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完,便离了去,把闵望留在这岩洞之中,一个人怔怔出神。
闵望心中细想这许多年来与闵贤日日相处的时光。年幼中毒时,神智昏沉间依稀记得闵贤背着他走过许多地方。极冷时,闵贤将他拥在怀中,极热时,闵贤又一遍遍用湿布为抹身。闵贤夜夜为他运功引毒,闵望每清醒一分,便看见闵贤的脸上又白了一分,到后来全身的剧毒都引到闵贤体内时,闵望固然健健康康、活蹦乱跳,闵贤却几同废人。他们两人隐居在山中,岁月匆匆,闵望转眼便长大成人,身高已与闵贤相近,再也不是闵贤能够轻易背动的孩子。闵贤余毒缠身,体弱无力,反而里外的事务俱由闵望操持,隐然倒似一家之主。
这样的日子,平淡温暖,两个人互相依靠,仿佛理所当然一般,便觉得能够一直地久天长。
闵望懵懂,却也记得那时镇上有个相识的玩伴说:"喜欢一个人,便是满心只想着那个人。那个人开心,便会觉得开心,那个人难过,便也跟着难过。只要想到能和那个人日日夜夜在一起,就会觉得比什么都开心。若是看不见那个人,便会心里难过,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比什么都要难过。"
闵望现下却心中一片混乱,不晓得自己对闵贤究竟是怎么了。
只觉得又是酸楚,又是羞愧。
他在岩洞中思索良久,却也不得其果。这时又忽然想到:"无论如何,我总是要救出他!"
只将闵贤当作爹爹一般喜欢也罢,将闵贤当作心上人一般喜欢也好,闵贤终究是闵贤,是闵望拼了性命,无论如何也要救出来的那个人。
这样一想,忽然心中豁然了许多。闵望收慑了心神,重又练起功来。
这一回心静如水,行功却顺利了许多。内息在经脉中逆行时,脑子依稀晃过许多模糊的影子。有时是闵贤背着他在雪地中行走;有时却又是有人抚着他的额头轻哼小曲,那手纤细柔软,曲调温柔婉转;还有时,却又是一个高大的人影大声呵斥他。
这许多景象浮光掠影一般在脑子闪过,速度快的叫闵望抓不住分毫。
运功数周天后,闵望只觉得内息猛然暴涨,沿着奇经八脉潮水一般冲刷而过,转瞬盈满四肢百骸。待收了功,闵望睁开眼,发觉夕阳将落,原来不知不觉又练了一日,自觉功力又强了许多,看来已经冲过了欲界。
闵望走出岩洞,立在海边一块礁石上,见苍茫大海,落日余辉,顿生一股豪气来,忍不住长啸一声。这一声如虎啸龙吟,绵长不绝,仅凭这一声蕴涵的内力,闵望便足可跻身当世高手之列。
待啸声止了,礁下有人拍了拍手,道:"想不到你确实天资出众,不过两日两夜,已能臻此境界。"
闵望回头一看,见是那人,恭恭敬敬的垂首道:"多谢师祖教诲。"又问道:"师祖,我何时能去九龙圣岛救爹爹?"
