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煌还是第一次听到天庭有人如此公然地说这样的话,一时间连反应都不会做了,只是站在那儿呆立不动。
听著那声音还不肯罢休地说下去:"所以说这天庭清规实在是过分!只是仙子啊,规矩就是规矩,总是要守的。"
千煌侧耳听著,似乎有人很轻地回了几句,便听到那声音呵呵地笑起来:"你去会情郎,被发现了自然是坏了规矩,可是,没被发现的事,不就是没发生过了麽?"
千煌顿时傻了眼,哪有这样的歪理?可是转念一想,不曾被发现的事,对於他人,又跟不曾发生过的有什麽区别呢?
越想越觉得那声音说的话无处反驳,千煌站在原地,禁不住自顾自地傻笑了起来。
明明知道是歪理,却又无法反驳。
那边的声音没再想起,千煌又站了一阵,才猛地回过神来,蹑手蹑脚地走上几步,想要看清楚究竟是何方神圣说出那样的话来,只是桃林漫漫,遍是红粉,却哪里还有人在?
"结果,说话的,就是武曲星君?"听千煌说到这,忘川终於开口问。
千煌眼中覆著一丝朦胧,似是还沈浸在往事之中,唇边是掩不住的笑意,听到忘川的话,摇头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只是恍惚见到了一个背影,却像是蟠桃宴上那笑著摇头的人。"
因为那时不甘,所以记得深刻,惊鸿一瞥,便觉得相像了。只是初见时的温润闲适,和再见时的张狂狡辩,却分明不是一路的。
就是为著那不同,才会记在了心上,到最後无路可逃。
忘川(六)
六
忘川听著千煌的话,看他脸上的微笑,已经不再是原有的晦暗,多了一丝灵动洒脱,也不禁随著他笑了起来,安静地坐在那儿,等他说下去。
千煌却没再说话,两人就那麽无声地坐在扁舟之上,舟身微摇,水声在耳边起伏,缓慢而有节律。
不知过了多久,忘川却看到千煌的脸色微微变了。
"怎麽了?"
千煌回过神来,见忘川看著自己,眼中是一抹分明的担忧,心中一软,习惯地垂下眼去,笑了笑:"我有事先走一步,你若愿意,下次来时,再跟你说。"
忘川笑了,点点头:"好,我等你。"
千煌一怔,抬眼看去,忘川眼中只是一片坦直,那一句话脱口说来,竟是笃定。
笃定千煌不会翻悔,也笃定自己绝不失约。
半晌意识到自己失神,千煌挫败地摇头一笑,连转身上岸也省了,就那样一挥身,凭空消失在忘川面前。
忘川望著他消失的地方,好久,才长长叹出口气,默默地拉过船橹,抱在胸前,怔怔发呆。
"每次见你总是在发呆,想什麽呢?"
一个声音蓦然响起,忘川一惊,连手里抱著的船橹都差掉丢了,被一只手险险接住,才松了口气,抬眼一看,却见穹光已经站在了船上。
"是你啊。"忘川笑了笑,故意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穹光不可思议地瞪了他一阵,一屁股坐下来,也不管扁舟晃得厉害,只是指著忘川:"你,你这是什麽反应?"见忘川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不说话,更是气结,"不欢迎我是不是?"
忘川想了一阵,才慢吞吞地道:"不是不欢迎。"
穹光哼了一声,眼里却还是浮起了一抹浅笑,依旧板著脸:"那你叹什麽气?"
忘川笑著看他,依旧温声道:"我没有不欢迎。你来,我很高兴,只是有点可惜了。"
"可惜什麽?"
"要是能过些日子再来,就好了。"
穹光彻底愣住了:"为什麽?"
忘川慢条斯理地道:"今天你们凑一块来了,等一阵走了,又要很久,才能见面了吧?"
穹光一挑眉:"我们?"
忘川像是这才想起什麽似的:"啊,刚才,刚才那个人。叫......"
