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晓——温书

作者:温书  录入:01-03

三王爷朱锦纹算是沈英持在京城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他虽贵为皇子,却总爱摆弄些兵马木器,沈英持军中所用的战车,就是依他的模型制成,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结实又轻便,二人常常凑在一起讨论行军布阵的兵法战术,气味相投,交情自然亲厚。


所以他上门来访,沈英持也不好装病回绝,虽然他很想这么做。

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垂首跟在朱锦纹身后的岳承凛,只见那人脸色灰败,腰板也不像往日那样挺得笔直,沈英持皮笑肉不笑,道:“岳丞相,久违久违,怎么精神不济么?该不会是国务繁重、夜不能寐吧?”


由于想留活口,那一掌只用了七成力,虽然被侥幸逃脱,也够要他半条命了。

没想到这小子倒挺会钻营,竟然找上朱锦纹当敲门砖。

岳承凛脸色更难看了,勉为其难地行了一礼,沙哑的声音带着暗磨牙的成分,道:“将军说笑了,承凛一介微末,岂敢称劳?自是比不上将军‘辛苦’。”

最后两个字特意咬了重音,四目相接,火药味弥漫,朱锦纹放下手中的茶盏,打圆场道:“以前两国交战,你们结成一对冤家对头也罢,现下两国修好,也该化敌为友了,英持,上次皇兄赐你的美人还在府中么?叫她来唱个曲儿助兴吧。”


沈英持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才记起还有这号人物,不过,三王爷怎么突然对她有兴趣了?

不待他问,朱锦纹摸摸下巴,一脸神往地道:“本王听说那瑞雪色艺双全,有‘清音响彻九重霄’之名,正好今儿个有空,想来见识见识,英持,你可别小气藏私啊!”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岳承凛煽动的,沈英持没好气地道:“王爷若是喜欢,微臣定然双手奉上。”他才不想藏私咧!要藏也只藏停弦楼里那一个。

“君子不夺人所爱。”朱锦纹轻巧地带了过去,道:“夜弦呢?本王上回负了半子,这次可要一雪前耻。”

瞥到岳承凛算计的神情,沈英持已经完全确定是这家伙在暗中搞鬼,无奈不能驳朱锦纹的面子,只好叫管家去请夜弦过来宴客厅,顺便让丫头去叫那个早被他抛到脑后的歌姬瑞雪。


朱锦纹时常过来缠着夜弦下棋,早省了那套繁文缛节,几句寒暄过后,便摆开棋盘厮杀起来,其他闲杂人等自然沦为陪衬,沈英持也没有介绍他们认识的打算,夜弦只是淡淡地看了岳承凛一眼,眼神陌生而疏远,后者则低下了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


瑞雪一身白衣,清艳娇美,抱着琴袅袅而来,行了礼后,在主人的示意下坐在下首,调了几个音,双手在琴弦上划过,流水般的乐声响了起来,她轻启朱唇,唱道: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悠扬婉转的声音萦绕于耳畔,如冰击碎玉、水绕岩棱,诉尽相思缠绵意,一时间,满座动容,连专心对弈的夜弦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拈在指间的棋子滞了一滞,一双漆黑的眸子闪过困惑的神色,坐在对面的朱锦纹自然是注意到了,调侃道:“好一曲长相思,夜弦,怪不得英持带兵出征的时候,你连陪我下棋都总是心不在焉。”最可恨的是他偏偏每回都赢不了。


夜弦不动声色地落下一子,耳边腮畔涌上脉脉的热意,唇角弯起淡淡的笑纹,不承认也不反驳,目光落在棋盘上,决定将这个口没遮拦的王爷杀到吐血。

沈英持坐在夜弦身边,他不通棋律,看也看不懂,只能派上个端茶倒水递点心的用场,他剥开一枚水晶冰糖栗送到夜弦唇边,一条手臂占有欲十足地揽上对方的腰,笑道:“以后都要把你带在身边了,我可舍不得你想我想得衣带渐宽。”


