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棣之华——伊芙

      “原来皇后说要感谢，就是为了此事。”我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番，终于重新积聚勇气开口，“皇后不必为臣多虑。建筑别院工程浩大，耗费财力物力，非可行之举。皇后临盆之时，臣自会搬回史官大院。”

      “可是……”皇后讲话的调调与皇上略有几分相似，不过多了一些柔媚的气韵，“宁大人不能将那别院当作我们约定即成的谢礼吗？”

      哈！我怎会不想要一间专为自己而建的奢华别院？可惜天命注定宁常华只是一个苦命的小小史官，要不起恁多东西。

      只怕真把那淫乱奢靡的后宫别院建造起来，不出时日，我的名声可就响到不仅仕女太监丞相大人们要明里暗里说三道四议论是非，还得名载史册遗臭万年，供千秋万代作反面事例辱骂唾弃。

      “不必了。皇后好意，臣早已心领。”我婉言拒绝。

      28

      没在轿子上颠簸多久就来到宇文府邸。

      将军府门前青石雅木，简砖素瓦，朴实有致。门旁两护卫手持长矛，目不斜视，谨严而立。叫人不禁感叹宇文豪将军的清廉俭约果真名不虚传。

      下佣引我入内，一路上清静无尘，卵石走道硬朗，小池碧波潋滟。然后就见将军立于大堂之外拱手相迎。

      “劳烦宁大人前来探望小儿。”将军虽已白发苍髯，却依旧身体康健，话语之间流泻丹田之气，声声有力。手臂腰腹上的肌肉丝毫没有松弛迹象，定是每日都有勤加锻炼。

      “应该的。常华平日多得宇文大人照顾，将军勿要同我客气。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请笑纳。”我示意宁儿呈上礼物，这才随他去大堂就坐。

      将军派人回房招宇文尊出来，接着转身请我用茶，自己也端起浅呷一口，忽然神色凝重道：“大人来得正是时候。小儿自从大漠回来便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成天无精打采寻死寻活。我这条老命都快被他气没了！我知道他听你的话，帮忙劝劝吧。”

      “那是自然。”我答应道。

      没料想对于宇文尊而言，被擒大漠竟是如此大的打击。身为一个功勋卓著的大将之后，能够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可谓死而无憾，但是遭敌捕获囚禁还要被迫苟活于世，实乃一大屈辱。

      看来他也是个不曾遇过挫败的娇贵公子哥。

      正想着，方才去叫宇文尊的那人回来禀报，说公子不愿见客。

      “唉！”将军大叹怒骂，“不争气的东西！”

      我看他捶胸顿足好不痛苦的样子，于是起身道：“将军如不介意，常华可否亲自去到宇文房中？”

      他黯然的眼里瞬时放出一阵灵光，急忙作揖：“那就有劳大人了。”

      ☆☆☆☆☆

      砰砰！

      “宇文？”没人应答。

      砰砰砰！

      “宇文尊？”还是没人应答。

      砰砰砰砰！我感到自己脑门上的青筋已经逐渐浮现出痕迹了。

      “宇文尊你个缩头乌龟！像女人一样躲在房里做什么！被大漠人阉了啊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只手从里头伸出，猛拉我进去，又“啪”地合上门。

      我站稳脚跟，假意拍拍身上灰土，悠哉地坐到屋子正中木桌旁，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递到嘴边。

      “宁常华，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不知吃错了什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害我嘴里那口茶全都喷到地上。

      “宇文尊！你去了趟大漠倒是蛮横不少。”我把杯子敲在桌上冷笑，“在那边找不到大将风范，回来跟我显摆有何用？”

      “宁常华，你是特意来嘲笑我的吗？”他双手握拳，嘴唇抿得惨白，好似随时要晕倒的样子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瞪我。

      我不理他浅显的愤怒，顾左右而言他：“我带补品来给你调养，看你在那边受人虐待，也挺可怜的。”

      “我不需要同情。”他撇开头回床上躺下，被单凌乱地散在一旁。

      我走到床边坐下，看他朝里缩了缩身子。

      “宇文尊，你几天没吃饭？脸上骨头都凸出来了。寻死也不是这么个寻法，你腰上那把刀不是挺锋利？何不一刀了结，来的痛快？”

