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余辉————琴挑[下]

黄毛小子别看打架不行，可是脾气倔得很，而且自以为自己打架一流，什么都行，所以自称老大。我和他们交过手，他身边的那些个少年都比他强，却能让他做老大，我猜，很可能是狐假虎威，看在他老爸是公安局长的份上，干什么事都能畅通无阻，能借着不少光儿，所以才让他当老大，可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我决定，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让他有自知之明，了解自己有多么无能，每个人对他低三下四，不过是看了他老爸的面子。
估计是香港黑社会电影看多了，他们也模仿人家收保护费，小市场就是他们发财的地方，仗着人够多，样子够痞，挨家收过去。店家怕他们捣乱影响生意，软弱的就忍气吞声，给点钱送瘟神似的送走，强硬的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之所以还会给他们钱，还是因为怕他老爸。他们仗着人多，而且他身边也确实有两个能打的，仗着老虎的威风，在小市场横行无忌，店家都是敢怒不敢言。
我让他一个人去收保护费。
他的第一个屏障，就是身边的人，那就把它去掉。
他一开始还不服气，让身边的几个人不要听我的，说你算哪根葱？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呀，我就偏不听你的。我笑笑说好，然后掏出手机，作势要拨通老鼠的电话，他这才软了下来，不过嘴还是很硬，说自己去就自己去，谁怕谁。我得意地暗笑，我看你到时候怕不怕。
他一个人出去转了一圈，我和其他人在大叔的店里等着。当然，从资源利用角度考虑，那几个人我也不能让他闲着。大叔饭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人手也缺了很多，我就让他们帮店里的忙，点菜端菜买单洗盘子，哪缺人就去哪，一开始他们还老大不愿意，一直只有欺负人的份，哪成想轮落到伺候人的地步？可是我对他们说，你们老大都得听我的，你要是不听我的，你们老大的大哥自然会让你们听。老鼠的名号还是响当当的，在他们心里有很高的威信，所以他们二话不说就顶上了。忙来忙去，一起合作，这边点菜，那边上菜，这边买单，那边开门说欢迎下次光临，客人对他们露出笑脸说谢谢，他们竟然喜不自禁，越干越来劲儿。他们干得起劲儿倒是我不曾预料的，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帮助别人而得到的快乐，要远远比欺负别人得到的快乐更多。
等到耗子回来，也看得傻眼了，他昔日的手下，竟然当起了饭店小工，而且还当得屁颠屁颠的。耗子气冲冲地质问我："你把他们使唤够了吧？让他们当服务员？给你端盘子？"
我没理他，问他："你保护费收来了吗？"
他脸上挂不住了："妈的，看我一个人去，都他妈欺负我，不是拖就是吹胡子瞪眼睛的，不把老子放在眼里，我打还打不过。。。"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碰钉子了，还不止一个。
"是吗？他们怎么不把你放在眼里了？"我明知故问，其实他去收保护费的时候，我暗中跟着他看了几家，结果果然就像他说的，势单力薄，他再怎么摆出一副凶面孔，人家也不怕他兴什么风浪，都推说没钱，或者吓唬他，说要去报案。虽然他爸爸市公安局长，可是毕竟他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小老虎没长成气候，当然威风不起来。
他坐在那里耷拉着脑袋，负责开门的那个小子凑上来安慰他："老大，你也别灰心，大不了明天我们几个跟你一起去要，看他们给不给，不给就砸店。"
耗子猛敲了一下头："妈的我就不信我一个人收不来，还得靠你们帮忙，没有你们，我照样行！"
我笑着说："你就不怕人家报警抓你吗？受保护费就是勒索，是犯法的，你不怕坐牢？"
他撇撇嘴，不屑地说："我爸他妈的就是公安局长，公安局就是我家，谁敢抓我？我他妈的怕什么？我犯的事儿多了，他顶多骂我两句打我两下，从来就不舍得把我送进去。明天继续收，我就不信收不来！"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养成这一身的毛病，跟有个有权有势还溺爱孩子的老爸，脱离不了关系。如果想改好他，就得先做他爸的思想工作。我爸也曾做大官，可是他从来不娇惯我，我犯了任何事，他都要求我尽自己的力量去弥补，要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只是他死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爸爸来管我了。这小子明明有个爱他的爸爸，却不知道珍惜，肆意地糟蹋这父爱，我立刻冒出一股无名之火。
我狠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明明有个这么爱你的爸爸，却偏偏与他对着干，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要有爸爸还不能有，连挨骂挨打的机会都没有？你明明身在福中还不知福，就知道成天惹事，偷东西打架收保护费，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
