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第一部)————余生

作者:余生  录入:03-18

孙鸣玉既然答应下来,为了不丢了自己的脸面,也只好抖擞起十二分精神应战。
这年暮春,孙鸣玉一连几天在太和园演全本的《长生殿》,同时,花飞珠在丹桂园演全本的《牡丹亭》。
倾城的贵妃与娇媚的丽娘,棋逢对手。
一颦一笑,化作刀枪剑戟。
丝竹声声,都是看不见的硝烟。
最终,这一战,是孙鸣玉胜了。

当时的光景,萧玉檀是没见着,只是听师父的熟客提起过,赞叹不已,说是京城的街道都半空,人都跑到戏园子里面去了,当时孙鸣玉唱戏的太和园,挤得水泄不通,把大门都挤垮了,伤了好几个人,当年那花谱状元的名头,自然也没有落到别家。
到得最后一天,花飞珠的丹桂园十分冷落,听说他见了座中看客寥寥,忍着眼泪唱完了,下了台就失声痛哭起来,大病一场,几乎送掉性命。
这还不算,更苦的还在后头,虽然颜面扫地,但既然没有病死,日子总还是要过,花飞珠过得两月,终于忍着羞辱出来见人,可是脸上鲜有欢容,直到现在,只要一听到别人提当年的事情,还要掉眼泪的。
就这样,花飞珠与孙鸣玉落下了解不开的仇怨。
花飞珠有一个相好,叫许世昌,本是在外地做官,每次进京都要来看他。同时却又看上了孙鸣玉,孙鸣玉见他惯会溜须拍马,讨好上司,因此鄙薄他的人品,不肯和他来往。许世昌见鸣玉自有一帮有权势的熟客捧着,自己在京中又没有什么势力,便没有法子。
如此平安了好几年。
可是最近这许世昌不知道祖上烧了什么高香,得了个大功劳,调入京中,做了个当朝一品。
他得了富贵,又想起孙鸣玉来,其实这个时候梨园中早就新人辈出,只是他从前受过孙鸣玉的气,觉得丢了面子,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好,就总想着鸣玉,丢不下。
许世昌有一次在花飞珠面前露了这个口风。花飞珠本来就对孙鸣玉心怀怨恨,听了这个,更勾起他的恨来,就在许世昌面前吹了许多枕头风,挑拨离间,又出了个主意,让许世昌叫锦和班到家里唱堂会,专门点了孙鸣玉一出戏,想着法子羞辱他。
花飞珠见孙鸣玉宣称从来不唱粉戏,仿佛和时下一帮专门媚人的戏子划下无形的界限,恨他自恃清高,就撺掇着许世昌点了孙鸣玉,一定要他唱《双麒麟》[22]。
这个消息从锦和班传到度香堂,不啻于晴天霹雳。

"这事可是真的么?"
萧玉檀拧着手,心里很是惊慌,面上却总算还维持着镇定。
"要是假的,我犯得着巴巴的跑过来告诉你吗?"赵燕如刚得了消息就赶到度香堂。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玉檀见赵燕如额头上有汗,心里很感激,但是更担心师父,"唱什么且不说,师父病成这样,怎么还能上台呢,班主居然也能答应?"
"那许大人刚升了官,正是朝廷里头等的红人,一帮官老爷,十个里倒有八个要去巴结他,我们一个小小的戏班子,怎么得罪得起?"
萧玉檀听了,心中更是忧愁,只得说:"请你替我去劝劝班主,先不要把这个事情告诉师父,我们再想想办法,或许还有转机。就算万一无可挽回了,师父晚知道一天,也少受一天的忧愁。"
"好,我也不拖延,现在就去帮你说。"赵燕如站起身来就要走。
萧玉檀见他椅子还未坐热又要奔波,外面日头又毒辣,很感激,连连道"劳烦了",哪知道赵燕如却皱眉说:"你再这样客气,就是与我生分了。"
萧玉檀心绪正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楞住了。
赵燕如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太担心,我尽量帮你。"说罢深深看了他一眼,方去了。
萧玉檀感觉到赵燕如最后的眼神有些不寻常,可是心里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怎么帮师父逃过这场戏,其他不紧要的,也就丢到了脑后,不去想它。
他想了一回,竟然是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就算告诉了两个师弟,也只不过多两个担心的人,没有半点用处,只好命人备了车,出门去了杜府,递了名贴求见杜子云,只盼他能看在和师父多年的情分上,伸出援手。

