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冲着你这句话,陆某先行谢过!"陆遥听得此言也是一扫郁结闷气,只觉痛快无比,举杯同裴剑文响亮碰过,两厢俱是一口饮尽,酒入心头。
后来许是还说过些什么,却也渐渐有些着三不着两。最终裴剑文先一步不胜酒力,伏低身子趴在桌上,头枕着自己胳膊,合上眼似睡非睡。陆遥也停了杯,静坐片刻,运气压了压酒劲。
桌上灯火早已暗了,陆遥也懒得拨那灯芯,只任它一点比一点更暗下去。
暖阁西角的花案上摆着瓶白梅,正是裴剑文晌午折的那枝。陆遥对着那孤瓶寒梅出了会儿神,脑子倒是愈发清醒,忽听外头似是又起了风雪,唏唏唆唆地传到这暖阁子里,合着另一个人轻浅悠长的呼吸,竟是分外安宁。
陆遥收回目光,看裴剑文只着件单衣,且大敞着襟口,怕他真睡过去着了风寒,起身将扔在一边的狐皮大氅拿过来,将就给他披在背上。
裴剑文却是根本没睡着,酒劲也已醒过三分,当下睁了眼,缓了缓神,撑着桌子站起来。
陆遥立在裴剑文身侧,眼看他往前迈了一步,脚下实有些踉跄不稳,赶紧伸手扶了一把,却忘了自己也是下盘虚浮,仓促间后退两步抵住桌子,左手揽住裴剑文,右手一撑,恰恰将油灯碰翻进桌上汤盆,黄豆大的火苗闪也不闪便洇没不见。
裴剑文到底起得猛了,头昏沉着靠了陆遥片刻方缓过神来,看这两人紧挨在一块儿的架势也有些尴尬,站直身轻声道了句,"对不住。"
那厢陆遥却未答话,只扬声唤了门口值夜家丁进来,吩咐道扶裴公子去东院客房,记着好生伺候。
第二日陆遥因着头晌大醉醒得晚了些,裴剑文却已经走了,想是急着在年三十儿前赶回杭州。
陆遥洗漱过后步去客房,果见外间书案上压着张白宣,上头只得七字,俱是行草一蹴而就,字如其人般龙飞凤舞。
"后会有期
裴剑文"
拾壹
年年一到这年根儿底下,冯府大管事都得打醒十二分精神,预备伺候那少不了的人来送往。
借着拜年的名头,九千岁府前确是日日车水马龙,巴结进贡的,有事相求的,一拨紧似一拨。哪些礼要呈给主子过目,哪些直接登簿收进库房;哪些人要九千岁亲见,哪些自己打发了便罢,俱要仔细疏理思量,直把这冯府管事累地脚不沾地,头大如斗。
冯凤也曾把这些风光热闹当乐子享受,却抵不住年事渐长,终是一岁比一岁腻烦。来年开春便要与东林一党正面对上,五年筹谋,成败在此一举,即便老辣如冯凤也有些心绪不宁。
"照我说,你那户部有什么事儿都先放放吧,"当日冯凤把冯笙召至东厂衙门,聊过几句公事,方抿口茶水吩咐道,"咱爷儿俩也有些日子没好好聚过了,明天赶个早,陪我去潭柘寺住上两天,顺便躲个清静。"
"......好,"冯笙立在冯凤椅边,抬手按住他再送到嘴边的茶盏,"凉了,换一杯吧。"
出了衙门,冯笙转去户部,嘱咐几个亲信这两天把事情该压的压,该办的办,第二日早起便陪着冯凤入了山。
那潭柘寺乃是座西晋传下来的古刹,背倚太行余脉,九峰环抱,气度恢弘。寺外古木参天,流水淙淙,寺内僧塔如林,修竹成荫。
冯凤此趟只带了几个暗卫,明里随行不过冯笙一人。雪后路滑,两匹马溜溜达达了半日方进了寺门。
冯凤不信佛,却同这京畿几座大庙的住持俱有些交情。眼下方丈正在闭关清修,冯凤也不欲多扰,只知会过他座下大弟子,收拾出了两个院子。
潭柘寺山景秀美,一年到头不知要招待多少位京中权贵人物,专有备来待客的屋舍斋菜,虽是隆冬时节,深山古寺,倒也吃住舒服。
用过午饭,冯笙陪冯凤出了院,顺着寺后山道拾阶而上,一路行到龙潭,立在歇心亭里远眺雪覆重山,银装素裹。