我说得激动，因为我想起了我爸，现在想想，我也没有珍惜过，我一直恨他，一直以为他抛弃了我和我妈，可是我越来越觉得，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他有钱还是没钱，有权还是没权，只要他活着，我能每天叫他爸爸，他就是天天打我骂我，我也心甘情愿。
我眼泪差点就出来了，被我强逼了回去，如果在这帮小子面前掉泪，还怎么教育他们？
他们齐刷刷瞪着眼睛吃惊地瞅着我，好半天。一个蓝头发，脸长得又小又圆，被叫做土豆的对我说："大哥大，你激动了。。。"
我白了他一眼，连忙收拾好情绪。耗子使劲点点头："是是，你太激动了。。。你是不是。。。没爸啊？"
我心里一痛，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对他们说："今天就到此为止，你们都走吧，明天再过来帮忙。耗子，你要是还想收保护费，就明天接着收，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算我们打个赌，如果你再收不来，你就得什么都听我的。"
耗子不乐意了，嘟囔着："还来啊，那我这帮兄弟不是又得来给你当服务员？。。。等等，你叫我什么？耗子？"
我面无表情地说："对啊，叫你耗子，你那个什么浩的名字太难记了，索性起个好记点儿的。"
"太难听了！你管我叫耗子，你是不是也给我哥起了？"
我笑笑说："起了，叫老鼠，和耗子是一家的。"然后我满意地看着他暴跳如雷。
我不顾他的抗议，我一边擦桌子一边说："他们当服务员也不白当的，他们帮我干活，我就给他们报酬，比你们收保护费可光明正大得多了，虽然不多，但拿着心里踏实。"
土豆悄悄捅了捅他，低声对他说："老大，咱们干了一下午了，我觉得，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耗子不耐烦，又有点焦虑。
"我觉得，干得还挺来劲儿的，累是累了点儿，可也不知道为啥，人家看你服务的好，很开心还会说谢谢，我也挺高兴的。。。"
耗子啐了他一口："呸，没出息，劳碌命，你呀，也就配端个盘子。"
土豆不服气："端盘子怎么了？你收保护费光荣，不也一毛都没收来吗？再说了，大哥大还说要给我们报酬呢。"
耗子气得要打他，土豆则一点儿也不服输，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和他火拼，我立刻拦下他们，劝了好半天才息了火。
几个小子离开了饭店，我才松了一口气。
大叔见我跟他们扯在一起，不解地问："小辉，你是怎么和这帮小子混到一起的，他们可都是小混混啊，在这里待着，万一惹出个什么事儿来，我这生意就难做了。"
"大叔您放心，他们今天不是干得挺好的吗？与其让他们到处惹事生非，还不如给他们点活干，让他们有事可做，再给点甜头，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惹事了。您的店和其他人家的店以后就太平了。"
大叔点点头："说得也有道理的，小辉，没想到你人虽年轻，倒还有点见识，心地也好。"
我自嘲地笑了笑，我哪是心地好啊？我是没办法，被人要胁干这干那，不是我路见不平，而是我已经习惯别人要胁了，我只能按照他们说的做，因为我是小人物，小把戏，我是舆论口中所说的弱势群体。
晚上，老鼠打电话来询问他弟弟的情况。
我说："今天让他一个人去收保护费了，结果不出所料，碰了很多钉子，气焰下去了不少，不过还是没悔改之心。"
电话里听得出来他在笑："我果然没看错人，你很快就抓住他的弱点了，出师大捷。"
我哼了一下："早着呢，你这个弟弟一身的毛病，想要一点点地改过来，没个几年是不行的，我只能尽力而为了。"
他长吁了口气："呵呵，没关系，能改到哪步算哪步，我和我爸都管不住他，我们工作都忙，他还小，其实。。。也挺可怜的。"
我心里抽了一下，老鼠的"挺可怜的"忽然让我对耗子生出了同情之心。
"我发现他之所以横行霸道，目中无人，跟你的爸爸有很大关系。"
"是吗？说来听听。"
"你爸是公安局长，可能是个好局长，可惜不一定是个好父亲。你弟弟犯了事儿，他一味地包庇他，结果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低地问道："还有呢？"
我接着说："我希望以后他再出什么问题，你能劝说你爸爸不要再纵容他，包庇他，让他知道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个道理。"
他想了一会儿说："那好吧，既然要改就改得彻底点，我和我爸都不会插手的，你就大胆地管他吧。"
我怎么听怎么别扭，好像耗子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把责任都推给了我。
"喂，我的意思是，你们一个是哥哥一个是爸爸，我却是外人，只能引导他，可不能事无巨细，关键时候，还得靠你们用亲情感化他。"
他似乎很赞赏，语调明朗了起来："没想到，你还一套一套的，我倒该好好琢磨琢磨你了，你不如当老师去吧。"
他突然开起了玩笑，我觉得有些别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低沉着嗓音说："我挺好奇的，你喜欢的那个男的。。。叫风扬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立刻挂断了电话。