穹光看著他偏头苦思,本来已经有点阴晦的脸又亮了起来,柔声道:"忘了就算了,别勉强。"
"不会忘得这麽快的。"忘川飞快地应了一句,依旧偏著头,好一阵才"啊"的一声叫出来,"叫千煌,那个人叫千煌。他说,万千辉煌。"
"哦。"穹光应了一声,并不热中。
忘川却很是兴起地说:"我有跟你说过麽?他呢,很好看的,比......"一时又想不出比喻来,他左右迟疑了一阵,才笑著指著岸上,"比那曼珠沙华还要漂亮!可是,却好象总是很伤心的样子......"
穹光坐在他对面,听著他复述著相同的话,只是微微地笑了。
"穹光?"不知多久,终於察觉穹光的笑容有异,忘川才停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是不是......我已经说过了?"
穹光先是一愣,随即凑到忘川面前,笑得灿烂,低语道:"没关系,我喜欢听你说。"顿了顿,才又随口问,"那你们刚才说了什麽?"
忘川有点困惑地笑了笑,不著痕迹地往後挪了挪:"他跟我说他以前的事了。啊,对了,他很厉害哦,是天上的神仙......"
"他跟你说他以前的事了?以前的什麽事?"穹光微微皱了眉,坐了回去。
忘川看著穹光,老实地道:"说他跟天上的武曲星君的事,可是只说了一点,就走了。"
穹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跟别人的事,你很感兴趣麽?"
忘川想了一阵,摇头:"也不是。"又想了想,"可是,他只有在说的时候,才不会伤心。会笑得很好看。"
穹光直直地盯著忘川看,好久,才放弃地叹了口气:"既然不是很感兴趣,何必要听,再说,听了,你又能记住多久?"
忘川笑得坦然:"没关系啊,他肯说我听,就够了。"
"为什麽?"
"因为,很寂寞啊。"
忘川的话说得极自然,穹光却一下子僵在了那儿,说不出话来了。忘川依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著穹光,不再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穹光才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无声地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忘川的头,忘川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很轻很轻地道:"我会陪著你。"
忘川脸上多了一丝茫然:"可是,你并不属於这里啊。"
穹光没再说话了,只是站在那儿,手僵在忘川头上,久久没有拿开。
又过了很久,忘川才笑了笑,躲了开去:"所以才说,如果你过些日子再来,就好了。他陪我说一阵子话,等我快要忘了,你再陪我说一阵子话......多好。"
穹光愣了一阵,才笑骂出声:"你倒想得美!"
"呵呵。"
穹光确实没能留太久,留了四五天,就被地府里的判官遣人来给请出去了,忘川看著穹光一边朝两个鬼差发脾气,一边回过头来满眼忧心地望著自己,也只是淡淡一笑,没多少话语。
本来,就不是属於这里的人。
只是,鬼差的态度虽然强硬,对穹光却很是尊敬,一口一句"上仙",就是被穹光冲撞,也依旧规矩非常,全不似对著一般闲魂野鬼的严厉。
忘川(七)
七
来一个,走一个,再来一个,还是要走,不是这里的,总是留不住,热闹得了三五天,总热闹不了一辈子。
何况这一辈子还是不晓得有多长的。
忘川挑了挑眉,左右张望。
奈何桥上掉下来的,被怨灵拉下来的,并不算少,能上得他的船的却没有几个。
落下忘川河里的亡灵大多是生前罪孽太深,没那福分挨到阎王面前,就化做了这河中万年怨念,再不得超生。只有些个,或多或少有着冤屈,他便划舟去渡,过了河对岸,剩下的,由阎王来断。
有时月月年年都不曾遇上一个,泊舟岸边,看着一川忘水,岸上花红,也不觉有点厌腻了。
千煌说的那丁点故事,反复地琢磨,日子久了,也记不清晰了,到最后就真的只记得千煌帝君和武曲星君这两个主儿了,才看到岸上有人踏花而来。
一贯的阴郁,挥不去的伤心,千煌站在岸上望着忘川笑得凄惶。
忘川张了张口,没说话,笑了开来,自然地伸过手去,等千煌僵硬地伸过手来,才微一用力,把他拉上了扁舟。
"朋友帮忙让他免去了百年的刑罚,直接投胎......只是......"千煌说着,低头埋在膝间,声音中尽是疲惫。
忘川只是不曾松开握着的手,两两冰冷,却是谁都没能温暖谁。
过了很久,千煌才慢慢抬头,怔怔地看着相握的手,苍凉一下,低首温言:"谢谢。"
忘川看着他微颤的眉睫,这才第一次看到了一丝稚嫩的纯真,仿佛眼前的人不过是个孩子。
"不要伤心。"语言很无力,只是说出来,也带着几分温暖。
千煌黯然一笑:"我也是罪有应得。只是每次看着他死在面前,就好像错了的事又错了一次......"说到这,他才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忘川,"抱歉,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吧?"