"古柘栖驯鹿,寒潭隐蛰龙。"冯凤望着结冰落雪的龙潭,慢声吟出那咏潭诗作的后两句,"更从何处去......前路野云封。"
"......督主多虑了。"冯笙怎会不知道冯凤在想什么,更不忍见他为了来年之局劳心伤神,忙从旁宽慰道,"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自小到大,在我心中能当得‘英雄'二字之人,除却督主再无他想。"
"你这孩子别的不成,偏就这张嘴......"冯凤笑着摇了摇头,"你就变着方儿地糊弄我吧。"
"督主明察秋毫," 冯笙走前一步,为冯凤拢了拢肩上皮氅,眉眼含笑道,"若是我有一星半点糊弄督主的心思......就叫我五雷轰顶,魂飞魄散,世世不得超生。"
"好好的发哪门子毒誓,"冯凤侧头轻叱一句,"这冰天雪地的,别跟这儿杵着了,回去吧。"
冯凤少时命运多舛,未习武艺前吃过不少苦,内力又走的是阴寒一脉,于这调理身子上头没什么太大益处,每到冬天别的还好,只是膝头总因着小时候凉地跪久了,风寒入骨,不时犯些隐痛。
他这点子旧疾冯笙最清楚不过,入夜陪着下了两局棋,见冯凤执子不语,微微蹙眉,便舍了棋局站起身,拿过脚凳为冯凤垫上,自个儿单膝跪在旁边,慢慢给他揉腿活血。
冯凤也不执着那盘残棋,歪在榻上用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棋盘,看冯笙低眉顺眼跪在地上,手底力道不轻不重,一股热气顺着足三阴经,不急不徐过至胸腹,心说到底是这一手养大的孩子最知情识趣,贴心贴肺。
"近来睡地还好?"m
"还那样吧。人老了,觉就少了。"
"督主春秋正盛......切莫再这么说。"
这间待客禅院布置精巧,特引寺内一眼温泉活水自南向北穿院而过,溪清且浅,终年潺潺。水上一座小亭,亭畔一丛榉竹,夏青冬黄,越寒不死,意喻正气高洁。
冯笙听着房外风过竹梢,水声清寂,突地抬头笑道,"我该把给督主的年礼带来的。"
"哦?这回又是什么?"
"......还记得小时候,我问你为什么给我取名为‘笙',"冯笙却忽地另启话题道,"你便跟我讲《说文》里的典故:‘芦笙,十三簧象凤之身也。正月之音,物生故谓之笙'。"
"嗯......"冯凤撑着榻上棋桌,一手抚额合上眼,沉吟半刻方道,"过了这个正月......这一晃眼,也快二十年了。"
万历三十五年,司礼监与东厂仍由大太监王瑾一手把持。正是这寒冬腊月,左督御史周汝恒连同六道监察御史上书弹劾王瑾未果,神宗龙颜大怒,廷杖自不可免。
须知这廷杖之刑本就由司礼大太监督刑,行刑之人看明王瑾示意站姿,手起杖落,棍棍落实,一时皇极殿上血肉横飞,哀号遍地,周汝恒堂堂二品大员不仅被当廷杖毙,更是祸及一家老少,男子发配充军,女子贬入妓籍。
周汝恒同王瑾明争暗斗数年,此番上书本以为证据确凿,定能成事,却未料道王瑾早有准备,条条驳斥,句句占理,直哭得一片赤胆忠心,终为那死对头引来杀身之祸,眼泪一抹,亲率东厂衙役抄家屠戮,快意长笑道,"还充什么军,死了吧,死了干净!"
那年冯凤正是王瑾手下理刑百户,事毕盘检尸体,见庖厨灶后一老妇死不瞑目,身下还紧紧护着一个孩子,俯身探了探,看那孩子胸前一道刀口,却也只伤及皮肉,应是还有的救。冯凤提着淌血利刃站在那孩子跟前,看他又痛又吓,似是连哭都忘了该怎么哭,只愣愣地瞪着眼,直直望着自己倒气。
"厂公。"
王瑾见手下爱将飞身掠至自己马前,单膝跪定,手里还抱着个半死不活的孩子,不由扬眉假笑道,"怎么着?你也有狠不下心的时候?"
