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
天光从远处那条遥远而朦胧的直线下面一点一点地渗出来,拨开云层,是如此不可阻挡,黑暗节节败退,看不见的时间改变着这必然改变的日升月落,注定要消逝的都正在逐渐消逝於时间之中。
「洁宁说,如果记得会很痛苦,那就忘了吧,但如果不会,就记得在一起的时候快乐的事情,这样就好。
「譬如记得你家的芒果树,中秋节的烤肉,还有跷掉夜辅去吃的水煎包和红豆牛奶冰,她说她现在一时想不起来了,而且怎麽都是吃的东西,好讨厌。」
回答这一句的是并不快乐的笑声。
「她要你以後多吃一点,把她吃不到的份都吃掉。」
周仲言越笑越厉害,却还是听不出半点快乐的含意:「我老是在想,你一直那麽会吃,抱起来会越来越重……结果现在抱起来根本一点都不重了。」
此时杨灵晔终於可以看清这一片根本无法一眼望清的辽阔海天,潮声在天地之间的距离里来回滚动,天色里的朦胧越来越淡,逐渐消逝。
「仲言,她还说……人一生能到达的永远,意思就是到死为止,不会更长了。」
这一句之後停了很久。
「所以李洁宁会永远爱周仲言。」
「……嗯,我知道。」
杨灵晔终於看见远处的海平线透出了清晰的阳光,没有他想像中的明黄温暖,是略嫌薄弱的、色调让人觉得有些摇摆不定的光线,但是非常清晰,而且不可阻挡地让天空与海都染上了淡淡的光亮,海面上雾气浓厚,彷佛无法驱逐的悲伤。
然後是真正的日出,阳光从世界的另一端踏着坚定的步伐、挟着不可阻挡的光亮穿透雾蒙而来。
杨灵晔站在原地,等着天色亮到他可以清楚看见周仲言那孤零零的背影。
「仲言,她走了。」
天也亮了。
周仲言站了起来,对闪着金光的海面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後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阿晔,你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一下吗?」
「嗯,我去那边散散步。你要找我就沿着那个原木步道。」
杨灵晔正要与周仲言擦肩而过时,手臂突然被警敏地抓住。
「等一下。」
「怎麽了?」
「现在在我後面,你大概十一点钟方向,距离至少一百公尺的人,你认识吗?他从我们上苏花之前就一直开着车跟在後面,而且好像一直盯着你……你不认识的话,我们就一起去揍他。对这种变态跟踪狂还是打一顿比较快。」
杨灵晔一阵无言。「那个是……昨晚来跟我借书的朋友。他觉得半夜骑车很危险,所以就……」
「哦。我没注意到他长什麽样子。」周仲言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似乎完全没发现室友的困窘。「那你最好去陪陪他,他好像有点哀怨。」
杨灵晔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一句也不敢多问,匆匆忙忙地过了街,回头一看,周仲言根本没有面向这里。
褚月宵还是抽着烟,刚破晓的清新空气里弥漫着辛辣的烟味,杨灵晔叹口气,伸手自然而然地从褚月宵的指间将他的烟头绑架出去并且当场撕票。
「留他一个人不会怎样吧?」
「仲言不是笨蛋。」
「那麽,我们去散散步?」
他们走在步道上,海边的风很大,但还算晴朗,随着天色的亮起,逐渐有些行人出现,像是提着菜篮的妈妈或是早起散步的爷爷奶奶,褚月宵看着他们,静静微笑着。
「我有一点不太懂。」
「什麽?」
「刚才,洁宁说那句什麽永远的时候……她还说『一定要忘了我』,我没有讲,可是仲言好像都知道。」
褚月宵闻言立刻笑了:「你不懂是什麽意思吗?」
「不懂。」虚心受教的好学生立刻摇头。
「意思是,李洁宁的永远已经到此为止了,但是周仲言还活着,所以他的永远,不应该依据在已经死了的人身上。所以她才会叫他一定要忘掉。很不浪漫,不过她很温柔。」
