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半年不见,John的脸还是一样满布著胡渣,还结著淡淡的霜,人好像瘦了一圈,西伯利亚的气候让他更像一只苍劲的老狼,浑身充满孤独的力量。这让我又想起那个永远离开我的朋友,心头像针扎一样地痛起来,我忙咬紧下唇撇开头。
我不禁犹豫起来。这样的John,真的还会需要我吗?说不定他早已想开了,把我抛到一边,决心把全副精神放在他心爱的地球生态系上,看到我来,他说不定还会觉得困扰,认为我打扰到他全新的生活。
我缓下垫高的脚尖,静立在挡土墙间,握拳暖了暖十指,或许我应该立刻掉头。现在回里斯特温卡机场的话,还有回T市的班机,我应该像从没来过一样,悄悄地回到属於我的森林。而或许Johnny还没有走远,我可以找他回来,我们仍可像过去一样。
「John先生,我明白了,您的见解很有参考价值。不过您也真厉害,才刚被调驻来这个鬼地方,就马上适应这里的气候,您不累吗?要不要去起居厅喝一杯?里斯特温卡的Volka可是很有名的喔。」
我几乎就要付诸於实行,但我才动了一下,房里的人好像也告一段落,纷纷站起身来。我看见John起身,沉默而缓慢地伸了个懒腰:
「不,我不累,待会我还想看一会儿早上拍的幻灯片。」
「这麽认真?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睡吧,小心累坏身体啊,年轻人。」
房内大多是年长的研究员,有个满头白发的人拍了John一掌,爽朗地大笑起来。会被派驻到观测站的人,好像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家伙,友人是里头最年轻的,我看见John微侧过头,对著长者挤出一丝客套的笑,随即恢复那副令人心痛的冰冷。
「无所谓,让自己忙一点,才不会胡思乱想。」他毫无音调起伏地说道。
我心脏重重一跳,John深邃的褐眼微现在灯光下,竟布满了血丝,眼眶也有明显的黑眼圈。John难道是在说我的事吗?他为了我的事,在胡思乱想吗?那麽我还是应该去见他,让他安心一下,这样比较好吧?我一时心中紊乱,没注意到房内的人开始移动,John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他身边的研究员叫住他:
「喂,John,你去那里?快吃晚饭了耶。」
「去外头走一走,散散心。」他简短地答。
「又去散心?夜晚的西伯利亚有这麽好看吗?」
「嗯。」
我心中一惊,门在毫无预警下被推开了,我才发觉那里竟然还有个密不通风的门,可能怕风从缝细中吹进去,那扇门整个内嵌,我才会没有看到。等我察觉时,友人已经低垂著头,穿上大衣快步走了出来。
我吓得整个人跳起来,本能地想从挡土墙外的小门再溜出去。但一急又被同样的地方滑倒,整个人碰地一声倒在坚硬的冰雪上,John立时敏锐地抬起头来:
「什麽东西?」
他会说「什麽东西」,大概是这附近常有獾或狐狸之类的生物跑来吧!我捏著鼻子狼狈地爬起来,霎那间与他四目交投。John完全僵住了。
「啊............」我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我好像闯空门偷鸡被抓包的黄鼠狼,John的眼睛越张越大,因为我浑身裹紧,还戴著雪镜,他果然一时认我不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总之等我查觉时,我已经转过身,一拐一拐地往雪地外狂奔。
「等一下......等一下!」
我踏著观测站外的小路拚命往前跑,离开散发热气的屋子,小路的积雪便越来越松软,结冰的地方也变少了。我感觉到John在後面追我,一面追一面喊著我,我也不明白为何要跑得这麽拚命,其实我一直想停下来,但生物本能趋使著我,让我像只被狼追赶的猎物,结果一脚踩到松开的深雪里,跌了一个筋抖。
「哇......呀!」
我听那位黑衣人大叔说,西伯利亚草原上到处都有这种雪洞,有的深达数十公尺,掉下去就和掉进流沙一样,必死无疑。我挣扎著攀爬出来,还想继续往前跑,但John猛地向前一扑,像猛兽一样把我扑倒在小路上,双手钳住我的臂膀,让我动弹不得。
「放开......放开我,John,放开我!」我无意识地大叫著。
