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
悠悠古纤道上,绿水晶莹,石桥飞架,轻舟穿梭。水乡暖春之色氤氲在这座文化古城之中,淋漓尽致。
小七一手提着一坛绍兴善酿,一手环着一只描绘精致的食盒--里面装的是几碟南方的特色小点,脚下踩着愉悦的步伐,眼里正搜寻白少痕的身影。酒是他家公子特别吩咐的,清醇甘洌的鉴湖水酿制的三十年绍兴善酿,点心则是自己辛苦打点的犒劳。
半月前在黔临县不甚愉快的经历,致使白少痕打消前赴岳临县上任仵作一职的念头。辗转数个县城也觉得疲累,这便有了他们来到江南散心,继而在此赏心悦目之地重操旧业开医馆为生的计划。公子发话:‘盘算打点之事,小七手眼伶俐,可以胜任。'交代完就觉得自个儿来了诗酒兴致,于是乎丢下烂摊子的白少痕泛舟上游,怡情养性去了。
腰里揣着忙活了一上午的房契租约,小七心里纳闷着自个儿这书童当的越来越有越俎代庖之嫌。最近几年,公子带着他走遍大江南北,蜀川之地,见识和阅历当真长了不少......想的入神,他便没有注意迎面冲来的冒失之人。
"嘭......"
小七用平日里学来的半吊子功夫勉强闪开,避免和那冒失之人撞个人仰马翻,却由于手提重物一个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不过幸好,酒食没有翻撒出来。
秀眉微颦,那双清澈有神的大眼写满委屈,他好哀怨自己跌得生疼的屁股。
"你没事吧......?"声音带着担忧之色,听来斯文礼貌,其主人必然教育良好,书香门第。
接着,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托腰将他扶起。
小七抬眼望去,便像被夺了魂魄再也舍不得移开目光。相近咫尺,眼前之人五官清俊,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丰神俊朗。那抹歉意的笑容仿若春日煦阳,温润秀雅,令人一见便觉得出尘脱俗,风姿卓越。
"小兄弟,难为你了,我这正赶在落日之前去办趟事儿。"温温润润的嗓音与眼前的佳人极其相配,此时却是温润中透着焦急。
"啊......我没事,公子先请!"立即侧身让出了道儿,小七脸一红,腼腆的收回目光。怀里的食盒抱的死紧,暗自恼怒方才毫无分寸的失礼举动。
再次歉意的颔首,确定小七安然无恙,那佳人转身便匆匆离去。此时西沉的落日带起霞光一片,映红半边湖面。各家炊烟袅袅酒菜饭香隐隐扑鼻而来,小七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念着他家公子也是饿着的,便收起那倾慕的心思,打起精神去寻他家那空有游玩性子的公子。
弯身拂去衣裤沾上的尘土,小七正待去拾那叠散落地上的房契租约,却发现一只青色的布包被遗落在一张石桌之下。藏青色的缎子,锈的是龙凤呈祥的图案。好奇心促使之下,小七伸手取来那只布包。松开本来就系得松垮的结,从里面扯出一件红的招眼的袍子,匆匆一瞥之下,他便慌张的把衣袍重又塞进藏青色的包袱。
"这不是......?"新娘子出嫁才穿的霞帔,怎么会被遗落在街上?那袍子绣功精巧,雍容华贵,袖子领口还缕着金丝。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重金量身定做之物,出现在这里,绝对事有蹊跷。
决定一并将之带上,于是那包袱被搁在了食盒之上。抱着食盒又拎着酒,揣着满腹对佳人的遐思,小七晃悠着朝河的上游寻去。
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
香蕈茶馆靠窗的坐儿,可览尽绍兴水乡特有的丰润之姿。何况此时的落日余晖,正染红了一潭静幽幽的湖水。茶馆里香气缭绕,只落座寥寥数人,大多公子哥儿打扮,一看便是那种有闲米养着的闲人。正中坐着一说书先生,手持一把大羽扇,口沫横飞的讲述一些江湖上的奇人异事。茶馆里人人听得津津有味,精彩之处时常嘘声一片,店小二也在闲暇之余搬了条凳子坐下来应和着。