去,少得意忘形了!夜弦偏过脸来瞪了他一眼,脸上尽是无奈与纵容,更助长了沈英持的嚣张气焰,下巴干脆抵在夜弦肩上,肉麻得让人牙酸,朱锦纹摇头低笑——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棋盘上沦陷了半壁河山,夜弦的手法愈加凌厉迫人,逼得他左支右绌,冷汗渗了一头。


那边厢琴声又起,瑞雪美妙的歌声像炉中的檀香一般,幽雅柔和,让人心旷神怡——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沾袖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滴,凤笙休向月明吹。肠断更无疑。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愁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夜弦皱起眉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是自己的错觉么?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听得他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朱锦纹全副精神都放在棋盘上,突然“咦”了一声,拍手道:“我说怎么看着熟悉!英持,你把龙行阵教给夜弦了么?”


镇北将军的癸酉龙行阵,天下无人能破,竟被夜弦施展在棋盘之上,难怪步步都是杀机,逼得他进退不得。

沈英持脸色不怎么好看,戒备地看了看瑞雪,又看了看满脸凝重的岳承凛,他突然邪邪一笑,在众目睽睽之下,勾起夜弦的下巴,蜻蜓点水地印了一个吻上去。

夜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吓得怔住,随即红了脸,室内响起几道抽气声,瑞雪弹乱了一个音,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看向相依偎的二人,沈英持得意地笑了,悠然看向瑞雪,道:“纵有倾城貌,不如嫁取个有情郎,莫负了好时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和他抢人,还早八百年!

三、惊蝉

木樨花的香气飘了满院,秋风拂过,细小的白色花朵纷乱如雪下,落在人们肩头发梢,散发出沁人的清香。

夜弦负着手立在廊中,闲适地看着风起花落,恍惚间,眼前仿佛飘起北地的凄风厉雪,像刀子一样刺骨的寒风,卷起漫天飞舞的雪片,夹杂着细碎的冰渣,打在人身上脸上,以及冰冷沉重的战甲上。


耳畔战鼓频传,喊杀声如波浪般起伏,马蹄踏起染红的积雪,刀光闪过,飞溅的热血还没落地,便已化了冰霜。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是谁擂起战鼓,任遍地冻结的赤雪映红了天边的冷月?

兵临城下,狼烟烽火入云天,是谁为他披上战袍,将那一盏醇酒奉上,空樽掷马前?

紧贴着面颊的虎头面具,是谁亲手铸就?背后那跃然欲出的猛虎,又是谁为他刺成?

纷乱的情景交织起来,混乱不堪,无数熟悉的名字涌上唇间,却一个也说不出来,往昔的回忆宛如闭锁在一座固若金汤的城邑中,蒙上沉寂的死灰,辨不清轮廓。

他为什么……想不起来了呢?

“夜弦。”温柔的男声击透这似真似幻的迷障,唤回他的神志,像从一场梦中惊醒般,夜弦带着迷路孩童般的迷惘神情,转过身来,对上正朝他走来的男人,风吹起衣袍,花香更为浓郁,熏人欲醉。


“夜弦?”沈英持一手抚上他的面颊,端详着对方梦游一般的神色,问:“你怎么了?没睡醒么?”

“英持……”夜弦眼中一片茫然,低哑的声音下意识地唤出他的名字,整个人像绷断的弓一样松懈下来,眨了眨眼,问:“我以前上过战场么?”

沈英持眯起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道:“上过,你我曾并驾驰骋,策马杀敌。”

“哦?”夜弦不解地看着他,问:“那为什么你成了将军,我却成了个一事无成的废人?”

“因为你受伤了。”沈英持环住他的腰,安抚地轻拍他的后背,柔声道:“你伤得很重,不仅武功尽失,连过去的事都记不得了。”

夜弦乖顺地靠在他身前,漆黑的眼眸逐渐恢复了清明透澈,问:“你不嫌弃我么?”