[19]打茶围
就是到相公堂子里聊天喝茶,相公提供"陪聊"服务。
《梦华琐簿》:"入伎馆闲游者,曰『打茶围』。赴诸伶家闲话者,亦曰『打茶围』。"
[20]叫条子
客人在宴会酒席或者其他娱乐活动中,叫伶人去陪酒,按当时的惯例是写一张字条叫人送到堂子里,所以叫"叫条子",伶人应召前去,叫"赶条子"或者"出条子"。
《清裨类钞》:客饮于旗亭,召伶侑酒曰"叫条子",伶之应召曰"赶条子"。
无论是打茶围还是叫条子,当然都是要给钱的,当时的相公基本都提供这两项服务,就是陪聊和陪酒,但是陪睡就未必了。
[21]对台
打对台,也叫对台戏,就是水平不相上下的演员或者剧团,在同一时期、相近的地点,演出相同或者相近的剧目,一争高低。例如梅兰芳就曾经和程砚秋打过对台。
[22]《双麒麟》
是一出当时有名的粉戏,具体内容讲什么找不到资料了。
《燕兰小谱》:"......究未若银儿之《双麒麟》,裸裎揭帐令人如观大体双也。未演之前,场上先设帷榻花亭,如结青庐以待新妇者,使年少神驰目瞤,罔念作狂,淫靡之习,伊胡底欤?"
证明演这出戏是得脱衣服的,算是当时的"三级片",我猜想,全脱倒也未必,毕竟旦角扮演的是女子,脱光了就不像了,但至少也得是半裸,露出肩膀、背什么的。

第七章
杜子云正好在家,叫了萧玉檀进去,还没等他开口,就说:"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就是你不来我也要叫人去请你。"
萧玉檀吃了一惊,"那您?"
杜子云愁容满面,说:"本来不用你开口,我和鸣玉多年的情分,自然是要替他着想的,只是那许世昌是现今朝廷上一等一的红人,实在得罪不起啊。"
没想到得了这样一句话,萧玉檀心都凉了,半晌,才说:"您认识我师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是知道他的。师父自入了梨园,从来没有唱过一场粉戏,他不同时下那一帮不知廉耻的下作相公,师父最是爱惜名声,一点薄名,都是清清白白唱出来的,《双麒麟》那么龌龊的戏,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露体,不是撕他的脸皮吗?师父苦熬了这么多年,眼看徒弟出来了,他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怎么就连一个好收场都得不了呢?"
见萧玉檀说得动情,杜子云红了眼睛,只是叹气,"他的脾气我知道,一向是清高的。可是人在屋檐下,焉得不低头,你也劝劝他,过刚则易折,不要一味的固执......"
听到这话,萧玉檀猛的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杜子云,竟像不认识他一样。
杜子云被他看得有些尴尬,端了茶杯喝了一口,避开他的眼神,就听见萧玉檀说道:"昨天杜爷才去探望过师父,他病到怎样一个情状您是亲眼看见的,这样还要他上台,不是要他的命吗?"
杜子云急忙说:"这个不用说,我早叫人准备好了,我请了一个有名的大夫,等会随你回去,这几天就给鸣玉调理身体。我这里有一支百年成型的老参,你拿回去,到那天煎了参汤给他喂下,应该能撑到下台。"杜子云话出了口,先前还有些慌乱的神色渐渐安定下来,滔滔不绝的继续说下去:"我安排好了,到时候遣了我的车子在许府后门等着,管叫鸣玉一下台就送上车,回去以后好好调养,好大夫、好药都不缺的。要是他嫌在京城了丢了脸不好见人,等他身体好了,我就送他到我苏州的别院去住......"
萧玉檀越听越难过,浑身都发起抖来,本来想求着杜子云帮帮忙给师父免了这场羞辱,来之前都已经想好了,无论他提什么条件,自己都答应下来,没想到,自己先前想的一丝一毫用不上,杜子云什么都安排好了,竟像随时都能把师父送进许府一样。
一时间,几乎万念俱灰。
萧玉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杜子云的衣摆,抖着声音挣扎着说:"杜爷,不说我师父曾是梨园里的状元,就是那平常的相公,也不是轻易和人落下相好的,何况师父一贯自爱,这么多年来,知心的人唯有杜爷一个!从一而终,您放眼看看梨园里除了我师父还有谁做得到?这样的情分,眼看他到了悬崖边上,您都不肯伸一伸手么?"
说到最后,他的牙齿咯咯的打颤,几不成声,炎炎夏日里,他的脸色白得发青,竟像身在冰天雪地里一样,只是一双乌沉沉的眼睛哀怨的看着杜子云,满眼的慌乱悲伤中,竟有一种透到骨子里的媚。
杜子云先是听了他杜鹃啼血般的一番话,又见了他可怜生生的模样,心里一荡,差点就要答应了,但终究是自己的身家前程重要些,狠下心,扭过头去摆了摆手,不敢看他。