杨灵晔这才恍然大悟,但总觉得除此之外还懂了一些不能那麽轻易察觉的东西。
「天气真好。」褚月宵以一种闲聊的语气说着:「我很久没这麽开心了。」
「开心?」
「没什麽特别的原因……很久没和人散步了,一边走路一边讲话,你不觉得很舒服吗?」
「……我们不是一直这样子吗?」
褚月宵笑了几声,没有接话。
「我好像自从认识你之後就做了很多以前没做过的事情。」
「你以前的生活似乎很无聊。」
「因为我都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麽他竟然会突然无法忍受自己的沉默。
「……其实我不是那麽喜欢一直一个人,只是习惯了。从小,好像接近到我身边的人,都会有危险,像我家里的人……你是第一个例外。」
他说得有点结巴,褚月宵不知何时又弹出了一根烟,慢慢地点燃了,细烟飘飞。
「但是我第一次……早上的时候说早安,晚上的时候说晚安,一起换衣服、吃饭、睡觉,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可是你帮我整理的时候就没关系,和你一起回宿舍、上课、打工,好像一回头你就一直陪着我,一开始我觉得这样很不好、很讨厌,但其实是我……我怕我会太习惯,因为这样让人很安心。」
「嗯,然後呢?」
「我不知道……我不会什麽特别的方法,只是,我想,我想跟你说的是,我想我……」
我想我喜欢你吧。
但是他还没说完那几个字,褚月宵手里的烟头突然落了地,他伸手像是抢救什麽似地很快掩住了杨灵晔的半张脸。
「杨灵晔,忘了它。」
褚月宵觉得自己呼吸急促,手心里发着汗,还有点莫名的颤抖。「现在就忘了它,不要再想起来。」
直到那双眼睛因为昏沉而半闭起来时,他才松了口气,半倚半抱地用手臂环住了杨灵晔的肩膀。
「对不起,你以前说过我不可以用这种法术……对不起。」
这时候天色已经全亮,他不在乎那些行人的眼光与私语,他的挣扎和那一切都无关,只是此时的天光太亮,已经没有任何黑暗可以让谎言躲藏,所以只能以如此蛮横的方式掩埋那些不应该出现的话语。
「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会让你生病的,所以等我走了之後……我很快就会走了,所以你还是忘吧……」
他小小声地说着,手上的力道却大的连自己也觉得有些疼痛。
她说,有时候人记得一些事情,不是因为想记住,而是不想忘掉。他承认自己不想忘记那些曾经,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找到他,然後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痛苦的轮回里。
不管爱或不爱,其实都会有人痛苦,这不是第一次了。他早就想过也说过,事情就到此结束,然後再也没有来生。
但是竟然还是差一点就越了线。而他心中毫无喜悦。
但其实就这样也没有什麽不好,对方都已经不可自拔了,自己又为什麽不能……忘掉那些怨啊恨啊,也忘了自己的承诺,好好的,和他再过上一辈子。
留在这个人身边,好好照顾他,像个人一样,普普通通的过完一生。
褚月宵慢慢垂下手,只剩下上半身还倚着对方。
他想了很久很久。
「不,我不能。」他对自己说着。「我不能让你再恨我一次。」
地上那道原本合而为一的影子慢慢分开。
「阿晔,醒醒。」
第四章 戏非戏
有什麽事情不太一样了。
日子还是一样在过,期中考完後杨灵晔立刻开始着手准备期末考,每天都去图书馆,固定几天打工,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
但是有什麽东西不太一样了,这种感觉深深困扰着他,更糟糕的是,他想不起来是什麽东西不一样。
