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行我可以背你啊。」John看著精神不济的我调侃道。
不过在这之前,得先安顿好这个来路不明的小鬼才行,John和站台人员说明的状况,描述了男孩的穿著长相,通知各火车站广播。站务长请友人填一些资料,以便孩童的父母可以联络,我和小鬼就坐在车站外的行李上等John回来。
「这只灰狼是什麽品种?」小鬼看著灰狼说道,下了车後,他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让我怀疑刚才的笑容会不会是幻觉。
「Johnny吗?他是墨西哥狼。」我回答。
「墨西哥狼?这种品种体型有这麽大吗?」
男孩站在Johnny面前,由於我的狼真的很高大,四肢著地也比男孩高上一个头。那孩子伸高双手,好像想要摸灰狼的头,Johnny便顺从地把头低下来,男孩把小手放在狼的两耳间,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唇角勾起了淡淡的笑。
「啊,他确实比较特别,听说他以前是狼群中最壮硕的一位。」我走上前去,摸著灰狼的耳朵,然後看著男孩:「你对狼很清楚嘛!」
「嗯,因为Vincent很擅长这些。」
「Vincent是谁?该不会是你爸吧?」
男孩「唔」地一声,似乎有点後悔自己说溜了嘴。不过他很快恢复老成持重的模样,抱著他的雀鹰不发一语,这时我看到John跑了过来。
「找到了!」他边跑边说:「听说有人在我们出发的那站到处找他的孩子,特徵就是带了一只幼鹰在身上,那边的人说他正坐後一班的火车赶过来,大概再一个多小时就会到。小鬼,你还说你不是走失?」
「我没有走失。」男孩面无表情地说。
我看著那小鬼,很好奇他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不过不管如何,一定是忧心如焚吧!我想像著他们全家重逢的样子,会很高兴地抱在一起,还是扳著脸骂他一顿呢?我从来没有和亲人接触过,所以无法想像那种感觉。
过了快两小时左右,天色都暗了,末班火车也抵达这个荒僻的车站。有个男人从车头跳了下来,张望了一下就朝我们跑来,看来是男孩的父亲来了。不过妈妈好像没有跟来的样子,我看见他拚命地跑著,一面跑还一面伸手向前。
「Morris──!我终於找到你了!!」
我回头看了眼男孩,他一动也不动,仍旧面无表情地看著狂奔过来的老爸。男人跑到我们跟前五公尺的时候,忽然碰地一声跌倒了,然後鼻青脸肿地爬起来继续跑:
「Morris!你没有弃我而去真是太好了,呜呜呜呜呜!」男人一把抱住男孩,竟然开始哭了起来,一面擦眼泪一面叫著男孩的名字,虽然那样子有点滑稽,不过我还是有点感动:「我好想你,我还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准哭,跟你说过几次了,你几岁了?这麽大的人还哭哭啼啼,像什麽样子?」男孩表情漠然。
「我是真的很想你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叫你不准哭听到没有。」
「是......Morris,对不起......」
「Vincent,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在人多的地方要先看清楚指标,才能离开定点去上厕所?你总是不听,现在好了吧?去上个厕所人就不见踪影,我跟站务人员说你走失了,他们还以为我在开玩笑,然後票又放在你身上,害我只得偷偷摸摸上火车。」
我和John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们父子俩,男人还在一抽一抽地哭,Morris扳著脸瞥向一边。原来他说「我才没有走失」,并不是骗人的。
「好了,找到路就算了,别哭了。我们的行李呢?」
「啊......!」
「丢在原来车站了对吧?要是我拿得动行李,我再怎麽说都会扛上车的,唉,为什麽大人都这麽没用呢?」Morris这回还真的叹了口气,推开试图把头枕到他身上哭泣的男人,向我们走了过来。
「呃......他是你的爸爸?」我呆滞。