萧玉檀踉跄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杜府。
苏静言不知道从哪里得了风声,正焦急的等在杜府门口,接到了萧玉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结果了,也十分难过,他扶萧玉檀上了车,却骇然发现他全身都是冰的,这么热的天,他却冷得像刚被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进杜府不过是一会的工夫,内衣都被冷汗浸透了。
马车里,静言紧紧的搂住了萧玉檀,连声的说:"师兄、师兄,你怎么了,是不是杜爷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萧玉檀蜷缩在他怀里摇头,竟然笑起来:"不难听,他好......好得很......"
静言更怕了,差点哭出来,"师兄,你别吓我,你要难过就哭吧,别什么都往肚里吞,你这个样子,我看了难受。"
萧玉檀却笑着,颤抖着手抚摸他的脸,说:"我哭不出,不如你替我哭吧。"
苏静言说不出的难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突然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冰冷的嘴唇。
萧玉檀轻轻吸吮着,静言的嘴唇上又湿又凉,咸的,都是眼泪的味道,却让他冰冷的身体逐渐有了热气,身上也不再抖得这么厉害了。他闭上眼睛,感觉到苏静言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面颊上,一滴滴都是温柔的抚慰,冷得发痛的心终于缓过气来。
"我们回去、回去。"萧玉檀蜷在苏静言的怀里,喃喃的说。
苏静言像哄孩子一样拍着萧玉檀,说:"好,我们回去。"

接下来的几天,萧玉檀和两个师弟把能想的法子都想遍了,他们几个刚出道的孩子,没有什么交情深厚的达官贵人,找不到门路,奔波多日,不得要领,倒吃了不少闭门羹。
赵燕如也帮着到处托人,但是毫无结果,他又一次来到度香堂的时候,满脸的疲惫,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沉重的说:"后天就是堂会了,无论如何瞒不了你师父的。"
萧玉檀正亲手给他沏茶,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手上,低声说:"我知道了。"
赵燕如接过他手里的茶壶放在一边,抓住他的手看了看,雪白的皮肤上清晰的红肿起来,皱着眉说:"你这里有没有烫伤药?"
萧玉檀呆呆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摇头说:"不疼。我师父......"
赵燕如打断他,又说:"快去拿冷水泡泡,不然要起水疱的。"
萧玉檀拿手帕在烫伤的地方狠狠的一擦,烦躁的说:"烂了就算,哪里有心思管他。"
本来就肿的伤处,被手帕一擦红得更厉害了,赵燕如看得更加心疼起来,忍不住说:"你开口闭口都是‘师父',要是你师父没了,日子都不过了么?"
话一出口,立刻知道不好,可是悔之晚矣。
果然萧玉檀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孝顺他,难道还指望别人吗?"
赵燕如低了声气说:"是我不好。"陪了不是,看到萧玉檀还是淡淡的,只得叹气去了。
其实他的帮忙,萧玉檀心里很感激的,可是这些日子他每天都是煎熬,每天陪着小心到处求人,看到师父的身体一点不见好,更是忧烦,杜子云送来的医生药材也尽数用了,面子算得什么,师父的性命才要紧。
似乎所有的力气都用完了,却看不到一点转机。
他心里已经开始绝望了,赵燕如的话正刺到他的痛处,才忍不住变了脸色。想到自己竟然要亲自去告诉师父这个消息,心里就是一阵一阵的痛。