我们在雪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周围的积雪被弄得一团乱。但John死都不肯放开我,我们滚到一座像汲水管的机器旁,我的毛帽掉了,雪镜也被扫到一旁,围巾在搏斗时缠到枯枝不翼而飞。最後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冻土上,John仍然紧抓著我不放。
「是你......真的是你......」
John自己也喘著不停,浓稠的白雾飘散到冷空气里。我的脸冻得通红,几乎没有知觉,他把我的脸捧正,跨在我身上凝视我的眼睛,好像要确认我是本尊一样。我忙挥开他的手,从他身下钻出来,随即又滑倒在路面上,我双手著地退了两下。
「为什麽......为什麽你会出现在这里?」
John的语气仍旧很激动,大衣也乱成一团,他缓缓站起身来,我们隔著两公尺对望,我喘息著,觉得双腿发软,几乎没力气站起来:
「............你还敢说!」
我的声音沙哑,赶忙咳了两下,让它恢复正常。我狠狠瞪视著许久不见的友人,坐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看起来更加高大:
「是谁这麽突然地在我家吻了我、对我说了一堆没头没脑,听起来像是表白的话,而後又一声不响的远走高飞,连点信息也不留下?!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你知道我有多紧张吗?姑且不论我的心情如何,我们十八年的交情,你这样说斩断就斩断,能叫我不担心吗?你知道我看到空荡荡的宿舍时,心里是什麽感觉吗?」
雪镜不知滚到那去了,雪的反光刺的我眼睛好痛,我的眼眶一片红,眼泪也渗了出来。John看起来也很难受,眨巴著眼呆望著我。
「为什麽要这样逼我?John,为什麽?你明知道我很在乎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放著你不管,你明明知道我有多麽喜欢你,你还这样自跟我赌气,我才几岁,你不是说要照顾我到成年吗?你老是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现在却......」
我说不出话来,在这种寒冬中,口舌笨拙的我更加迟钝。我抿著唇瞥过头,John满脸痛苦地看著我,他的手在发抖:
「可是你并不爱我......对吗?」
「我当然爱你!」
「不,你对我的感情并不是爱情,你只是把我当父亲......」
「对!我就是来跟你说清楚这件事!」
我挣扎著站起身来,少了围巾和帽子的庇护,我的头发上结满了霜,脸也冻僵了,但我满腔火焰都燃了起来,根本管不了这麽多:
「你们这些人发什麽神经?你也是,Ailsa大姊也是!我被你一手养大,和你相处了十八年,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心里也一直把你视为亲人,对你充满感情,这些感情是用各种记忆、各种点点滴滴累积起来的,全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但现在你们却跟我说,因为你爱上了我,所以我必须马上把我这分感情切割,分出那些是亲情、那些是友情、那些是爱情......然後把亲情和友情的部分通通忘掉,只抽取爱情的部分,这样我才有资格追你回来!」
我可能是喊得太大声了,有只小白兔从雪洞里钻出来,朝我们瞥了一眼,又迅速钻回大自然的庇护中:
「搞什麽鬼啊,我怎麽可能做得到!我又不是镁锌铜片!我那知道我对你的感情,那一块是友情、那一块是亲情、而那一块又是爱情?!我只知道John这个人对我很重要,重要到没有他我活不下去,重要到他不见了我会伤心,重要到......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和这个人分离!」
我终於大哭起来,我发觉自己最近真的很会哭,大概是从前压抑太过,现在要讨回一笔。我在雪地里抱紧双膝,哭得全身颤抖,我已经不想理John会怎麽反应,他可能会失望吧!因为我没有办法回应他的爱情。
我听见他踩著雪地的脚步声,我还在抽泣,掩著脸不想说话。但我的双臂却忽然被抓开,John蓦地揽住我的头,把我压到他怀里,就像那日在病房中一样:
「对不起,对不起......」他细碎地说,我感觉到他鼻酸的声音,我又哭了出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让你这麽为难,我不该把你逼到这样子,我绝不想看到你这样伤心难过,因为我的任性和胆怯,对不起......」
「你是混蛋!」
我哭了一阵,又大吼出声,这半年来的徬徨,全都在这一声中丢了回去。我抓著John的大衣领口,把他推了出去,双脚用力地踢著,想要阻止他抱我,我从来没这样疯狂地抵抗过人,但John承受著我的拳脚,只是低声细语著:
「对......我是混蛋,我是混蛋......」
「你这个大混蛋!混球!不负责任又霸道的大笨蛋!」
「对不起......」我不晓得骂了多少难听的话,John完全没有回嘴,只是静静搂著我。直到我骂累了,半靠在他胸膛上,他才沙哑地开口:
「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我也没有要你把这些感情切离。只是......我後来仔细想过,我在来这里的途中一直在想,现在还在继续想,你对我的感情,终究还是亲情比较多,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恩情。让你背负著那种负疚感,勉强和我在一起的话,你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幸福,所以我想,或许你和那只狼在一块,你会比较快乐......」
「我和它分手了!」我大叫著截断他的话,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大叫有种莫名的快感,我整个胸膛彷佛都扯开了,心肺肝胆散了一地,没有半点保留:
「什麽?」John反应不过来。
「我和他分手了!不,是他跟我道别了,他说他没有办法忍受我和其他伴侣在一起,没有办法在旁边装傻祝福我的选择。虽然Johnny是我这辈子得来不易的知己,就像我心头的肉一样珍贵、是我灵魂的一部分,但这世上该死的就是有唯一一个比它更重要的人,而这个人又偏巧爱上了我,因为我而远走高飞,我不得已只好抛弃我第二重要的东西,也要把那个人类追回来......那个人就是你,你懂吗?」
我的眼泪又涌出来,只要想到灰狼和我离别的神情,我的泪就像用不完似的,我在雪地里站直身躯,冷冷凝视著John。他已经完全呆住了,只是痴痴看著我:
「你懂吗......?我为了重新找回你,我把什麽都丢掉了,Johnny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和我见面了,这样你满意了吗?John,你满意了吗?你还要我承诺我对你的感情绝对是爱情吗?你还要我明确地对你说,我......」
我无法再说下去。John猛然攫夺住我的唇,和那天屋里的混乱不同,John的吻像磁石一样,紧紧吸附住我的一切,他用力地压住我,伸入我,像要把我的眼泪和控诉,通通吸到他体内,由他承受似的。
我觉得心一阵一阵地疼,我才查觉到,为什麽我初履这篇无尽的天地时,会觉得难受,因为我在想,如果Johnny在我身边,不晓得会如何尽情地奔驰,他是这麽地热爱自由。我把那股心痛化作动力,第一次回应了John,我们探求著彼此的体温,索求著温热的津液,直到两人都呼吸困难,吐著白雾略微分开。
「趁我还有理智的时候......我还是得问你一次,」
他粗喘著气,双眼微微泛红。这样的John让我感到害怕,我直觉地认为他想对我做些什麽,他托著我的後脑杓:
「我不是要确认你的感情究竟属於那一种。但是我不希望你是因为一时冲动,单纯希望我回去陪你,才对我承诺你的感情。我答应你,等这边研究告一段落,等我调适过後,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即使你......选择的人并不是我,即是你继续把我当父亲,我不会离开你。如果我这样承诺,你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John的话让我愣了一下。这是真的吗?我可以继续像以前一样,把他当作朋友看待,偶尔向他索求亲情吗?但我一瞥到John的神情,我就明白了,他痛苦得像是有人在他肚子上捅了一刀,显然查觉我的迟疑:
「你果然......只是想把我带回去吗?」
我心里清楚,John并没有骗我,以他深厚的责任感和道德观,他真的可以重新扳起监护人的面孔,在我身边守护我一生,看著我结婚生子,和别人共渡人生,还会一本正经、以他一贯冷漠严肃的面具为我祝福。
