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书 I————陆凌零

李颜的影像背对着我，正准备转过身去。我的影像却是长发红衣的女子，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地从上半截镜子里看着李颜的背影。
我及时地朝她露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李颜转过头去的一刹那，我的影像晃了晃，瞬间回复正常。李颜似乎还是看到了点什么，动作顿了顿，盯着我的影像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看我。
"怎么了？"我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
"不。没什么。"他笑了笑，打开毛巾的包装，一边擦头发一边走了出去。我跟在他身后，不经意回头一瞥，动作又顿住。
镜子里映着我和李颜的影像。我的一如自身，李颜的却面朝着他自己的背影，眼神狰狞，露齿而笑。那张脸，分明是刚才女子的脸。
似乎察觉到不对，走在前面的李颜停住脚步，便要转过头来。
哗啦--
剩下的半面镜子也成了碎片，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我收回手，朝一脸惊讶的李颜无害地一笑："没事没事，手滑了一下而已。"

第四章 镜魅（3）
第二天早晨，我被李颜从地上的铺盖里揪出来的时候，其实还没有完全睡醒。昨晚李颜没能拗过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睡了床--不过逞英雄的结果就是被硬地板硌得一晚上没睡好。
不过一分钟后我就醒了，当李颜和我一前一后走出房间的时候。
"早上好！"莫俟已经端坐在沙发上，衬衫领口扣得严严实实，一脸人模狗样--他居然在看早间新闻！
我的表情僵硬到可以迎面砸碎一块砖头，估计李颜也是，虽然原因不同。
"你是谁？"李颜先开口。
"你怎么......""出来了"三个字在我嘴边打了个转儿，硬生生扭成了"回来了？"
莫俟耸了耸肩，保持着人模狗样的微笑："凌晨才回来，怕吵到你就没大声--这次出门太久了，真是不好意思。"
李颜疑惑地转过头来看我，我赶忙傻笑，把自己脸上同样的疑惑掩盖住："没事，没事，回来就好--那个......"
莫俟却没接过我的话，而是转身看着李颜微笑："你好，你是安文的朋友吧？我是他的新房客。前阵子出差在外，昨晚刚回。"说着在李颜看不到的地方冲我挤了挤眼睛。
我条件反射地回头去看那间常年没人住的房间。房门居然是开着的，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形。我敢打赌，自从我住进来之后这个房间就不曾有过这么窗明几净的时候。清爽的薄纱窗帘在微风中轻轻飘着，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上端正地放着红衣女子的画像，房间一角放着大旅行箱，床上铺着简单的床单。
--这是哪里呀我怎么不认识？
"你......"我卡了卡壳，"居然还打扫了，我昨晚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对了，洗手间的镜子坏了，我已经打电话让物业来重装，大概一会儿就会到吧。"莫俟视若无睹地岔开话题。
李颜朝莫俟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转头看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进了洗手间。我趁机在莫俟身边坐下来，声音压到很低，恶狠狠地说："你跑出来干吗！"
"帮你打掩护啊。"莫俟漫不经心地耸肩，"暴风雨夜跑到朋友家投宿，结果却发现常年无人居住的神秘房间和不知藏着什么的镜子--你也不想让里面那位今后成天疑神疑鬼吧？"
"你......你不会昨晚偷窥了他的梦境吧？"我怀疑地看着他生龙活虎的样子，"不是说探查他人意念的法术都会很耗精力的吗？"
"安文，你是不是被仲九传染了？"莫俟鄙夷地看着我，一边松开他从来没扣得这么严实的领口，"这么明显的事还需要靠探查意念么？你昨晚破绽那么多，那小子迟钝是迟钝了点，可也不是傻子。"说完笑嘻嘻地凑过头来："怎么样，要怎么感谢我？"
我一把揪住他刚解开的领口，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吼："那你他妈的就可以把我最后一条干净床单偷出来了？还有那个旅行箱！--在那破房间里放过的东西正常人还能用么？！"
身后的洗手间传来开门的声音，莫俟及时把自己的领子从我手里解放出来，笑嘻嘻地丢下一句耳语："你还能算正常人么？"
我气鼓鼓地瞪着他，身后李颜的声音传来："安文，昨晚打搅。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什么打搅不打搅的，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挠着还没来得及梳理的乱发一边打着呵欠送他出门。李颜沿楼梯往下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过头来老调重弹："--说真的，你最近有找工作的打算么？"见我一脸喝了中药的苦样，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什么时候你想找工作了，我随时愿意帮忙。"
"多谢多谢。"我笑眯眯地站在楼梯最上一阶，"有你代替我妈照顾我，她老人家九泉之下也会高兴得睡不着的。"