--除了那靠近窗边,拣了角落位置来打盹的青衣公子。小二还时不时偏头去打量几眼。那公子一身浅青儒杉,襟口和腰带上盘着紫色月牙状花纹。纤秀修颀的身姿在那安然而坐,从晌午至日落,不知在等何人。又是何人有幸,能令如斯佳人苦苦等待。
俊美得无懈可击的脸上,剑眉斜飞,鼻挺唇薄。如同上好白玉雕刻而成的精致轮廓,一头漆黑的发丝用古朴的檀木簪子挽起。最若人侧目的是那两瓣妃色的薄唇,似笑非笑的引人遐思连连。
此位正是小七在寻之人,白少痕。
表面静若神祗,悠然闲坐,实则哈欠连天,早想趴上桌子睡他个东倒西歪。不过那说书先生倒是见识广博,有些真才识学,既把当今时事描慕的绘声绘色,又把江湖上的快意恩仇夸夸其谈,在忌口的地儿却拿捏的分毫不差。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他倒也把那些故事听了个透彻。此时正说到当地的名主儿,绍兴柳家。
"......话说柳家崛起是宣和七年,那时灭辽后金朝大举进攻宋朝。宋徽宗退位,长子赵桓继位,庙号钦宗。靖康元年正月,金军兵己临国都开封城下。宋钦宗却欲车驾南逃,被尚书右丞李纲劝阻。李纲在危难时刻主持开封防御,几次打退攻城的金军。
李家人丁单薄,后柳家长子柳宏入赘李家,之后远在绍兴的柳家,便渐渐兴旺起来。如此一来,柳家也算是名将之后,身上从此就镀了层金漆。更为人称道的是,现柳家当家,即是江湖上名声迭起,声名远扬的柳千鹤。
不过树大招风,柳家的后人虽文滔武略,才色具备羡煞旁人。子嗣却都遭了诅咒,凡是嫁进柳家的女子,不是遭遇不测意外而亡,便是疯癫痴傻,形容枯槁。久而久之,即便柳家男人的条件优越得无可挑剔,也再无女子愿意攀这高枝儿。
今年开春,李员外家的千金偏不信这邪,硬是逆着裴员外的意思收了柳家送来的聘礼,要去柳家做柳大少爷的新娘子。两家结亲那日,锣鼓震耳欲聋,八抬大轿饶着城里走了一圈儿,柳家后院摆了几百桌的酒席,那排场,别提多热闹!拜了天地之后,新娘子就被送进洞房,房外守了十二个壮实的家丁,房里还吩咐了两丫头伺候着。
谁也不明白,那新娘子就这么平白无故的失了踪!丫头只说夫人吩咐她们把红烛撤了,房里的酒席也退了,她累了想先睡。就是这疏忽点上,人就不见了,只留下新娘子的霞帔凌乱的散落在地上。两家人日以继夜的找了整整半个月,都快把绍兴城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未见那新娘子的踪迹。
事后李员外的脸都气黑了,又碍着对方身份无从发作,只当是吃了这闷亏,白养了女儿。只是逢人便说,那柳家如何如何。
本来这事儿也当作和先前一样不了了之,可谁能预料到,那新娘子却化作冤魂回来了!就在她失踪的一个月后,披着霞帔出现在柳家,并扬言要化作厉鬼,杀尽柳家男人!
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官府根本束手无策,大家都传言那新娘子的冤魂已经附在那件出嫁时的霞帔之上,只等着时辰一到,就来索命。"
说道"索命"这话儿的时候,那说书先生还伸长了舌头瞪大了眼,作了个扼脖子的动作,引得在座之人嘘声一片。
白少痕听到此处来了兴致,原来绍兴城还有这等新鲜稀奇的古怪事。不过那说书先生像是到了收摊的点儿,正收拾东西,说是明日再来讲些唐代酷吏来俊臣迫害忠良的事儿。
"公子!小七终是找着你啦--"少年清脆婉转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接下来是熟悉的熊抱,和小脑袋凑上跟前撒娇似的磨蹭。
"小七顺着下游走来,沿路打探公子的消息,先是遇见一个老乞丐蹲在路边睡着了,破碗里被丢了一袋银子,那钱袋是枣红色缎面儿的;再是卖包子的大婶说一个有模有样的公子哥拿了她的包子却赊了帐;然后福来客栈的小二说一个俊俏的男人向他讨了碗水,那水里还要求放半勺白糖;接着我在路上踩着个吃了一半的包子,是芹菜豆腐馅的;走到中游的时候,一个......唔......唔,好吃!"嘴里被塞了块枣泥栗子凉糕,小七调皮的望着白少痕赞许的神色,顺手给自个儿倒了杯清茶,有滋有味的享受起来。
三十年绍兴善酿果然名不虚传,清甜甘洌,芳香醇厚。甚至用不上酒杯,白少痕就着坛子便肆意豪放的畅饮。
忽见桌子上另有陌生之物放置一边,便随口问道:"那包袱里什么?"