“怎么会?”沈英持将他拥紧了些,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就是我的夜弦,不许再胡思乱想,听到没有?”

霸道的语气让夜弦忍俊不禁,低声道:“遵命,我的将军。”

又是在半夜醒来,了无睡意,沈英持显然好梦正酣,呼吸平稳悠长,一只手习惯性地搭在他腰上。

夜弦撑起上身,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思绪难平,木樨花的香气幽幽地荡进床帏,像是无声的呼唤,促使他披衣下床,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鬼使神差地,又来到池塘边,那抹细瘦的身影果然仃立在岸旁,映着月华,更显单薄,夜弦想要出声唤他,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少年听到脚步声,胡乱擦了擦眼睛,回过头来,瞪大了一双红肿的兔子眼,看清来人之后,眸中再度水气氤氲。

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让他胸口一阵锐痛,仿佛捧在手心呵护的宝贝被打碎了一般地心疼,夜弦情不自禁地伸手拭去少年颊上残留的泪珠,柔声道:“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昵语般低柔的话一出口,不仅少年吃了一惊,连夜弦也愣住了。

为什么会这么自然地生出宠溺之情?好像他们久已相识、亲近非常。

少年带着惊喜交加的神情抬头看他,细嫩的唇瓣微微颤抖着,盈满眼框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带着灼人的温度,溅在夜弦手上,冰凉的月光在他脸上映出令人目眩的光晕,活像佛前莲花宝座上的长生童子,纯净清澈,完美无瑕。


“……月……”夜弦无意识地低喃着,还没回过神来,少年已扑到他怀里,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呜呜地低泣着。

像哄孩子似地轻拍他的肩背,好不容易等他哭够了,夜弦为他擦净泪痕狼籍的小脸,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认得我对不对?”

少年瞪大眼睛,像只被拔了胡子的猫一样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抽噎了两声,哑声道:“你……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么?”

夜弦皱起眉,上下端详着对方,道:“你我究竟有何渊源?或者……你是来找沈将军的?”

沈将军三个字像一条鞭子,抽得少年脸色煞白,他低着头坐在草地上,无声地笑了,眼中满是悲伤与绝望,问:“你和他……你是被强迫的么?”

夜弦摇了摇头,不解地望着对方,少年浑身一颤,细白的手指抓扯着草叶,恨声道:“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夜弦神情一凛,挑起少年的下巴,目光凌厉,命令道:“说清楚。”

少年美丽的眼睛中饱含着委屈与不甘,低声道:“破国亡家之恨,骨肉离散之悲,你不懂的,你根本不会懂!”

血丝密布的眼眸逐渐罩上狂乱的凶光,他抓住夜弦的肩膀,低吼道:“若不是他和他那个狗皇帝执意要拓土开疆,我黎国不会割让十四个最丰饶的城邑,让万千百姓受流离之苦,不会向那狗皇帝俯首称臣、岁岁贡赋,大哥……也不会离开我们……”


说到最后,他又有几分哽咽,掐了一枚草茎重重地咬在口中,急促地喘息着,夜弦模模糊糊地理出些头绪:这少年想来是大家之子,非富即贵,却因为三年前的战争而流落民间,而他的大哥,想必也已命丧沙场,血染边城。


想起那些含混不清的梦,虽然忘却了前尘过往,但那一幕幕惨烈的画面,已深深铭于心中,无法磨灭,他是跟着英持征战沙场的么?这一双手必然沾满血腥,而那其中,又有哪些会熔铸成少年刻骨的仇恨?


“你……是来找他报仇的么?”夜弦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问,少年将嘴唇咬出血来,点头道:“若我说是,你会阻止么?”

“会。”夜弦毫不犹豫地答道,少年失声问:“为什么?!”