      一阵沉默过后，他闷闷的声音自下飘上：“父亲大人说刀是杀敌的工具，不可染上我自己的血，否则对不起铸剑师。”

      哼！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唯父命是从。

      “喂！”我胳膊肘靠过去撞撞他，小声道，“大漠人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至于要死不活的吗？就算被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修养十天半个月照样是条好汉。你这命留着还能孝敬‘父亲大人’和皇上，难不成想宇文豪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

      “别跟我提大漠人！下次再看到大漠禽兽，我一定要他们碎成污泥来痛雪前耻！”他龇牙而起，恨不得能一口吞下整个大漠蛮族。

      “好！好！你跟我说也没用。先起来吃点东西吧。”我开门唤人煮了点易消化的汤食端上，催着他一口一口咽下。

      嘿！现在形势逆转了，想当初他把我关在史馆大院教训这教训那，一付过来人姿态倚老卖老，如今这帐还不是被我讨回来？

      满足地望他没喝几口汤，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我让宇文尊待在房里继续吃他的，自己跑出去看。脚刚跨出房门便一头撞上个人，抬头一看，居然是皇上。

      流年不利，最不想看见他的时候偏爱在人眼前晃悠。

      “宇文，身体可好啊？”

      皇上拽着我大步踏回房中，宇文尊见状就要下床行礼，被皇上拦了回去。

      “不必多礼。”他到桌边坐下，瞅瞅桌上我刚喝的杯子，抬手给自己也斟满一杯。“在大漠的那段时日里，米尔族人可有刁难你？”

      宇文尊愣了愣，支吾半天没憋出一句话，冷汗却出了不少。

      我见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即刻挺身而出挡驾道：“宇文大人身体不适。皇上，我们还是改天再来吧。”

      皇上不动声色地举起茶杯慢饮，很久才放下，瞟我一眼，轻轻勾起嘴角：“宁大人，朕是在问宇文。”

      我被他瞟得浑身起了不少疹子，忽然感到一股阴冷的错觉。

      “大漠蛮族并未刁难于我，多谢皇上关心。”宇文尊天生不会说谎，从小到大一个德行。所以这一句谁都听出有假，不过没人戳穿罢了。

      “哦，那便好。宇文记得好些养病，一个月后朕要看你威猛如旧地来参加和谈庆典。”他说着站起整整衣衫褶皱，回头命令我道，“宁大人，我们回宫。”

      29

      站在宇文府邸外迟迟没有离去。我坚持要坐自家轿子回宫，而皇上偏想我入他的轿子。两人就那样僵持了很久，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最终威胁道：如若不上他的轿子就强行抱我上去。

      于是我只得妥协。

      坐上皇上的大轿感觉有些愤懑，我撩开帘子朝外头张望，看完这一边又绕过他的长腿接着看另一边。皇上静静观望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的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你在看什么？”

      我看着轿外随意道：“找找大内密探藏身何处。”

      “密探？”他不明所以拉我的手搁上他肩膀。

      “咦？皇上没有派密探‘暗中保护’臣么？”我跪坐他腿上故作惊讶，“臣一直以为皇上很担心臣的安危，所以秘密派遣大内密探相伴左右。否则您怎会恁轻易便得知臣的行踪？”

      他颇不赞同的摇头道：“宁大人没有听过心有灵犀一说？”

      “臣向来只听闻‘心怀叵测’。”我没好气地反嘲。

      皇上挑起眉角默默凝视我。好一阵，忽然大笑出声，脑袋伏在我肩头一抽一抽地抖动，激得我憋红了脸。

      “有什么好笑的！”举手推他，他反儿搂得我更紧。

      我拚尽全力与他拉扯，结果被按在了凳子上。

      “常华啊！你喜欢什么颜色？”他终于止住笑，抬头问我。

      岔开话题向来是皇上的拿手绝活，可惜我总也不懂得吸取教训。

      “颜色？问这做什么？”

      “我和皇后打算为你造个别院。”

      原来是这事。

      我摇头道：“皇后娘娘早些时候提过，已被我回绝。修建别院需耗费大量木材，劳气伤神。树木还是长在林中最为合适。”