虽然隐约间抓到了一些线索,譬如说植轩学长入手了一台数位相机,当他在寝室里摆弄,并且为「小白」拍起照片的时候,杨灵晔发现,褚月宵变得很守规矩,而他早上醒来的时候不会再有一只大章鱼黏住自己不放。
褚月宵说的话变少了,有时候若非必要便不开口。那也没什麽关系,他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只有一点不习惯,所以也没有去追问原因。
这些细微的改变让他的日子在平顺之外有一点隐约的不安,虽然除此以外什麽也没有。
直到那一天。
周仲言送了两张公演门票给杨灵晔,说他本来要和李洁宁一起去看,现在只剩他一个,而他其实没多大兴趣。「你可以和你那个朋友一起去,他那天开了很久的车,应该满辛苦的。」
周仲言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杨灵晔好像快要想起些什麽,但是想到头痛了也没有得出什麽结果。
褚月宵看了看票,说,那就去吧,语气乾脆。
那是校内戏剧社的秋季公演,剧名是苦吟四首,一共四幕。分别是鬼唱诗、狐妾、醉前生、蛟人泪。只有第二幕完後中场休息。
褚月宵看到第二幕的名称,挑了挑那双略微纤细的眉毛,嘲讽的笑意一闪而逝,杨灵晔并没有注意到。
那夜有些微凉,他们进了学校剧场,位置挨着走道,离门很近。
第一幕演的是一名现代作家,本来是个脚踏实地的业务员,被裁员後转换各种跑道,却都因为种种因素或巧合而不能长久维持工作,待业之馀开始写起些极为商业化的小说贴补家用。到此为止都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故事,但是这名作家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他具有通灵的体质。不是很高强的本事,无法法超渡净化什麽东西,就只是看得见听得到罢了,若说他除此以外还有什麽不同於常人的地方,仅仅在於他极少感到害怕而已。
某一夜,当作家独坐於舞台上的桌前,思考这次的性|爱场景要怎麽描写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幽幽地在空气中响起:「一直写这些东西,你都不觉得无聊吗?」
「那你说我该写什麽呢?」作家冷静地答着。
「写你看见的东西啊,鬼怪的故事现在不是很流行吗?」
「不要,写得太真实会被缠上的。」
「那,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那个鬼太无聊了,只是因为如此而已,他需要一个人听他说故事。那是一个很古老很古老的鬼魂,拥有许多似真似假的故事,娓娓道来,充满古代风情,却又万分符合现代人仍拥有的悲欢、情|欲、挣扎与对现实的屈服。作家听完故事後记录下来,加上一番润饰,丢出去的稿件竟然让他得了魔幻写实主义新代表这样的虚名,一时之间,他名利双收,众人称羡。
「真是讽刺,以前我那麽努力地活在现实世界里,却被现实世界抛弃,结果现在活在鬼怪的故事里,他们却吹捧我为超脱出现实生活的敏锐先知……」
作家在舞台上独语着。
「那你还要听我的故事吗?」
「我不能再听了,我想回去活在现实里。」
「这样啊……可是我还有一个故事,你一定会喜欢的,我实在很想告诉别人,你就听我讲一次吧……」
「好吧,可是我不会再记下来了。」
作家一边说着,一边拿出纸笔。
「这是一个真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狐狸……」
灯光突然全暗,帷幕落下,一道古筝的声音像流水似地响起,轻柔而哀怨。
「这只狐狸爱上了一个人……」
那声音如梦似幻,彷佛还带着轻轻的叹息。
离自己不远的那只手突然移动了一下。杨灵晔偏过头去,在微弱的舞台灯光下,褚月宵的侧脸看来有些漠然。