那人神色漠然,看不出丝毫喜怒,仍是冷冷的说道:"你今夜便去九龙岛。"
闵望闻言,顿时大喜过望,一个筋斗翻下礁石,落在那人身前,道:"还请师祖指示道路。"
那人转身而去,说道:"你随我来。"
闵望连忙跟上,两人沿着海岸疾行片刻,走到一个避风的海湾处,闵望看见一艘小船泊在岸边,船上一个渔夫模样之人。
那人指着小船道:"他自会把你送到岛上。待你上了岛,这船会在附近等待一日,过了这一日,就自行返回,你若是要离开九龙岛,就得凭自己本事了。"
闵望连连点头,不待多言,已跳上小船,他心中焦急,自然片刻也等不及了。
那人做了个手势,船夫得了命令,便开船出海了。
闵望隔着水波,看见夕阳余辉在岸上那人脸上落下阴影,他目光远眺,神色空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闵望只觉得,这人当真神秘莫测。
此去九龙圣岛,其实也不过大半日的路程。但九龙圣岛周围海域礁石密布,暗流急涌,水道凶险,加之终年大雾笼罩,左近的渔民都是远远绕开的,因而并不知道这片海域中还有一座小岛。
闵望在船上吃了些东西,又稍事休息,只觉得体内精力充沛。他心中细想那夜所见九龙岛高、风二人武功,对比自己此时,便觉其实那两人也不过如此,立刻多了几分信心。
途中无聊,他欲与船夫搭讪,那船夫做了几个手势,咿咿呀呀的叫了几声,闵望才发觉原来竟是个哑巴,不由有些失望。
但这失望不过转瞬便丢在脑后。带过了暗礁,出了迷雾,只看见远处一片暗沉沉的阴影,隐约可见一些灯火,心知九龙圣岛就要到了,不由手心微微出汗,心跳略快,一阵紧张。
船夫将船无声无息划近了九龙圣岛,尚隔了数十丈距离,停了下来。
闵望凝目看去,海浪间偶而露出零星礁石,可做落脚之处,看来渔夫的意思便是要他就此上岸。
于是闵望点点头,道:"我晓得了。我便从这里上去。"
渔夫又指了指方才经过的一座大礁石,伸出一根手指。闵望会意,那片礁石背后是个隐蔽之处,这渔夫会在那里等待一日。
确认无误,闵望深吸一口气,看准落脚之处,提息纵身,人已掠出。只见他仿若翩翩惊鸿般,在海面上几个起落,转眼便已踏足那神秘莫测的九龙圣岛。
第 6 章
此时月至中天,正当子时,九龙圣岛上黑沉沉一片,隔着浓密树影隐约可见数盏风灯悬在高处,被海风一吹,飘飘荡荡尤似鬼火。
闵望登岛之处,恰是个山坳死角,因而并未引起岛上之人察觉。他紧了紧衣服,将长鞭握在手中,便沿着阴影悄悄走向岛中心。
他对这九龙圣岛一无所知,也不清楚闵贤被关在哪处,更无什么江湖经验,在来时的路上心中盘算几许,只得出个笨拙的计策来,无非便是悄悄制住落单之人,然后逼问囚禁闵贤之处。
沿着斜坡向上,不一会便转过这片山坳。凝目瞧去,只看见这岛竟是比预想的要大上许多,眼前一片苍郁密林一直向前延续,林中隐约可见飞檐斗拱,远处更有一座山峰,月光之下,一道水瀑自山顶落下,仿佛一匹缎布挂在山壁上,闪闪发亮。
先前所见的灯火,却只不过是近处一个哨塔上所挂,想来是为了监视出入。
闵望小心避开灯火所照范围,无声无息潜近哨塔,看见哨塔上立着一高一矮两个灰衣打扮之人,显然正在值夜。
那高个子一边搓着手,一边抱怨道:"这天真是冷的见了鬼了。"
矮个子嗯了一声。
那高个子又说道:"今个儿晚上,邓五坐庄,要把新来那几个雏儿好好调教一番,不知待会回去,还能不能赶上热闹。"
矮个子仍然只是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高个子耐不住静,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闲话,但那矮个子沉默寡言,并不搭话。高个子不免觉得有些无趣。哼了一声,跺跺脚,便要往外走去。
矮个子这时才终于开口,问道:"张大哥,你去哪里?"
高个子眉一挑,道:"我去小解也不成么?"
矮个子微一犹豫,道:"马上便要换班了。"
高个子嗤笑道:"我自然晓得,去去就来,不碍事的。"说着,已经出了哨塔,往一片林里钻去。
闵望在暗处听的清楚,心中一喜,知道机会来了。身形一折,无声无息的潜向那高个子所去之处。
入了林,便看见那人正背对闵望小解,闵望此时身手臻至一流,这等闲杂人物自然远非他敌手,待闵望欺近,竟是丝毫不觉。
只听见一阵淅沥声,那人身子抖了抖,系上腰带。
闵望看准机会,出手如电,瞬时连点那人身上数处大穴,转到那人身侧,左手压在那人颈脉上。
那人未及反应已被制住,若非哑穴被点,早已叫出声来。突遭惊变,斜眼看向闵望,眼中一片惊恐求饶之意。
闵望低声道:"我不杀你,但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你若敢大声叫喊,我立刻便杀了你。"
那人拼命眨眼。e
闵望右手鞭柄轻点两下,解了他哑穴,一手仍是压在他颈上。那人连忙颤声道:"少侠饶命!"
