才,不予采纳,安南王原为鸢王党羽,既将他召回京来委以重任,便要听取他的建议,否则实难收服此人。”
淮王轻哼一声,松开手,将下巴磕在扶手上,嘴里嘟哝:“在战事上,做任何决策之前,我自会找他商量,阉人祸国贼道乱政,朕还处置不得了?”
狄傅戎心说:处置得处置得,但直接推出去斩首示众不就完事了?偏偏要搞什么巨鼎烹杀的把戏,这种惨无人道的虐刑在任何时代都是暴君的专权。刚刚登基,立足还不稳就迫不及待想树立君威,弄的人人自危,敢怒而不敢言,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这话固然不能直接说出口,别人怎么看待,淮王也不会在意,反正他性子狂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拿出点铁血手腕如何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当然,他没琢磨透统帅和皇帝究竟区别在哪里,于是狄傅戎在脑子里计较了一番,旁的废话不多说,专挑他的软肋戳:
“陛下,您是想保江山呢还是打江山?若只是想守住现有的国土,安南王用处不大,以后看他不顺眼,调也可杀也罢,尽随陛下心意,但——若您想打江山,收复故土、扩张版图,那就不能没有安南王,以他用兵之奇,谋略之诡,定能成为陛下一统天下的左膀右臂,那么……为了让他能誓死效忠,陛下,您是不是该忍一时之气,多为大局考量?”
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淮王镇守南川多年,前朝丢掉的三州十六郡就是他心头的一根骨刺,先皇在位时,他就曾多次上书,请求下达征讨令,可老头子那时在赐同院和炼丹房里醉生梦死,哪顾得了这个?就这么放着不管,让梁蛮之地的荆国霸据湘河西南地带长达三百年之久,眼睁睁看他们一天天壮大起来,三年前,荆国又吞并了邻近三个附属小国,大有坐河西望南川的势头。
淮王一上位就盘算着要南征,所以他大举征兵屯粮,希望早日将这根芒刺连根拔除,至于东面的土夷,西面的鬼戎及邻近各部族,西北地区的奚祁国,等到灭了梁蛮之后一个也不会放过。从接到狄傅戎的密信起,他便下了决定,要么不做要么就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既然当了皇帝,那就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将祖辈没能实现的遗愿给他一口气搞定,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霸主。
所以他回头想想,觉得自己在校场的确言行失当,想要去城楼慰劳一下翼林军,顺便和安南王套套近乎,却又始终拉不下面子来,便叫狄傅戎代跑一趟,请穆歌进宫来商谈南征要事。
狄傅戎巴不得能有个机会光明正大的去找穆歌,当即领了口谕,悠悠哉哉踱出惠恩阁,拔腿朝宫外狂奔,不知道的人还当是侯爷府后院失火了,待跑到穆歌的营门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守门的侍卫见他来势汹汹,以为宫里出了什么大事,赶忙跑去通报,不一会儿又急匆匆折回来,报说将军巡城,不在大帐内,请文昌候就地等候。
此时已近立冬,北方的气候干燥而寒冷,狄傅戎仅着两件薄裳,也没来得及戴皮帽,满身热汗被冷风一吹,很快就凉了下来,湿透的内衫贴在背脊上就像被敷了一层冰,冻得他喷嚏连着打,可翼林军门禁森严,没得到主帅的命令,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也照样堵在外面。可怜狄大少只能吸吸鼻涕,揣着两膀子缩在墙根下瑟瑟发抖。
半个时辰过后,穆大将军终于巡城归来,狄傅戎本来已经等的快睡着了,忽见他一身戎装、英姿焕发地大步走过来,登时精神一振,挺直背板迎上前,还没亲热的招呼上口,就见他屈身作揖,恭恭敬敬道:“末将见过元辅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狄傅戎笑容微敛,脚下一顿,紧接着两步跨上前,搀起他的手使劲拍了拍,先嘘寒问暖以示关怀,接着眼巴巴瞅上去:“穆将军,这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就不请我进去喝杯茶暖暖身吗?”
穆歌感到他掌心冰凉,下意识的反握住,还没等捂热就松了开,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朝营门一比:“元辅大人请。”
狄傅戎搓了搓手,收进袖子里,嘴角微扬,也道声“请”,与他比肩而入,进了大帐内。两名士兵随即抬来火盆,捧上热水,穆歌倒了一碗递过去,“元辅大人来的突然,不及备下好茶,权且将就喝些暖身。”
狄傅戎默默喝水,待穆歌屏退左右,才搁下茶碗,正襟敛容,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视常理一如当初结义时。”
穆歌单手扶碗,食指拇指在碗口轻轻摩挲,盯着水面看了半晌,忽而笑道:“文昌候与我有八拜之交、金兰之好,是兄弟更是知己,不曾变过。”
这话受用的很,狄傅戎先是一愣,转瞬便恢复了笑脸,指着穆歌点了点:“好个知己,我道你心里有怨气,原来是对我瞒骗众人的小小报复吗?”
穆歌道:“报复谈不上,只是激你主动坦承相告,是谁变卦在先,谁便有责任解释清楚,而不是被动地等他人开口盘问。”
狄傅戎笑叹:“说来说去,还是讲究你那套为人处事的原则,唉……不是我被动,实在被淮王缠的分身乏术。”
穆歌道:“他向来把你看作智囊,你之所以会舍近求远,就是因为淮王比鸢王更好掌控吗?”