惩恶扬善
第二天耗子果然带着土豆他们来了。
土豆他们一来就嚷嚷着要帮忙，耗子低着头不像平时趾高气昂的，我安排好其他人，坐在他对面："你好像没气势了。"
他抬头看看我又低下头，不说话。
我觉得纳闷，他今天也过于沉默了，"怎么了？今天还收保护费吗？"
他摇摇头说："不收了，我爸都被我气病了。"
"你和你爸吵嘴了？"
他点点头："他骂我不学好，学人家欺负人，他平时就知道工作，都没时间管我，我一有事儿他就跑来骂我，他凭什么骂我？我妈在的时候，也跟他吵，我妈不在了，他又跟我吵，我妈就是被他气死的。。。"
我越听越不对劲，想起了昨天老鼠说他可怜，难道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
"你妈妈很早就去世了？"
"嗯。"他点点头，眼圈就红了，"我五岁的时候我妈生了场大病，送到医院去抢救，我爸为了执行个什么任务，连来看她最后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我妈就死在手术台上了，死不瞑目。这些都是我哥后来告诉我的，我哥也恨我爸对妈妈不好，可是我爸现在也老了，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我哥倒帮起他来了。"
我心里一动，立刻就猜到，他做那些坏事的初衷。
"你干那些坏事是想引起你爸对你的主意吧，因为他太忙没时间关心你，所以你就想用这种方法让他关心你？"
他脸通红不吭声，我知道我肯定猜对了。
"哼，谁要他关心，他做局长做得那么高兴，我就偏要给他惹事儿，我才不让他顺心呢。"
"可是你这样做，就把你爸气病了，你觉得挺高兴吗？"
他眼睛眨了眨，摇摇头："他病倒了，我也没觉得高兴，也不伤心，反正他也不会关心我高不高兴。"
看来改善耗子与他爸爸的父子关系才是真正的根治药方，我决定找机会去拜访他的父亲，找他好好谈谈，其实这对父子都互相深爱着对方，只不过谁都不肯先低头，不肯先说软话，才造成这样的结果。还有，顺便也请他爸爸帮我查李云石的下落，这个目的比前一个的更重要。
正想着，隔壁一桌的争执声越来越大，土豆跟那桌的客人吵了起来。我急忙跑过去看，几个打扮流气的小青年正破口大骂："他妈的什么破饭馆？菜里吃出苍蝇来，成心想恶心人是不？把你们老板叫来！"
我连忙把土豆拉到一边儿去，大叔跑过来跟他们赔礼道歉。
我问土豆："到底怎么回事儿？"
土豆很气愤："大哥大，他们的菜我亲自端的，端之前还检查过，没苍蝇，不知道他怎么一吃就吃出苍蝇来。这几个混混我认识，以前跟他们打过架，他们是诚心的，就想赖帐不给钱。"
我点点头，叫他稍安勿躁，现在正是吃饭时间，如果在饭店里吵起来，一会影响大叔的生意，二如果说不到一起去，还可能要打起来，那样损失就严重了。所以，现在重要的是息事宁人。
我走到一个混混跟前，给他鞠了个躬，"先生，对不起，是我们没有注意，下次一定注意，给您赔礼了。"
他瞟了我一眼，不依不饶："对不起就完了？我都被恶心了，怎么算？"
"再给您换一盘儿。"
"不行，吃不下了，万一再吃着个苍蝇怎么办？"
我咬牙忍着要冒上来的火气："这样吧，这顿算我请，您就不用付钱了。"
他这才露出两排七扭八歪的黄牙齿笑了起来："这还像话，算你小子识相，我们走！"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饭店，临走前还不忘踹一脚凳子，招来其他人的侧目，他们却自以为有了光，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可耻。
大叔叹着气："唉，来了一批又一批，这生意还能做吗？"
我安慰他："大叔您放心，他们的饭钱就从你给我的工资里扣吧，不会让您损失的。"
"小辉啊，你心肠好，可是这帮恶人不会只来一次的，这顿完了还有下顿，总不能每次都让你掏钱啊，哎--"
耗子也气得不行，叫上其他人要找他们算帐，把饭钱要回来，嘴里还嚷嚷着："这算什么呀，太他妈的欺负人了，老子把他们给灭了！"
我看准了时机说："你们还知道骂人家，这事儿你们以前不也干过？可能比他们还要招人恨，现在倒骂起别人来了，你们不觉得脸红？"
这话果然奏效，他们全都不吱声了，低着头沉默着，好一会儿土豆对耗子说："老大，咱们以前干那些事儿好像是挺缺德的。"
耗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点了点头："可不，我也觉得缺德了。"
土豆又说："那我们该咋办啊？"
耗子长吸了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以前咱们是土匪，从今往后咱们就当大侠，专门劫富济贫，路见不平，整那些爱欺负老百姓的人！"
大伙儿听完他的豪言壮语，一个个都精神抖擞起来，纷纷应和着，立刻就把自己以前干的那些坏事统统抛到了脑后，形象立刻高大光辉了起来。
耗子又说："眼前就有件惩恶扬善的事儿，你们干不干？"
"干！"
"好，是爷们儿的跟我走，找那帮臭小子要饭钱去，再好好把他们教训一顿，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来了。"
"好！"
说完就要出去，我急忙问："你们干嘛去？"
几个人站住回头看着我，"大哥大，我们听你的话，不干坏事了，只干好事，您就别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