Morris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平静地看著我们。「有事情想麻烦你们。」
「什麽事?」这回是John开口。
「我们的行李都丢了,Vincent好像也没带钱,没办法住旅馆。我是没关系,但是Vincent身体不太好,睡在车站可能会有麻烦,可以让我们跟你走吗?」男孩仰望著友人。他怀中的雀鹰也拍动著翅膀:「人家又渴又饿又累又伤心,要好好抚慰人家喔!」
「可是我们是要去露营。」
「那也没关系,至少有个照应。」男孩慎重地说。
於是事情就这麽决定了。我们和车站借了登山杖,问明了路途,据说走到营区要一个小时半的路程,天色终於整个暗了下来,而且天阴阴的。John皱著眉头说:「真是不巧,好像会下雨的样子,我们得快点。」果然走到半山腰,天空就飘起了绵绵细雨。
Morris一路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抱著雀鹰沉默地走著。那个叫Vincent的男人却一路落在最後面,没走两步就气喘嘘嘘。我和John并肩走在中间,我趁机问他:
「John,刚才那个小鬼跟你说了些什麽?」
「嗯?」
「就是在火车上啊,那个叫Morris的不是和你咬耳根吗?」
John瞥了我一眼。「没有什麽,啊!营区好像到了。」
友人说完,扛起他的露营用具就往前走去,我心中大感不满,想说一定要找机会问个清楚。不过我本来以为要是营区下雨,那就不好玩了,好在过了半山腰,毛毛雨就逐渐停了,云层稍稍散开,露出模糊不清的月色来。
John向营区管理员缴了入山费,就招呼我们进入营区。因为是非假日的缘故,整个Saint Franka区域都没什麽游客,果然不愧是避暑胜地,入了夜更加凉爽,山风从树林间吹过,隐约可以听见鸟类的私语声。
「未想人类的世界也有如此所在。」灰狼站到我身边来,我半蹲著抱住他的後颈,放眼望去人烟尽绝,我精神为之一爽。
我们走到离盥洗区较近的一角,开始搭起帐蓬,因为Morris他们什麽也没带,所以我把自己的帐蓬让给他们,我和John一起睡。在较远的地方,好像有几个家庭也在帐蓬外活动,大家都是携家带眷,只有我们是四个男性,而且组合还很神秘。
Morris和他爸爸开始研究怎麽搭帐蓬,我忽然发现,那个叫Vincent的男人竟然还背了个巨大的、板子一类的东西,这个人把行李都扔了,竟然还带著这种东西,不晓得是什麽宝贝。我正想过去问,John却叫我帮他扶钢架,我只好暂时作罢。
John很习惯在野地里生活,搭帐蓬的手法十分熟练,没花多少时间就完成了,还抽手去帮Vincent他们。Morris乖巧地帮他绑营绳和打钉椿,笨手笨脚的老爸完全被晾在一边,还不时来搞破坏,以致於帐蓬搭好时,夜已经深了。
我在澡堂洗了澡,换了睡衣,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帐蓬里就不想爬起来了。John过了一会儿才钻进来,我闭著眼睛赖在地上,友人推了我一把:
「喂,睡过去一点!这是单人帐蓬耶。」
我於是向旁边滚了一圈,但仍是没睁开眼睛。我听见背後传来衣被磨擦声,知道是John躺下来了,我猛地打开眼睛,看著搭得很完美的帐蓬穹顶,又看看背对著我躺著的John,他没换睡衣,只随便套了件T恤,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麽?」友人扭头看我。
「没有,只是觉得好怀念喔。」
「怀念?」
「嗯,因为很久没有和John睡同一张床了啊。」我说。
「什、什麽同一张床?帐蓬那有什麽床不床的?」
我在国中以前,都住在John那间附设宿舍里,因为那里实在不大,所以我都和John挤同一床棉被、洗同一个浴缸。John工作没那麽忙的时候,还会讲床边故事给我听,虽然他的故事都很奇怪,什麽搁浅的鲸鱼复仇记啦,还有羊齿植物吃掉帝雉的怪谈。
但是我十二岁那一年,John却忽然开始疏远我。我怎麽想,都想不到当初到底做错了什麽,他不愿意和我睡同一张床,宁可自己打地铺,而且严禁我跟他一块洗澡,他的工作也越来越忙,常常都拖到我睡著了他才回来,我醒来的时候他又已经走了。我想他大概是觉得我很烦,毕竟拖个孩子在身边,他连正常的社交生活都没办法过。