      “这样。”他应着便不再说话，约摸也猜到我比预料的早得知皇后怀孕之事。

      “皇上放心，待到下月和谈完毕，臣自会搬回史馆大院。”我见他张口想说什么，立即打断，“史书也即将完成，望皇上到时满意。”

      “史官大院清爽闲适也挺好，可惜离皇宫远了点。”他烦躁地揉我的发髻，直到墨绿色簪子顺着黑发散落下来，掉在地上。“哦！胡虎夫妇今儿也回到京城了。”

      我大喜：“胡虎回来了？怎么不早说！该去接他的呀！”当然如若嫂子同意，还要与他痛饮一晚，庆贺他们凯旋而归才是。

      我爬到前头打算喊轿夫折返，被皇上拉回来：“迟了。他们都来宫里参见过了。”

      颇有些失望地靠回他胸前，感到阵阵暖意。心中暗忖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还能持续多久，阴郁情绪渐笼上心头。

      皇上不知我的心境变化，探手抚过我额头刘海，动作很是轻柔：“常华，你真是为我觅到一方人才啊！我已封胡虎夫妇为定远、镇远将军，过几日你直接去将军府拜访他们吧。”

      我扯开嘴角笑笑：“胡虎一定乐不可支了。”

      ☆☆☆☆☆

      浑浑噩噩间，一个月很快过去，大漠那方派遣的使者来到皇宫，皇上郑重其事召集所有大臣共募此事。宇文尊推说病未痊愈而缺席，但是允诺了参加晚上烟火大典。

      我立在大殿左侧前排显赫的位置，正面对右侧脖子日益增长的李丞相。只见他微微扭头拿眼白瞥我一下，接着暗自冷哼，好不傲慢。

      我不理他，回头看大漠使者沿红色绒毯一路从殿外大步跨入，走得极具气势。

      带头那人一头蜷曲的金色长发轻巧有致地挂在背后，质地奇特的虎皮褂衫斜搭胸前，裸露出渗着清汗的麦色肌肤，胸前两块坚硬的肌肉几乎能与胡虎一比高下。他下身麻布长裤宽松地随举步动作不断左右晃荡，长及膝盖的皮靴光滑锃亮，而腰间那把月牙形弯刀上镶嵌的星碎宝石却更加夺人眼目。

      随着使者向前迈动的步子，我直感脖子上冒出的如雨冷汗就要湿透衣领，急忙垂下头，希望不要被他发现。

      为什么？

      为什么竟会是那个金毛熊？难道米尔族其他贵族全都以身殉国，只剩下他一个？怎么所有与我结过冤仇的大人物都一个个接二连三地登场，这个世界未免太小。

      小王爷走到身边停下脚步，右手按在胸口，弯腰冲皇上行礼道：“尊敬的汉族皇帝，我——米尔族的小王爷，代表米尔一族来此与您商议两国共同繁荣的对策。”

      “无尚欢迎小王爷驾临，请入座。”皇上举手命人抬来一把白玉雕琢而成的镶红小椅摆在大殿正中。

      “不必了。”小王爷瞅一眼与他伟岸身躯毫不相符的椅子，心知皇上有意刁难。“我比较喜欢立着说话。常年坐不离席，忽然站起来是会‘昏庸’的。”

      对于小王爷的狂妄行径甚为不满，我不自觉就拿了鄙夷的眼神看他，没料他竟忽然转头，目光恰好与我对上。

      我霎时慌乱不知所以，就见他唇边荡起一抹诡异的微笑。

      30

      与小王爷四目相接，我困窘无比，尤其是看到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令气氛更增添了一份恐怖意味。

      没有理由的。相隔一年多，他不可能还记得茫茫荒野之中那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胆敢当众诋毁他的流犯。

      果然，他瞥完这边，立即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我暗自抚平心绪，顺了一口气。

      “米尔族的要求十分简单，只要皇帝你一句话，我们便可以和睦相处。”小王爷仰头看宝座上的皇上，口气极为放肆。

      “哦？”皇上轻笑出声，眼角眯出一条美丽的弧线，“不妨说来听听。”

      小王爷甩了甩身后的淡金色长发，抬腿跨前一步道：“米尔族皇帝希望你开放商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