"属下......"冯凤低头敛目,静了片刻方低声接道,"......属下便求厂公这一次。"
"我要是不准呢?"王瑾也知道周家并无这么大的种,想来应是哪个下人小儿,便是答应冯凤也没什么。
只不过......
"......属下求厂公成全。"
不过就为了再听听这个"求"字!
要说冯凤跟了王瑾这些年,就没有一件事儿办得不称他的心。便连这长相也是从第一眼就可了王瑾的心意,虽是不能亲身上阵,但关起门来,各式手段花巧海了去了,只为逼得冯凤心甘情愿讲一个"求"字。
如今他终于肯跪在他面前求他,王瑾翻身下马,拊掌大笑,心下好不得意。
"就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可是难得了,"王瑾走到冯凤身前,弯腰轻拍了拍他的脸,"便赏了你吧。"
人命如蝼蚁,如草芥,杀与救不过一念之间。
芦笙一名凤笙。
十三簧象凤之身也。
物生......故谓之笙。
"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冯笙转回话头续道,"闲来无事随便做了管竹笙,手工粗陋,督主莫要嫌弃。"
"没事儿鼓捣这些东西做什么......"冯凤闻言笑道,"你要真跟宫里那人一样有这点子嗜好,不如索性送你去跟他就个伴儿,你就不吵吵着闲了。"
冯笙却没接话,笑着静了半晌,方轻声念出半首《缑山庙》:
"涧水流年月,山云变古今。
只闻风竹里,犹有凤笙音。"
冯凤仍自闭目养神,透过眼皮似是能觉出烛火摇曳,薄薄一层水红。
冯笙跪在榻边,抬眼定定望着他。房中烛光将他面上映出几分血色,人也显得暖和许多,融融地多了些生气。
冯笙默声不语地跪着,望着,不知怎地就觉得有些委屈。终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笼在冯凤手上,一点一点攥紧。
每攥紧一分,心便跳快一分。
冯凤这才睁开眼,抽回手,既不看他,也不带丝毫喜怒,仍是那个高高在上、岿然不动的九千岁。
"我......"冯笙欲言又止,几近仓皇地重握住冯凤的手,跪前一步低下头,唇角印上冯凤指尖。
冯凤待要再抽手,却听冯笙苦苦低叹一句:"......凤哥哥。"
"........."冯凤听得这声"凤哥哥",亦是暗叹口气,任他又握了片刻,方淡淡吩咐道,"夜了,回去歇着吧。"
这些年冯凤自己也清楚,他对这一手救下来的小玩意儿确有些宠过了头。
犹记得冯笙自个儿住在宅子里那半年,哪回过去不是临走都要看他哭一场。哭也不敢大声哭,只怯怯拉着自己丁点袖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这么回回看着不是不腌心,所以当年把陆遥留在身边,私心也是有给那孩子找个伴儿的意思。
及到冯笙重会开口说话,却是随着性子胡乱叫人,总粘在自己身边软声软气地喊,"凤哥哥,凤哥哥。"
后来再大几岁,倒是知道不能叫乱辈分,肯规规矩矩地喊自己一声"义父"。
可又是从哪年开始,再把这声"义父"换作一句"督主"?
这么个小玩意儿,养着养着就变了味道。
有什么事儿是冯凤不清楚的,就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这身武艺,这个位子,这些年,有什么龌龊事儿他没见过没忍过。
冯笙那点心里头的弯弯绕绕冯凤比谁都清楚,他只道那孩子是猪油蒙了心,等到正事一了便给他指门亲事,日子久了没什么撂不下的心思,过不去的槛儿。
虽然看这眼下的意思......他确是把他宠过了头。
冯笙为什么叫冯笙?这里面真正的缘故只有冯凤知道,再不能说给第二人听。
冯凤本名冯生。
幼时家贫,冯父除了赌钱再不对别的事上心,连老婆生了儿子都懒得费心想名字,只随口敷衍道,"既是老子生的,就叫冯生算了。"
后来赌得卖了家什,卖了房子,终于卖妻卖子。那年冯生只有四、五岁,正是冯笙被救下来的年纪。
凡事皆有因果。
若问前世事,今生受者是;若问后世事,今生作者是。
冯凤不信佛,不信前生来世,却在此遭世间便全了他的因果。
他叫他冯笙,宠他,放任他,不过只为成全自己那一点不能告人的私念。
血光冲天,而后尘埃落定。
冯凤静静望了那孩子半晌,终是收刀入鞘,弯下腰将他抱在了怀里。
他抱着他,像要溯回漫漫时光,回到自己被交进人牙子手里的一刹那。
他想抱住儿时的那个自己。
抱住他。
从此许给他一世锦绣人生。
而冯笙便是固执地把那声"义父"换作一句"督主"又如何?