李颜这次却没像从前一样立刻斥责我胡说，只是默不作声地看我，看得我脸上的笑快挂不住的时候，他才低低地又叹一口气："安文，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你说什么？"我装没听清。
"没什么。"他微微一笑，"我会等到你自己愿意告诉我的时候的。"说完转身下楼，一会便不见。
回去收拾的时候，镜魅居然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镜子里假装画像。
我怀疑地拿起镜子："今天怎么会这么乖？你不是惟恐天下不乱么？"
镜魅仍旧一动不动，只眼神从左边慢慢瞥到右边，瞥到了我身后莫俟似笑非笑的眼神。
"哇--"大家闺秀的架势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就算我听不见声音，看她紧紧护着自己领口装模做样缩成一团的动作和大到不能再大的口型，也知道这家伙正在假装嚎啕大哭。
这次的口型一字一顿，于是我看清楚了。
"他"，"威"，"胁"，"我"！

第四章 镜魅（4）
昨天暴风雨没出门，冰箱里已经差不多空空如也。我烦闷地挠了挠头发，掏出钱包点了点不多的钞票数，不得不下楼去超市采购。
常去的超市不知道在搞什么促销活动，今天分外地热闹。我拎着一购物篮的方便面挤在人群中，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头一阵一阵地疼。
"喂喂，那边的大姐，不要挤！"
"这位大婶，您让让，先排好队！"
"那两位，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明明是我先到的！"r
空气似乎越来越混浊了，周围的人挤挤挨挨，连转个身的间隙都没有。我揉了揉太阳穴，心想一定是昨晚在地板上没睡好的缘故。等回了家，一定要好好补个觉，说什么也不能让莫俟那混蛋再来搅和了。
好不容易付完钱，艰难地往超市门口挤去。越来越多的人还在潮水一样地涌进来，逆着人潮几乎是寸步难行。
"让一让，让一让，别都往这边来啊！"
"那边的，别挤！别挤！别......"
"啊啊啊啊！--"
尖叫声在我身后爆发出来。我迟钝地回头，只来得及看见一整面松脱的玻璃窗直直地朝头上砸下来。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刚过了一会儿。
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暗，隐约地听到有细微的哭声。
我睁开眼睛。
动了动手脚，居然没什么大碍，于是坐起身来。细微的哭声就在身边很近的地方。我往身旁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身艳丽无比的红衣。
镜魅垂着头，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整张脸，一声一声地抽泣着。
我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够了没，哭什么哭？"
她抬起头来，漂亮的脸上全是泪痕，幸而没有化妆不至于哭成个花脸："我......我还以为......你死了......呜呜呜呜......"
眼看泪光又开始在那双水灵的眼睛里闪动，我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了过去："有完没完？装哭也给我好歹专业一点--哭得这么假给谁听啊！"
镜魅哀叫一声一手捂头，泪水刷地一下从眼睛里消失了，干净利落得好像根本没哭过。
"哭一下也不行？我就是看你快醒了，怕你呆在这里无聊么......"连脸上的泪痕都刷地消失不见了，这回开始装委屈的小姑娘。
"我看无聊的人根本是你吧。"我磨着牙扔过去一句，揉了揉太阳穴。
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听到镜魅的声音。如果不是刚才哭得那么假的话，也算得上温婉动人。这里是她的世界，她可以控制一切，包括自己脸上的泪痕。
"是你救了我吧？--你怎么会在我身边？不是让你乖乖地在家里的镜子里呆着的么？"
镜魅乖乖地坐在我身边，一脸的委屈："你家那只狼欺负我......我害怕，就偷偷地藏在你钱包里出来了。"
我愣了一愣，这才想起自己那只不知道在哪个地摊上买的劣质钱包，里面似乎的确有一面小镜子，当初还觉得很女气来着。
打量周围，我们身边一片空旷，稍远的地方堆积了不知什么东西，似乎是镜魅特意清理出来的。三面往远处眺望都是黑暗，只有一面透进亮光，像一整面墙的玻璃窗一样。我起身走过去，一边问道："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玻璃窗的碎片里。"镜魅老实地回答，这家伙看起来十分欺软怕硬，"那时候我看玻璃窗快砸到你了，一急之下就把你一起拉了进来。不过玻璃到底不是镜子，所以我现在能控制的能力很有限。"
镜魅的样子看起来的确很虚弱，几乎有些透明了的感觉，大概是因为玻璃中的成影不够清晰的缘故。
"我是问我们现在的外界是哪里--就是玻璃的碎片在哪里。"我已经走到了光亮的墙旁，往外看去。
不过没等镜魅回答我就已经知道这个不让人愉快的答案了--同时也知道了那些远远的被镜魅推开的东西是什么。
"当然--是在垃圾箱里。"身后的镜魅老老实实地回答。
尝试了几个法术，最成功的一个在我伸进去一条胳膊之后就啪地消散了，幸亏我抽手抽得快。