但是这会让他痛苦一辈子,他会每日每夜活在自己感情的泥淖里,就像我不得不送走灰狼的心情那样。我到现在仍不清楚我对John的心情,但我现在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不想看到John露出这种表情,永远不想。
於是我首次主动地凑上前,在冷飕飕的风里抱住了John,笨拙地垫起脚尖,触碰他火热的双唇,我实在不知道该怎麽吻人,只好先用舔的,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朝里深入。
但我才试到一半,整个人就被John抓进怀里,他反客为主地捧住我的後脑,一下子淹没我所有的抗议。
我们很快地和我缠在一块,我们吻的滚了一圈,最後撞在挡雪墙上,John的唇慢慢游移,从唇移到颈子上,又移回来夺取我的舌头。我像只搁浅的鱼,半张著嘴轻轻喘息,神智因为缺氧而迷乱,但空气的冰冷稍稍唤醒我的意识,我忽然发现到,John竟不知何时褪下我的大衣,把手伸进毛衣里,正在解我衬衫的扣子,我大惊著直起身:
「等、等一下,John,你......你在干嘛?」
但John彷佛没听见我的声音,粗大的手掌往下攀爬,竟然开始解我的裤子。我隐隐约约明白他想干嘛,但我活到十八岁,说天真当然是不至於,但关於那方面的事,我只偶然撞见过一次真枪实弹的演习,就连传说中的A片也没看过半卷。
John的手越来越不规矩,我终於顾不得他生气,扭动著挣出他的双臂,用力把像狼一样猛扑过来的男人推开。但John的力量比我大得太多,他踉跄退了两步,又再一次压住了我,我叫著:
「等......John,别这样,那有人刚开始交往就马上做这种事的啊?我......而且这里是里斯特温卡,零下十六度耶,就算要也不要在户外......John!」
虽然用这种方法很丢脸,但我只能这样做了。我用力咬在John的肩头,他痛得抽了一下,好像终於恢复了点神智。他凑近我的耳垂,微不可闻地喘息著:「不行吗?如果不喜欢户外,观测站里有我过夜的房间,现在他们都去大厅喝酒了,没人会打扰我们。」
他说著,竟轻轻含著我的耳垂,充满情欲地吸吮著,我满脸通红,摇著头再次推开他:「不要......我说真的不要,John......我......我还没有准备好......」
「没关系,你不需要准备。」
John紧贴著我的身体,即使隔著厚厚的衣物,我仍然可以清楚感受到他跨下的灼热。我忽然恐惧起来,眼前的John变得不像是John,像是另一个人,但与其说是陌生,不如说是我突然查觉,这个从小说床边故事给我听、背著我看候鸟的良师益友,原来也是个正常的男人:
「John,不行,真的不行,我没有办法......至少现在没办法!」
我用力用膝盖了他肚子一脚,这是我在校园斗殴中实习来的动作。我再怎麽说,也是个健康的十八岁少年,这一脚就算是John也承受不了,他碰地一声倒回挡雪墙上,一开始还厚重地喘息,然後他抬头看著我,好像终於恢复些许平常的冷静。
「对不起......」
他向我道歉,但觉得抱歉的反而是我。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他惯常的孤独感,我开始渐渐明白,John吸引我的原因是什麽、而我刚才接受的,又是怎麽样的一个男人,我应该要负起责任,但我一这样想,又觉得沉重起来。
「对不起,我太心急了......我不该这样对你......」
但John却从身後抱住我,把我整个人嵌进他怀中,轻轻吻著我的头发:
「我知道自己对你做了多麽过分的事......我也知道,我掠夺了你的感情、也剥夺了你的未来,我不求你原谅我,也不会逼迫你。我会等你,一年也好、两年也好,十年二十年也没关系,你不用著急,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用双倍的爱呵护你,照顾你,直到你做好准备的那天......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吗?」
我被他纳在臂弯中,听著他的话,不知为什麽,有种淡淡的心疼,又有点淡淡的温暖,像林间小镇的灯光,闪烁又昏黄。我抱住他的手臂,把头枕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