於是当时,我半带赌气地向他提出搬出去独居的要求,没想到,John竟然一下子就答应了。
『这样也好,反正你已经长大了。』他说。
我又惊讶,又有点伤心,刚好研究院的实验林场有间小房子,那里有独立的小发电场和水源,原本是给研究员住的,因为那边的实验刚结束,房子空下来,我首次动用父母的遗产,透过John把他买了下来。那个时候,我真的有离友人越远越好的想法。
看著John因呼吸而起伏的背影,想起当年的事,我不禁觉得好笑起来。
「呐,John,讲故事给我听。」
「......你几岁了?」
「哎,有什麽关系嘛!我很怀念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故事耶。」
「什麽莫名其妙?那些都是很有创意的故事!」John没好气地说。
我格格笑了一阵,看著友人天生宽大的背,我向左挪了两下,从後面巴住了他的肩,整个人贴了上去。
「干,干什麽?」John的声音走音了一下。
「以前你那个宿舍的床不是小得跟鬼一样吗?我常常睡一睡就滚到你身上,像趴趴熊一样叠在一起,你忘记啦?」我笑著说。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都多大了还这样,赶快放手!」
「有什麽关系?我们都是男的啊。」
友人虽然这样说,但身体却没动,他仍然背对著我,我觉得他一瞬间僵硬起来,可能是白天走了太多山路,所以肌肉酸痛的缘故。我索性用手抱住他脖子,把下巴架在他肩膀上,John的背冬暖夏凉,我小时候超爱爬到他背上玩。
「......谢谢你,John。」
「谢......什麽?」
「谢谢你特意带我来这里,我知道我很让你担心,我很喜欢这里......不过我也知道,我不能永远都过著逃避同类的生活。」我长长叹了口气,用额头抵著John的背:
「回去以後,我会去上学的,你也不能一直请假下去吧!到时候被开除还是辞退什麽的,可不要哭著跑来找我啊。」
我微微笑著,John好像动了一下,我觉得他好像在发抖,是因为冷吗?不过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帐蓬的门忽然被掀开了,一个黑影灵巧地钻到我身边来,我的手接触到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觉是我的灰狼。
「Johnny!」我吓了一跳,随即放开了John,伸手把他抱进怀里:
「啊,真对不起,我今天太累了,竟然把你给忘在外面,山里很冷吧?」
「不,在下冒昧闯入,才应该道歉。」灰狼微一伏首。
「不会啦,不过这帐蓬很小,真是不好意思。这样好了,我抱著你一起睡,你就睡我和John中间,这样就刚刚好了。」
「那就失礼了。」
我笑著一把抱住Johnny,灰狼的体温比友人高一些,抱起来有点刺刺的,不过我没有过这种经验,觉得十分有趣。我正想闭上眼睛睡觉,却看到John爬了起来,背对著我掀开帐帘,我不禁一呆:「John,你要去那啊?」
「上厕所。」友人闷闷地说。在他回来之前,我已经抱著灰狼沉入梦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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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我就被附近的鸟吵醒了。我往旁边一摸,狼和John都已经不见了,我揉著眼睛坐直起来,掀开帐蓬往外看,山间的晨曦微微抚著林间,我眯起眼睛,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要不是人类有其必须履行的社会义务,我真想一辈子待在这里。
我穿著睡衣出去,又马上被早晨的气温冷得冲回去加衣服。不过我才重新探头,就看见一团东西笔直朝我飞了过来,有了火车上的经验,我马上缩了一下,那个东西就笔直地插到泥土里,留下满天的羽毛。
「呃......你还好吧?」我盯著整颗头插在地上的雀鹰,有些不确定地问。
那只鹰把自己头拔出来,一开始还颠颠倒倒的,好半晌才站直过来。我心里想:他该不会是常做这种运动,脑子才会变得怪怪的吧?