夜弦缓缓站起身,抖落衣袍上的草屑,淡淡地道:“因为……我爱他。”

没有对任何人表露过的情意,此时清晰而坚定地倾诉出来,说罢,他不再看那少年失色的面庞,转身离去。

是的,我爱他,刻骨铭心。

带着一身寒气悄然回到房中,夜弦撩开床帐,冷不防被一把拽住手腕,眼前一花,他整个人俯趴在沈英持身上,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眸。

“去哪儿了?”沈英持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凑向他的颈间嗅了一嗅,道:“有木樨花的香气。”

夜弦解去外袍,飞快地钻进被子里,老实不客气地将僵冷的四肢贴上对方暖融融的身体,沈英持被激得打了个哆嗦,妥协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半压住他,将夜弦密密实实地拥住,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颈项,低声道:“你就忍心抛下我独伴孤衾冷帐?”


夜弦被他半真半假的抱怨逗笑了,伸手捧住那俊朗夺人的脸庞,轻道:“当时……我是不是把你也忘了?”

“嗯。”沈英持低头吻他,含含糊糊地道:“幸好我抓得紧,才没被无情抛弃。”

胸中满是荡开的浓情蜜意,夜弦柔顺地回应着他的吻,有些话冲到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沈英持看出他的不自在,邪邪一笑,指尖轻触他发烫的面颊,问:“又想到什么了,脸红成这样?”

夜弦窘得扭过头不看他,将脸埋入枕中,沈英持哪肯放过这大好的机会,抱着他晃来晃去,连哄带诱,非逼着他吐露爱语不可。

苦盼了这么久,是不是可以要求一些承诺?纵是威武勇猛的大将军,在情爱面前,也不过是一介患得患失的凡人罢了。

夜弦虽然对他百依百顺,但是从未主动求欢示爱,让沈英持在挫败之余,油然生出美中不足之感。

何况怀中这人,是他历尽艰辛才得到的无价之宝,早已决意厮守一生。

夜弦被缠不过,红着脸小声问:“你想听什么?”

“说你爱我,说你离不开我。”沈英持脸不红气不喘,“说你一辈子都不离开我。”

夜弦一张脸快滴出血来,嚅嗫了许久,沮丧地道:“让我说这些,还不如给我一刀痛快。”

“你……”沈英持瞪了他半晌,苦笑道:“你就不肯说两句好听的?”

“说什么?”夜弦推开他,翻过身去,拘涩地道:“我对你如何,你感觉不到?非要说出来么?”

沈英持被噎住了,怔了怔,不禁暗笑自己竟也露出这种小儿女的情态,不过反正面子也没了,干脆耍赖到底,他撑起上身,不死心地追问:“你不会离开我吧?”

夜弦沉默了片刻,不答反问:“若我离开,你会不会天涯海角地寻我出来?”

“会。”沈英持点头,夜弦打个了呵欠,懒洋洋地道:“既是这样,你还罗嗦什么?”

又被四两拨千斤地带了过去,沈英持又好气又好笑,拉起夜弦的手按在自己胸前,低声道:“以后,可不能再忘了我。”

夜弦伸臂搂住他的腰,脸颊贴上他的肩膀,低低“嗯”了一声,沈英持一颗心都要化开,抱住怀里柔顺的情人,心满意足地沉入梦乡。

京城本是个浮华的地方,豪门大户夜夜笙歌,就连普通百姓,也时常攒下几文,上教坊听个小曲儿,那份惬意自得,远非边陲的苦寒寂寞可比,以往武将回京述职都免不了醉卧温柔乡,舍不得离开,沈英持算是人们眼中的异类了,他出身行伍,性格冷漠刚硬,与那些文官的迂回酸腐格格不入,回京以来,甚少应酬,专心在家缠着夜弦,对于实在推不开的饭局,表现得也十分冷淡,陪酒的艳姬坐到膝盖上他眉毛都不会动一下,让与他相识的官员们暗中咋舌:分明是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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