闵望道:"我问你,你们教里高圣使和风圣使是不是回来了?有没有带了个人来?"
那人道:"两位圣使回来了好几日了,是抓了个人。"
闵望心中一喜,又问道:"可知道那人是谁?"
那人道:"小人不知,只听说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闵望心想,多半便是闵贤错不了,说道:"那人现在哪里?"
那人答道:"应当是在关押重犯的水牢里。"不待闵望再问,自觉说道:"水牢在瀑布东面不远处,山腰上有个洞口,进去便是。"
闵望心想,你倒是老实。伸手往那人后脑一敲,将他敲晕过去,又不放心,点了他几处重穴,好叫他十二个时辰也不会醒转。看那人身形与自己差不多,于是将那人外衣脱下,套在自己身上。
走到林外,听见那矮个子正在唤高个子,便压低了嗓音含糊应了一声。这时恰逢换岗,闵望低着头,接着阴影掩饰,也不说话,便蒙混过去,跟着那矮个子沿着道往九龙圣岛深处走去。
因这九龙圣岛所在隐秘,外域又借着天然礁石群布下九龙迷魂阵,常人绝难进入。这守卫岗哨久而久之便有些形同虚设,不免松懈,闵望得以轻易蒙混过关,也实在是他运气使然。
走了一程,四周屋舍渐多,俱是精美华丽,也不知这九龙圣岛是多少代经营的结果。闵望见瀑布越来越近,无暇观赏屋舍,趁着那矮个子不察,在一个转弯处悄悄的离了他。一个人走入树林,潜向瀑布方向。
岛上机关遍布,闵望全凭打猎时练就本能,小小避开,这一番潜行,花费了许多时间,待走近瀑布,已近黎明。
天色暗到了极点,闵望勉力凝目瞧去,看见瀑布东边不远处山壁上似是有个洞口,透出些微光来。心想,那便是水牢罢。
一提气,急速往那洞口掠去。远远便察觉洞口有人,闵望此时心急,也顾不得许多,一跃至洞口,运起幻魔功,便是一鞭扫去。
那人哪里是闵望对手,仓促间提刀抵抗,却快不过闵望,长鞭绕在那人脖中,闵望顺手一抖一提,内力传去,只听见喀嚓一声轻响,那人已颈骨折断。
看那模样,显然是活不成了。
闵望愣了愣,想不到竟威力如斯。但他无暇计较,松了长鞭,提气往洞中掠去。
这洞深邃曲折,但好在每隔数丈便有灯火照亮,视线无碍。一路往下,湿气渐重,头顶上不时滴下水珠,落在地上,激起些回响,越发衬的洞中寂静。
走到尽头处,是一个转角,再往里灯火却照不见,黝黑一片,看不真切。闵望停下脚步,侧耳凝听,听见黑暗深处有一道粗重呼吸之声,似是受了重伤之人。不由心下一惊,往前走了几步,试探一般,低声喊道:"爹?"
他虽然极力压低了嗓音,但声音在洞中回荡,显得异常响亮。
只听见暗处传来一阵细响,有人低低喘息几声,轻轻道:"小望?"
闵望听出这声音虽然嘶哑虚弱,却正是十年来日日相伴之人的声音,不由心中一阵狂喜,急步奔去。这时目力适应黑暗,隐约看清楚洞底是个小水潭,洞顶上垂下几条锁链,吊着一人,那人手臂颈脖被锁链缠绕,下半身却浸泡在水中。听见闵望声音,抬起头来,闵望隐约辨出那模糊脸廓,忍不住心潮激荡。
分离了这许多日,终究还是被他找到了!
闵望纵身跃去,落在闵贤身边,半个身子浸在潭水中,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原来那潭水竟然冰寒刺骨。
他这时靠的近了,看见闵贤好像又比从前削瘦了许多,长长的发披散下来,纠结成一络络,显得憔悴无比。
闵望心中一阵疼痛,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闵贤长发,哽咽道:"我好担心,怕再也看不见你了。"
闵贤神智昏沉,虽然讶异与闵望竟能找到这里,却也无力思考,乍见闵望,心里涌起一股喜悦之情,但随即想到自己处境,连忙低声道:"小望,这里危险,你快走罢!"