忘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软声道:"你可以再说一次么?"
千煌失笑了,吸了口气,眼中多了一分澄明,目不转睛地看着忘川:"你总是能让人心情平静。"见忘川发愣地看着自己,千煌眼中的笑意也渐深了,忍不住叹了一句,"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忘川呵呵地笑了笑,没有搭话,只是重复央道:"你的事,再说一遍,好么?"
千煌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过了,无措地笑问:"那么......记得我的名字么?"
忘川偏头想了一阵,一字一顿地说:"万千辉煌......你叫,千煌。"
轻巧的两字,唤在耳边,千煌心中居然微微地一动,他却没有在意,又问:"还记得什么?"
"千煌帝君,武曲星君。你,和你追着的那个人。"又想了想,忘川终于干瞪眼了一阵,无奈地摇了摇头。
千煌看着他,微微一笑,便又细细地从头说了一遍,听着忘川问出同样的问题,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依旧答了,接下去道:"那个时候,我的竟煌宫里,曾经养过一只修道的玄狐。"
遵循天地规律而修道的狐狸,将来是要成狐仙的,未得道前,就叫作玄狐。
也不知是哪个仙子道人下凡时带回来的,弃在了竟煌宫前的莲花池边,病恹恹的,恰巧千煌带着摇光从七星宫回来,远远便看见自己宫里的仙童围着那浑身火红的狐狸议论不休。
"倒是只漂亮的畜生,这模样,放回人间,恐怕也活不长久,倒不如你留在身边,让它沾点仙气,早日得道的好。"摇光说得认真--如果少了眼中那一抹促狭就更完美了。
千煌知道他爱看热闹,明摆了要看自己的笑话,正要拒绝,那狐狸却正好半睁开了眼,瞅了千煌一下。
虽然成不了人形,玄狐也早有了灵性,千煌看得出那眼中的几分哀求,心里就软了。
"那就留下来吧。"
"哦?"摇光挑了眉,颇是诧异。还想着千煌不答应的话,自己带回去养上几天再放回人间去,也多了几天热闹,救它一命也算功德一件,却没想到千煌答应得如此爽快。
将了摇光一军,千煌也是心里暗爽,挤眉弄眼地笑着看他:"不行么?"
摇光一摊手,装模做样地拱手:"小仙虽然看着它欢喜,可是帝君既然看上了它,也是这畜生的福气,小仙岂敢夺人所爱?"