空间法术本就不是我擅长的，何况还是在自己所不熟悉的空间里。而理论上对这个空间应该熟悉的家伙正坐在一边，无聊地绕着自己半透明的头发，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我是一只小蜜蜂，嗡嗡嗡嗡嗡嗡嗡"，然后就开始不停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喂，你就不能干点正经事么？"我忍无可忍。
"嗡嗡......嗡，正经事？你指什么？"她抬起头，满脸清纯无邪。"--这个？"
说完这两个字，她啪地跳到远处，变成了一个空纸盒，然后直直地冲我飞过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你这叫什么正经--"
"砰"。
世界突然黑了下来。
我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镜魅欢快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我们镜魅的正经事，就是负责变成和外界映出来的一模一样的景物啊。"
所以说刚才发生的情况就是：不知谁扔了一只空纸盒进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垃圾箱，正压在我们这片碎玻璃的上面。于是，方才那一面墙的光亮也被纸盒挡了个严严实实。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原地坐下来，开始尝试用意念召唤自家那两只契约妖。
先回应的是仲九："--忙着呢，啥事？"
"你在哪呢？"我没好气地问。
"医院。有个家伙快咽气了，我等着魂出窍了之后吃他的魄。"
"你不能等他进太平间之后么？就算没有了魂，魄不是还是会留在体内至少七天？"
"不，不，这个家伙看起来特别好吃，我可不想中途出什么意外。何况这种难得的美味当然是越新鲜的越好了。--对了，找我什么事？"
我翻了个白眼："你主人我有麻烦了。"
"你在哪？"
"我也不知道。"
"--什么？！"
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情况，仲九沉默了片刻。
"不如你还是找莫俟吧。"
"你他妈的说什么？一天到晚给我惹麻烦，用到你的时候就知道给我推三阻四！"
"反正空间法术我也不熟，就算找到你也没用。这种事不是狗妖最擅长了么。--啊，死了死了！"
丢下最后一句听起来分外兴奋的叫喊，仲九的声音就彻底消失了。
"妈的！总有一天噎死你！先把老子从垃圾箱里捡出来会死么？！"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在垃圾箱里多呆一会儿也不会死。"
另一个懒洋洋带着调笑的声音响起来。
"你呢？在哪？"我口气恶劣。
"在街上。"莫俟口气轻松。
"我记得你不是从不出门？大白天的在街上干什么？"
莫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懒散："找垃圾箱。"

第四章 镜魅（5）
在黑暗里等待的时间总显得格外地长。我坐在地上，闭目养神。昨晚没睡好，今天一直头晕晕的。这么一会儿，那种疲惫的感觉又涌上来了。
"喂......喂？"身旁有个怯怯的声音响起来。
"干吗？"明知道就算睁开眼还是一片黑暗，我仍旧习惯性地抬起眼皮，朝眼前的黑暗尽力看去。
"不要不理我，呜呜呜呜，我一个人好害怕......"
我朝着声音来源一巴掌扇了过去："你的演戏癖又上来了？"
巴掌落了个空。这次换了个小女孩一样委屈的音调："不要打我，我不是坏妖怪，我从来不害人--"
我无力了。重新闭上眼睛，试图忽略身旁的声音。镜魅自怨自艾地咕哝了一会儿，没有回应，渐渐地安静了下去。不过只过了一会儿，她又断断续续地小声咕哝起来："真的，我从来不害人。我知道有的镜魅会吸照镜人的精气，然后等自己力量足够强大的时候就可以和照镜人互换。我一个人呆在这里也很寂寞，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人......顶多，顶多就是无聊的时候吓吓人而已--我就是太无聊了么，偶尔玩一点恶作剧也不可以么......"
我突兀地开口，打断了她苍蝇一般嗡嗡嗡嗡的自言自语："喂，反正没什么事，说说你是怎么成形的吧。"
黑暗里有一阵子的寂静，似乎镜魅正努力回忆着。然后她慢慢地开口："我也不记得了，就记得有一天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非常漂亮的姐姐，正在镜子外面看我。"
我点了点头。镜魅的样子总是照着成形后第一个揽镜人的形象幻化出来的。
"她似乎比普通人灵气高一点。那面镜子被她用了很久，慢慢地就有了我了。"
"我也不知道那是哪个朝代。不过，她好像很喜欢穿红衣服，一直都是红的。而且她是个特别端庄的人，我怎么学都学不像。"
"有一天，她穿着的红衣服特别好看。听说是要嫁人了。"
"再后来，我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她。再见她的时候，她穿的就不是红衣服，而是白衣服。"
"听说，她跳河死了。"
"再然后，他们把镜子殉葬了，我就一直呆在地下。呆了不知道多久，好像是山坡上的泥土被冲掉了，我就露了出来。"
"后来被人捡去卖废品了，后来就被你带回家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寂寞吧。"
话音刚落，就有个什么东西扑到我身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哇哇哇哇，我真的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