台上帷幕缓缓升起,灯光亮在右半场。一团白色的东西从舞台侧边弹弹跳跳着出场,看得出是用吊线在操控的玩偶,形状看来像是狐狸一类的生物。
它在台上绕了几圈,这时的背景音乐是轻快的笛声,然後它钻进一团草丛之中,笛声渐缓,慢慢拉成悠长的曲调,草丛之中飞出两道白色水袖,然後是一名穿着古装的女子款款站起身来。
她在掌声之中整了整裙摆,姿态婀娜地对台下行了一礼,接着走了几步,似在观望,这时传出了像是轻击铁器的音效,两声之後,舞台旁边的布幕投射出了台词,而她的嗓音清亮,咬字充满韵味。
『良人何方?』
右半场的灯光暗了,换左边亮起,但略呈昏暗,一名穿着儒装的青年从搭置得十分简陋的草庐中走出,对着舞台中间的那道光源走了几步。
『此月甚佳。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这时女声响起。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全场灯光皆亮,女子走了过来,对儒生缓缓行了一礼。
儒生看了看她,往旁跨了半步,并不言语,肢体动作却显出他的犹疑。
『如此深夜,荒山之中,汝为鬼耶?狐耶?山精鬼怪,胡不速归!』
『闻有才士,隐居自贤,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贤,故愿自托。』
儒生甩袖,不看女子一眼。
『迎风待月,礼所不容,昏夜之行,自好者不为,卿爱我贤也,何故引我至桑间濮上,君子不齿之地?』
儒生转回草庐之中,大门紧闭,四周灯光渐暗,只留一道光束照在女子身上,她凝望草庐半晌,缓缓行了一礼,然後随着极慢的筝声一同退场。
灯光再暗,接着筝声渐消,数道鼓声响起,急促而充满力道,灯亮时,儒生手持长剑,被几名身着刺客装扮的演员围攻。与其说是武戏,倒更像剑舞,伴随着鼓声,儒生舞剑的姿态非常优雅,他冲出围攻,回身对众人道:
『我意在归隐修行,君上何苦相逼!』
他转身急奔,跌入舞台最侧边的草丛中,刺客追上却不见儒生,四散找寻之时,筝声响起,女子甩着水袖出场,地面散起白雾,刺客提剑欲杀,却只被水袖一拂便尽皆倒地。
一时之间,灯光忽明忽灭,各色尽出,瑰丽万状,偶有银亮剑光穿出,却都只是转瞬而已。
接着鼓声与光影皆归於黑暗,又复亮起时,只有一盏朦胧,琵声轻弹,儒生在女子怀中清醒,手中长剑却瞬间抵到她颈边。
『汝究竟何人?』
『妾居此地,家有武仆数十,今夜虫鸣骚乱,命奴悄探,不意遇君。奴中有机敏者,已投乱石入谷,刺客见谷下有声,道君已故,便去,此後贼乱应稍绝。』
儒生起身抱拳为礼,对女子一揖。
『小生无礼,言语冒犯,请君勿怪。在下不祥之人,相爱无益於君,反祸君也。不能谢恩,但求速去。君怀天人之姿,容华绝代,另觅良人,必成良缘。』
『公子如何不祥?』
『我本不违世,而世与我殊!』
『妾本丝萝,愿托乔木,乔木焉有生於市中而不得伐者?妾足自保,能得君顾,岂惧祸哉!』
女子边说边朝前走去,声音坚定,儒生反倒因这气势而退了两步。
语毕,她转身道:
『公既君子,妾自闭门待君依礼请媒,君若不至,亦吾命也,从今而後,唯枯坐待死而已!』
女子拂袖而去,独留儒生一人,他拾起方才女子为他拭汗的丝巾,独立灯下,竟是凝思良久。
接下来的剧情没有台词,只有动作与音乐搭配,儒生至女子家提亲,而後两人同居一室,一同读书、写字、敬茶,偶尔女子奏琴,儒生舞剑,状甚恩爱。
接着一名戴着方巾的老医为女子把脉,她摸了摸下腹,然後似是一阵晕眩,便倒在榻上昏睡过去。
片刻後男子从门外入屋,叫唤了几声却不见人影,入到内室,揭开薄被,却定在当场,从观众的角度看去,只见一条长长的白色尾巴从床沿滑下。
良久,儒生长叹一声,又复将薄被盖好,迳自出屋,屋外有一人做奴仆打扮,递给儒生一个长盒。他将盒中的画轴吊起,是一幅普通的山水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