冯凤活了四十三年,从不懂何谓情意,也从未想过要懂。
早在还对这人世一片懵懂之时,便有旁人替他刀起刀落,了断了七情六欲。
三千神佛,纲常人伦,又有什么是冯凤放在眼中的!
他看不见别的,也不要别的。
只要这风云变色。
要这江山易主。
要这天下姓冯!
拾贰
大明皇宫占地千顷,殿宇屋舍九千九百九十九间。
过承天门,过大明门,过皇极门。
皇极殿前丹陛巍峨,中间石阶雕有蟠龙,衬以流云海浪的御路。
中极殿建于皇极殿后,单檐攒尖,鎏金宝顶,熠熠生辉。
建极殿便是这外朝三大殿中最后一座,重檐歇山顶,明黄琉璃瓦,合着前两殿远望,直如琼仙楼阁,瑰丽无匹,金碧浩瀚。
外朝后置内廷,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一纵排开,重重朱门,深深宫阙。
冯凤捧着几本奏疏立在乾清宫里,等了半晌不见熹宗答话,方轻声问道,"皇上?"
"你还在啊?"熹宗这才似回过神来,转头诧异看了冯凤一眼,"哦,朕都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冯凤却不答话,又立了片刻,走前两步站在熹宗身后笑道,"皇上这手工是越做越精致了。"
"无他,但手熟尔!"熹宗听言大笑,引了句《归田录》中的典故,也不管上下尊卑,拉过冯凤指给他看,"你仔细瞧瞧这建极殿的顶子,怎么样?"
"除了巧夺天工,皇上还想让我说什么?"冯凤仔细打量那重檐歇山顶,见九角各置一小兽,不过指盖大小,雕琢地精细非常,与那大殿顶角的走兽一般无二。
"也就是精巧罢了,离巧夺天工还远得很,"熹宗笑着摇摇头,又拉着冯凤凑近些,一起端详这高约二尺、宽不到一尺的木雕宫殿,连朕都不用了,只皱眉叹道,"我琢磨着......既已让这主殿门窗俱能开合,里头总该填补些摆设,可若想弄得跟建极殿里一模一样又委实太花功夫......"
"不急一时,皇上那皇极殿才做了一半儿,先把外头都拾掇好了,再慢慢想这里面的陈设......"冯凤应过一句,错眼见熹宗指上又添了个细长血口,伸手拉过指头看了看,"可是雕那瑞兽弄的?上过药了么?"
"上过了,"熹宗也不觉冯凤此举有何不妥,任他握着指头笑道,"被你念叨过那么多次,你不烦我都烦了。"
"午膳可用过了?"
"嗯。"
"真用过了?"
"嗯......"
熹宗万历三十三年生人,即位时年方十五,如今也不过弱冠,比冯笙还小上两岁。
他是光宗长子,这个皇位看似得的名正言顺,但里头冯凤出过什么力却是不可说。
光宗系宫女所出,因生母身份低贱,虽贵为长子却几经周折才坐上这个皇位,即位二十九天便暴病驾崩,其间多少隐晦机密都已化作尘土。熹宗十四岁丧母,十五岁丧父,能活着当上这大明天子,冯凤确是功不可没。
熹宗同皇后王氏没什么血缘之情,从小到大只信任乳媪客氏一人。冯凤眼光长远,步步经营,早年便与客氏相互勾结,里里外外盯着熹宗平安长起来,当了皇太孙,当了皇太子,当了皇上,便量他再怎么扑腾也扑腾不出自己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