狄傅戎屈起食指敲敲桌面:“冷静睿智与冲动暴躁,你觉得哪个更容易驾驭?”
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后者更好驾驭,但穆歌沉思良久,最后摇了摇头。
狄傅戎接着道:“若是鸢王,不需要任何人为他掌舵,便不存在驾驭与否之类的问题,他必然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个道理,而淮王,就像一匹极欲脱缰的野马,只能牵制一时,难以掌控一世……”
穆歌问道:“听你言下之意,对三皇子的能力也是相当的肯定,为何要绕这个弯路,想方设法扶立淮王上位?”
狄傅戎叹了口气:“辽贼唯恐我暗中与你们牵线搭桥,于是在通往桧山县的各方道路上布下眼线,除非我有通天遁地的本事才能在重重监视下送出密信而不被发现。当时局势紧迫,若再迟一步,让明王登基继位,大权就必定会落入外戚势力手中,出于无奈,这才另谋出路……之所以在众藩王中独独挑上淮王,第一,他的兵力远胜于其他藩王,第二,他不仅敢做,还能做狠做绝,为了扫除障碍不在乎将声名礼义尽踩脚底,三皇子却是个爱惜羽毛之人,以当时那样的情况,的确不是他夺位的好时机。”
穆歌挑眉看向他:“我能否认为……你是在借淮王之手为三皇子铲除异己?”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辽元辅若是奸狡的狐狸,淮王就是凶恶的虎狼,相较之下,前者倒是更易对付。
狄傅戎低头看向空碗,沉默半晌,轻道:“我曾说过,他能给你几分信任我便能让他有几分信任吗?”
穆歌也将视线下移到碗里,波纹如鱼鳞般微微振荡,模糊了水中的倒影。
狄傅戎掀起眼皮,不动声色的观察他面上的神情,不想放过丝毫细微的变化,“记得他当时曾言,对你是十成十的信任,但在我看来……”说着大张五指摊开手掌立于穆歌眼前,接道,“顶多五成!至于我是不是在为他铺路,现在还真不好说。”
穆歌道:“那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有一天你我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没等他说完,狄傅戎便接过话头:“若天下安定、君正民顺,为何还要兵戎相见?”
穆歌喝了口水,轻描淡写吐出四个字:“各为其主。”
狄傅戎双手撑着桌面,将上身斜倾过去,低声问:“无论胜败,情义不变?”
穆歌与他对视片刻,颔首道:“情义不变。”
这句话一出来,悬在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了,狄傅戎将双手收回桌下,掌心在腿上按了两按,又拿上来,越过桌面握住穆歌的双手,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拍了拍脑门,道:“陛下请你进宫商谈南征的事。”
穆歌面无表情的瞪向他,“你怎么不早说?”
狄傅戎呵呵一笑:“难得有机会独处,当然先把我俩之间的事给办了,否则心里总拧着个结,也不知要被你元辅大人元辅大人的叫唤多久。”
穆歌卸下盔甲,换上朝服,又拿一件棉袍披在狄傅戎身上,出帐对守营的士兵叮嘱几句,一同往皇宫里去了,其时已近戌正,入得惠恩阁,淮王已备好酒食,设席等候许久,见穆歌到来,亲自出殿迎入席中。
武将与武将之间自然不乏话题,从古往今来各大战役到兵法要略,无所不谈、无所不论。说到讨伐梁蛮,穆歌也认为该先下手为强,绝不能让荆国将利爪伸过湘河。三人就着南征一事谈到月上九霄,穆歌趁着夜色赶回军营。
淮王叹道:“安南王是一把锋利的宝剑,若不能为朕所用,宁折也绝不使之落入他人手里!”
狄傅戎听了这话,心头一动,低声道:“陛下,还未用剑便思断剑,这……可不太吉利。”
淮王倏然转身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怒冲冲道:“我还没问你,今天去军营都做了些什么,又与安南王说了些什么,只是传个口谕用得了两个时辰吗?”
狄傅戎嘴角微挑,“安南王巡城未归,臣一直在营外等候,所以拖得久了。”
淮王双目如刀,瞪视着狄傅戎,灯火摇曳,将他面上映得忽明忽暗,恍若鬼影,也加深了眉间几道纵痕。
狄傅戎见他目光存疑,又道:“陛下若不信,下次可派人随行监视。”
淮王眯起双眼,又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冷笑起来,改而捏住他的下巴,慢慢弯腰将脸逼近,“朕不会逼得太紧,闲暇时,想去哪里你依旧可以去,只是别忘了,你文昌候始终是朕的人,若有二心,断不轻饶!”
二
淮王说这番话压根是想叫狄傅戎老实点,不要拉帮结党,只需乖乖跟在自个儿身边辅政就行了,但狄大少却装作听不出话中的威胁,只道陛下鼓励他多出宫散散心,于是乐得遵从,每到休假便甩着膀子跑去骚扰穆歌,淮王忙着整兵屯粮,也没空过问他的私事。
其实穆歌也忙得没空接待客人,从各地征调来的民兵要他操练,守城军要靠他调度,就算难得清闲也是甲不离身,手不释卷。不过狄傅容更有毅力,就算陪着侍卫一起守营门守到天黑,也要等大将军回来见上一面才舍得离开,看他这么坚持,穆歌只好破例下了通行令,吩咐侍卫若自己不在军营,便先将文昌候领到大帐内等候。
一次喝茶闲聊中,穆歌忍不住问他:“城里好去处多的是,怎么就爱往营里钻?你以前不是常陪明王殿下去长街茶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