闵望用力抱住闵贤,道:"要走一起走,这一回我绝不一个人走。"
他触及闵贤肌肤,只觉得滚烫一片,心中吃了一惊,又悄悄的去探闵贤内息,察觉他体内经脉断损,竟是受了极重的伤。想到闵贤这些时日来,必是在这九龙圣岛受尽折磨,不由的惊痛无比。
闵贤心中忧虑,略提高了声音,道:"你不听我的话了么?"
闵望摇了摇头,默不作声,他心想到:"我把他救出去以后,他若是恼我不听话,大不了我任他打骂就是了。可我这许多日担心焦虑,寝食难安,还为他险些入了魔。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却叫我丢下他一人逃走,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做的。"他心意已决,再难动摇一分。索性别过脸不看闵贤,伸手就去扯锁链。
那锁链乃是精铁所铸,铐住受了重伤的闵贤自然绰绰有余,但闵望此时幻魔功小成,内力狂催之下,铁链在他手中渐渐拉长变形,终于有一节薄弱之处被扯开了寸许,乘势将锁链自缺口处弄开。如此一番作为,也费了些许功夫,闵望耗力极大,虽然浸在冰冷的水中,却是汗流浃背。
锁链既已被闵望弄开,闵贤此时虚弱无力,失了束缚,身形微摇,便往水里倒去。闵望眼明手快,伸手勾在闵贤腰间,令他靠向自己。
闵贤伏在闵望身侧,幽暗的光线中看见闵望日益成熟的脸廓,额角一滴汗水顺滑下来,不由的一阵恍惚。
他心想:"小望终究还是长大了。"
只觉得好像有些失落,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又想到闵望一意孤行要救自己,不由的想:"小望素来便是倔强......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但事已至此,闵贤也不得不暗叹一口气,低声道:"我们赶快走罢。"
扶着闵望肩头,欲往前走,只是水中阻力本就极大,他身受重伤,又哪里还有余力。
闵望侧过身,道:"我背你走。"
闵贤微一犹豫,终于还是伏在了闵望背上。
闵望背着闵贤,察觉闵贤灼热的气息喷吐在颈背,不知怎的忽然想到那日练功入魔时的情形,不由心跳渐渐快了起来,托着闵贤身体的手心出汗,脸也红了起来。
正在胡思乱想,听见闵贤低声道:"小望?"
闵望猛然心神一震,清醒过来,心想道:"这关口,我竟还在胡思乱想!"他一阵羞愧,恨不得立刻给自己一个耳光。
连忙道:"我没事。"
提起纵身,背着闵贤便往洞外奔去。
这时天光已亮,越往外走,四周越是光线明亮起来,将近洞口,闵望却察觉洞外似有些异响,不由停了脚步。
闵贤警觉,道:"莫不是被发现了?"
闵望心想,只怕是被人发现了。
他来时仓促,江湖经验又少,将那值夜之人打昏藏在林中,难保不被后来人发现。进这山洞时,更是一掌击毙,也没有顾得上藏匿尸身。若是至此时仍未被九龙圣岛之人发现,倒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不由深吸一口气,将闵贤放下,道:"我先出去看看。"
闵贤握了握他的手,看着他道:"你要小心,若打不过便赶紧逃,不要管我。"
闵望点点头,心里却道:"今日若不能与他一同离开这九龙圣岛,大不了就是战死在这里!"
紧了紧衣袖,大踏步往外走去。走到洞口,迎面正对着朝阳,微微眯起眼,看向洞外。只看见洞口围了数十人,站在前列的,赫然便是那夜所见的九龙岛高、风二圣使。
这两人识出闵望,不由嘿嘿笑一声,道:"原来是你这小子,竟能混到我九龙圣岛来,真是好胆量。"
闵望这时功夫大进,并不惧他们,长鞭在手,挽了鞭花,道:"闲话休说,我们手底见真章。"
他长鞭一扬,直抽向风四。尚隔着些许距离,鞭稍带起的劲风便已扫过风四脸颊,风四只觉得一阵微痛,不由心中大吃一惊,身形一晃,硬生生向后移了一尺,手中长剑拔出,护在身前,是个防御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