小七用袖子抹了抹嘴,表情神秘,他把那藏青色的布包解开,慎重其事的推至白少痕跟前:"真是怪事!竟然有人把新娘子的霞帔遗落在路上!"
第二话:名门之家
"哐噔......"走上前来添茶的茶店小二,手里的铜壶直线落地,不偏不倚的摔在自个儿脚上,又‘叮呤咣啷'滚出数尺远,他却似乎浑然未觉,食指颤栗的指向桌面上搁着的红袍子,双眼瞪的极大!同时,听完了说书正欲离去的众人,目光齐刷刷的聚焦于同一处。
整整半柱香时间,茶馆儿里的所有人像被定格了似的!
"冤魂索命来啦!"店小儿哆嗦着后退数步,偏又踩着方才摔落地上的水壶,狼狈得跌了个狗趴式。
茶馆里顿时一片窃窃私语。白少痕收紧布包斜挎肩上,拍了拍小七的脑袋对大门使了个眼色。小七深知自个儿惹了麻烦,背着他家公子使了鬼脸,收起食盒,临走时不忘顺手抄起那喝了一半的绍兴善酿。
"七儿,我们去柳家把东西还了。"虽说小七拾来的包袱不一定与那柳家媳妇失踪一案有关,明日这事儿却必定惹的沸腾,说不准还得吃上官司。出了香蕈茶馆,白少痕垂首沉思了片刻,即作了打算。
"公子,小七是不是惹了麻烦?"戳戳那个藏青色的布包,小七试探着询问他家公子,虽然那语调不包含任何担忧以及悔过的意思。
"麻烦不至于,只是那包袱......重了点。"捏捏小书童粉嫩的脸皮,极佳的手感令他心情大好。七儿的皮肤晶莹雪白,恰如一尊精致的白瓷娃娃。小家伙终是不负他望,出落的皓如凝脂,廖若晨星。
心里搜寻着形容的词儿,白少痕又觉自个儿来了诗酒兴致。
绍兴的名门望族,柳家。
柳家的庄院,榆柳山庄。
高墙深院,白壁苍瓦。两座石狻猊一左一右守着气势恢弘的朱漆雕花木门,铺首衔环为祥瑞耋耄,华而不奢。门楣上悬着幅黑底金漆的匾额,上书‘榆柳山庄'。
"七儿,这便是绍兴城有名的书香门第,听闻庄里景致颇具江南特色,那柳家二公子年龄与你相仿,稍后如有幸得见,可让他带你游览整个山庄。"白少痕望着如翚斯飞的瓦顶屋檐一敛衣袖,正色道:"不过,武林名门书香之家,又是将相之后,深深宅院之内,必然隐着无数恩怨纠葛,没事儿不要惹麻烦。"
言下之意,打探地形即可,让他别轻举妄动。小七点头应允,上前叩响门环。
"哐!哐......哐。"看来小七是昴足了力气,颇得了他的真传。白少痕在一旁坏心笑着。
"唧嘎......"那扇仿佛封闭许久的朱漆大门缓缓向里开启,先是一个沙哑的男声传来:"谁?"接着探出了一张枯瘦却精明的长脸。其人五十开外,两撇八字胡须,眼睛小而目光幽深。
"在下白少痕,想拜访柳家现任当家,请前辈代为通传。"收起坏心狐狸笑,这儿便又是一礼数周到,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我家主人不在家......"
"李管家,我爹不是在房里么!"
管家之流的典型台词还未唱完,门里又传来另一个温温润润的轻柔嗓音:"这是谁把门叩的那么响?我在后院都听得分明。"那音色听来如春花绽放,冰雪消融,令人顿生好感。小七正喃喃着这声音为何这般耳熟,便看那朱漆大门大开,一道颀长的身影正站门前。
"你......?"