"得了吧你。"千煌白了他一眼,笑得灿烂。
于是,竟煌宫就多了一只修道百年的小小玄狐。
有天上的灵丹妙药,狐狸好得快,半月下来,不但精神爽利,连带着修炼也一进千里,除了偶尔腻在千煌怀里蹭上一阵,便整日地在竟煌宫里晃荡,有些仙子看着它模样喜人,便摘了果子喂它,仙童们看不得它受宠的,便只当它不存在,狐狸也懒得去计较。
除了千煌,对它最感兴趣的,莫过于三天两天便往竟煌宫里跑的摇光星君了。
只是摇光的感兴趣不似千煌那样抱着逗弄几下完事,也不似仙子们那样摘点果子去喂它。摇光喜欢折腾这狐狸。
譬如拿它身上的毛结出不同的花样,提着它的脖子吊在面前大眼瞪小眼。诸如此类,既无聊又恶劣,偏偏千煌在一旁看见了,也只是笑骂几句,并不出手阻止,以至于狐狸到最后远远见着了摇光身上那一袭焰红锦袍,就夹着尾巴远远地躲开了。
而千煌也多了一句调侃摇光的话:"如果我家的狐狸不见了,肯定是被你吓得离家出走了。"
摇光笑得很是无辜,回头却是加倍地耍着狐狸玩。
却没想过那话还会有成真的一天。
满天仙佛,或多或少都知道千煌帝君养了只玄狐,有点交情的,也都知道千煌帝君如何宠爱那狐狸,再交情深一点,则都晓得摇光星君爱开那只狐狸的玩笑,这时狐狸不见了,自然而然的,众人的目光就落在了七星宫。
只有摇光一脸茫然:"你我的交情,我要耍那小狐狸,到你宫里去就好了,何必要把它偷回来?何况,它若是我的,我耍着它玩也没意思了。"
旁人听得一阵眼黑,千煌跟摇光混得烂熟,对他那破性子了解得很,自然晓得摇光说的是实话,一时也没了头绪了。
摇光见他皱眉,也意识到有点不妥了,想了一阵,道:"要不,到南天门问问看吧?说不定那小狐狸还真的离家出走了。"
千煌无奈,只好应了。
这不问还好,千煌一问就问出火气来了。南天门的守将老老实实地回道:"那只狐狸误闯天庭,本来要罚的,后来有人求情,说它是身不由己,末将就让它回凡间去了。"
"谁求的情?"千煌问得咬牙切齿,"本君的狐狸天天在竟煌宫里晃,怎么会跑到你南天门来?"
那守将听到帝君发怒,声音也小了下来,只是喏喏道:"那是别人抱着来的。说本来就不是天庭的,该送回属于它的地方去。"
"谁?"
守将偷偷瞥了一旁陪衬的摇光星君一眼,吞了吞口水,才道:"是,是七星宫的开阳星君。"
忘川(八)
八
守将偷偷瞥了一旁陪衬的摇光星君一眼,吞了吞口水,才道:"是,是七星宫的开阳星君。"
"胡说!"千煌还没来得及说话,摇光倒先叫了出来。
那守将缩了缩脖子,没敢反驳,只是等千煌说话。
千煌看了摇光一眼,沈声道:"你确定那是武曲星君?"
守将连连点头:"去年凡间有妖精作乱,星君下凡镇压时正是小的当值,绝对没有认错的道理。"
"不可能!好端端的,他怎麽会去竟煌宫去偷狐狸?"摇光不管那守将说什麽,硬著脖子直嚷。
千煌翻著白眼拍了拍他,一边向那守将道:"把当时的情况说清楚。"
守将看著两人越发莫名其妙了,刚才发怒的应该是千煌帝君吧?怎麽突然就变成摇光星君了呢?心里咕哝,嘴里还是恭敬地道:"是这样的,之前小的在当值,开阳星君抱著一只狐狸走来,小的还没行礼,他就让小的把狐狸放下凡间去,小的纳闷,就多口问了一句。"
"他怎麽说?"
听千煌问得严肃,守将更是提心吊胆地道:"就是说那狐狸误闯了天庭,贪图天上生活留了下来,却又无法适应,所以要放回去。"
"然後你就放了?"
"是。"
事情问清楚了,这守将随便放行本是有错,但开阳星君仙阶本就高於他很多,狐狸的事,是怎麽算也不能怪到这小小守将头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