「我没事!我好得很!Captain,今天要探索那一座神秘的岛屿呢?」
雀鹰举起翅膀向我敬礼,还一脸严肃地对著我。我不禁笑出声来,如果不需要我翻译的话,这只鹰还真是有点可爱。
「水手!你还愣在那里做什麽?清洗甲板!扬帆!再偷懒的话,就把你丢到大海里喂鲨鱼!怕了吧,哇哈哈哈哈哈。」
......前言撤回。
我学Morris的动作,把那只鹰从地上抱起来,仔细检视他的左翼。发现竟然有伤愈的痕迹,看来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在那里受了伤,才变成这样。这麽说来,他的飞行技术如此别脚,或许也和翅膀上的伤有关。
我抱著雀鹰到处找John,不过他不在澡堂里,也不在营区,不晓得跑到那里去了。雀鹰在我怀里唱起航海歌,看来今天的角色是船长吧!我於是信步走到树林里,却发现一株杉木下有个人,靠近一看,却是男孩的老爸Vincent。
我慢慢走近他,雀鹰还在吵闹,我用两只手指夹住他的喙,比了个「嘘」的手势,但是他还想继续唱,我只好说:「嘘!下士,现在我们要进行的是机密任务,请肃静!」
那只鹰眼睛一亮,立刻举起翅膀:「遵命,长官!」然後马上就闭嘴了。
我走到Vincent身後,才发现他坐在一个旧木椿上,在他面前的是个画板,Vincent专心地盯著那画板,还不时往上添些什麽。我才知道,他一直当宝贝背著的那袋东西,原来是一整组的画具。
我透过他肩膀往画板上看去,他画得异常专心,完全没注意到我靠近。他忽然抬起头望著树丛,我顺著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树上是只鹌鹑,而Vincent正仔细一笔一划地勾勒出鸟翼。我发觉要是扣除他的个性,这男人还算得上是气质帅哥。
我想凑近一点看,结果我怀里的雀鹰却忽然尖叫一声,吓了我一大跳,Vincent也立刻回过头来。「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
「你是......?」他眯起眼睛,好像很困惑的样子。
「......昨天晚上,和你一道上山的人,记得吗?」
「喔,对,你是借我们帐蓬的人嘛!不好意思,Morris说回T市的直达车要到下午才有,我觉得这里很漂亮,忍不住就自己出来逛逛。」他边说边轻咳了两声,别过头又转了回来,大概是昨晚山里太冷,所以感冒了。
「你在画画吗?」
「啊,是的,我在画鹌鹑,你要看吗?」
「可以吗?」我说。男人便微笑著把画从画板上拿下来,交到我手上,我在他身边的木椿上坐下,拿著画看了一阵,然後怯怯地抬起头,
「呃......我知道有一种画派,叫做野兽派还抽象派还是超自然主义什麽的......」
「不,只是单纯的素描而已。」Vincent满怀期待地看著我:
「怎麽样,像吗?」
「......这是只很有个性的鹌鹑。」与其说是鹌鹑,我觉得画布上的东西比较像蟑螂,可是看著鹌鹑怎麽能画出蟑螂,这也是很厉害的一件事。我由衷地这麽想。
「果然还是画得不像吗?」Vincent的脸像孩子一样扁了下来。
「呀,你不要在意,我不太懂画。」
「没关系,我知道我画得很糟。」然後他哭了。
「呃......」我看著至少也有三十多岁,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带春雨的男人,我不太会安慰人,也不擅长人类的恭维,我只好转移话题:「那、那个,你是画家吗?」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别哭了,我真的不是故意......」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准哭。」
「啊,是的。」他立时正襟危坐。我看著眼角带泪的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如果他是女孩子的话,应该会很让人疼惜吧?
「我不是画家,其实我以前是个外科医师。」他说,我有点惊讶,因为这还真看不出来。他忽然伸出手,用五指抚摸著身边的画板,露出怀念的笑容:
「我的伴侣才是画家,他专门画各种动物,特别是鸟类,我们都很喜欢动物。」
我顿时对他产生好感。「那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