"你......"这般俊美清逸的容貌,温文儒雅的气质,不正是方才差点儿与他冒失相撞的绝妙佳人!此时对方也怔怔的望着他!双手拽着白少痕的袖子死紧,小七双颊酡红,心按奈不住怦佟狂跳。
须臾之间,白少痕眼波流转,早已把情形看了个分明,门内门外的两个小家伙,不知何时已然相识。
浅笑,那便再好不过。
第三话:双难之境
柳家果然不愧江南第一家,雕梁画柱,庭台楼阁分布的错落有秩,院子里水碧泉清,白桥相映。想必,柳家自宣和七年崛起至今,任凭外面局势动荡,覆地翻天,这儿的一草一木却都在李家的庇护之下安然无恙。当年,那入赘李家的柳家长子的确功不可莫,而他的牌位,定是在那祠堂之上必恭必敬的供奉着。不知那些遭了诅咒的女子,是否在那祠堂里冤魂不散......找了她们的祖宗来哭诉。
胡乱的揣测些混蛋想法,白少痕百无聊赖的端起茶杯,清冽的山泉水沏的雨前龙井,碧绿的茶水衬着上等白瓷杯,里面却突然映出一双谧黑的眸。
骤然抬眼,便望见如鹰一般锋利的眼眸微眯着,正对着他肆无忌惮的打量。
方才领他们进门的,那位清俊儒雅的少年正是柳家二公子柳念笙。先是安置了他在这正厅之上等着柳家主子出来,再便是顺了他的意思带了小七去庄子里游览。而眼前这位双十年纪,气宇轩昂的男人,该是那刚失了妻子的柳家大少爷--柳子烨。
"李贾说有人要找柳家主人。" 柳子烨一身直氅青袍,昂藏七尺。语气却有咄咄逼人之态。那李贾,该是应门的长脸管家。
"正是,不过找大公子也是一样。"白少痕起身欣然而立,妃色薄唇漾起完美弧度,笑意从容淡定。这柳家大少爷虽人中豪杰,却锋芒太露,今后如有来往,必令他吃足苦头。
"在下无意之间拾到一藏青色布包,里面装的是新娘霞帔一件,正踌躇着不知怎么才好,便听闻柳家失了新娘一事。心想这包袱许是柳家遗失之物,便送上门来归还,如有打扰,还请大公子包涵白某冒失之处。"一番话说得委婉真诚,大方得体,他同时递上那只藏青缎面的布包。
柳子烨只是瞥了眼白少痕手中之物,似乎那东西并不重要。仿佛较之于那只布包,白少痕更引来他的兴趣。
"你姓白?几年前江湖上有一号叱诧风云的人物,也姓白。"话题一转,柳大少那双深邃谧黑的眸,像是试探似的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柳家男人得天独厚,容貌都非常俊美,然而气质却截然不同。二公子柳念笙的温润性子,惹人怜爱招人倾慕,而这大公子柳子烨,却是生得高大挺拔,使人有压迫感。
白少痕薄唇一勾,不着痕迹的避开了话题:"在下只是一名不见经传的大夫,对江湖之事毫无兴趣。大少爷,你看那包袱可是柳府遗失之物,若是的话,白某也算是完璧归赵,了了庄心事。"如果身边有什么老虎钳子,白少痕必定拿来撬开这柳子烨的脑袋,看看是哪根神经,令他从这新娘霞帔联想到几年前的江湖人物。
"与那人一磋长短是我的心愿,可惜的是他已经失踪好几年了......不过......"柳大少爷神秘一笑。
还未等白少痕看透那笑容的深意,整个人就被强迫钳制在墙上,脉门一紧,便动弹不得!他未料想到柳子烨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动用武力,便没有防范他这一招,只能束手就范。
"柳少爷,这就是柳家的待客之道吗?"略带调侃,白少痕眼帘低垂,受制于人之下仍不失礼数,不紧不慢的问道。
他没有秘密,也不怕什么人去挖掘。
"烨儿,休得无礼!"一道威严低沉的男声响起,其雷霆万钧之势震得人耳生疼,竟是将内力灌注其中,仿佛硬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震的粉碎!
"砰咚--"
小七猛的一阵心悸,双颊苍白抱膝而蹲。他秀眉微颦,想为突如其来的症状找个原由。
半个时辰之前,留了公子一人在柳家正厅等人,他则与柳念笙结伴同游偌大的榆柳山庄。这山庄的景色固然是雅致清幽,繁枝嫩蕊风光无限。更蔚为壮观的是这绕了半天--曲折迂回,犹如迷宫的回廊和走道。整个山庄的建筑围绕正中的一大片河塘建起,分为大大小小十四个院落,每个院落有独立的厅堂厨房,书房以及武场。若不是有人领着,此处繁繁复复的道儿,铁定是要迷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