孙鸣玉已经病得十分消瘦,萧玉檀怕他承受不住,特意叫春儿给他喂了参汤,才走进房去,委委婉婉的把事情说了。
孙鸣玉却没有像他想象的那么激动,一言不发的听完了,沉默良久,才说:"堂会定在什么时候。"
"后天。"
"够了,"孙鸣玉闭上眼睛,喃喃说:"明天我就干干净净的死了,还落得个清净。"
萧玉檀没想到他轻易的就起了寻死的念头,想要劝,可是又觅不到一点转机,不知道从何劝起。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轻声敲门。萧玉檀开了门,见是春儿在外面,对他使眼色,示意他到外面说话。
孙鸣玉看见了,说:"我都要死了,还有什么话听不得的,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春儿只得说:"是刘老板来了。"
孙鸣玉已经猜到,班主这个时候来必定没有好话,但是班主一贯对他很照顾,避而不见似乎不近人情,便只好说:"请他进来吧。"
萧玉檀去请进了班主,自己和春儿退了出去,只留班主和师父两个人说话,自己不放心,就站在窗外面听着。
朦朦胧胧的,只听见班主的声气说:"......我的祖宗,你死了倒舒服了,可是全班子老老少少......都没活路了......"
萧玉檀只觉得全世界都在把师父往绝路上逼,断掉他最后一点退路,把他推下万丈深渊,要他不得好死。
他慢慢蹲下,把脸埋在膝盖上,紧紧揪住胸口的衣服,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等到班主出来了,萧玉檀拉住他,苦苦哀求:"求您,想想法子,给我们指条明路吧。"
班主刘长庆也不是坏人,可是全班子都着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只得狠着心对孙鸣玉陈述了一番厉害,逼得他答应了,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叹气说:"要有路子,我早就去设法了,还用你开口吗?可惜了,良玉不在京里,不然也许还可以托他。"
良玉?
佘良玉?
这个人玉檀倒是知道,看刘长庆的口风似乎师父和他有交情,但师父怎么从未提起过呢?
这个念头在萧玉檀脑海里盘旋了一会就被丢开了,毕竟刘长庆已经说了这条路走不通,再去想它也没用。
"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法子,倒是......"刘长庆沉吟了一会,还是摇头,"不行,走不通的。"
玉檀见他的口风有松动的样子,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拉着他的袖子问:"是什么?无论怎样,我都要去试试的。"
"难得你有这番孝心,"刘长庆叹着气拍了拍他的手,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考虑一下吧。"
"我知道了,"萧玉檀喃喃的说,"花飞珠!"

静言和静语也在一旁听了,十分担心。
静言担忧的说:"师兄,难道要......"静言不敢说,可是静语是藏不住话的,快言快语的说:"难道要去求花飞珠吗?事情本来就是他搞出来的,要去求他,不被他狠狠羞辱才怪呢。"
"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萧玉檀几乎是立刻下了决心,"我去求他,要打要骂我也忍了。"
静言立刻说:"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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