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果呈半透明状,看上去饱满多汁,仿佛有着莫明的诱惑力,慕容非觉得腹中饥饿、咽如焦灼,忍不住伸出手去。离那株植物还有两三尺的距离,岩石边的草丛中忽然传出“嘶”的一声异响。慕容非眼神敏锐,余光瞥见一条长虫由草丛中蹿出,迅如闪电,一惊之下伸到半空的手臂即刻缩了回来。
幸亏他收手得及时,只见一条三尺多长、儿臂粗细的蛇盘起身子,将那株植物圈绕起来,嘶嘶地吐着红信,似乎在宣告占有权。慕容非仔细端详这条长蛇,发现它长相奇异从未见过,细颈大头,青质白章、色如绶文,蛇头上隆起一团状如鸡冠的暗红色肉瘤,显得有些狰狞。
慕容非不觉心生惧意,生怕它扑上来狠咬一口,忙将身子一矮,藏到岩石下面。
等了半晌没有动静,他慢慢抬头一看,那条长虫正吞食着最后一颗朱果。他心下恼怒:明明是我先瞧见的,居然让条虫豸抢先了一步。顺手拾起一块硬石,冷不丁朝蛇头砸了下去。
那蛇吞吃了朱果,如同人喝多了美酒佳酿般显得有些懒洋洋的,一时间动作也迟缓了,竟被他一下砸中了硕大的脑袋,顿时鲜血四溅。慕容非又狠砸了七八下,但见蛇头稀烂如泥,粗长的蛇身扭曲弹跳着,不久便寂然不动了。
慕容非出了口恶气,抹去溅到脸上的蛇血,发觉不但毫无腥气,而且馨香如朱果,暗忖:难道是因为它吃了这果子,连香气都渗入体内了?忍不住伸舌去舔,清甜中带着股凉气。
他饥肠辘辘之下,也顾不得有没有毒,一手扯着碎裂的蛇头,将蛇身凑到嘴边大口吮吸起蛇血来。
那血香味浓郁,入口本是冰冷的,到了腹中却如同燃起了一团火般灼热起来。慕容非只觉原本发寒的身体逐渐温暖,暖意随着全身筋脉游走,直抵四肢百骸。他饿了许久,吮干了最后一滴血还觉得意犹未尽,又打起蛇肉的主意来,谁知这条蛇虽不太大,蛇皮竟出乎意料的坚韧,用锋利的石刀划了半晌也没弄破个缺口。
慕容非拎起蛇身翻来覆去地瞧着,自言自语道:“奇怪了……这么坚韧,那它该如何蜕皮?”仔细搜寻之下,果然在颈下面发现了一条颜色极淡的红线,试着用石刀使劲一划,蛇皮向两边翻开来,露出淡粉色的蛇肉。
慕容非心中大喜,迅速剥皮剔骨,掏出内脏,就着涧水冲洗干净。可惜没有火种生火,只得生食,好在蛇肉鲜香柔软,口感甚好,三下五除二吃得干净。肚子一填饱,好奇心便上来了,将蛇皮当腰带绑在身上,又拿手指在内脏里一阵拨弄,竟抠出个鸽蛋大小圆溜溜的丸子来。他少年心性,见这丸子雪白可爱,忍不住放进嘴里含吮了一下,谁知一骨碌滑进腹中,怎么也咳不出来了。
正当他咳得眼泪汪汪,陡然背后一个声音怒喝道:“小畜生!我辛苦三年培育出这一株九星贝叶,好不容易才将赤冠虺王引来,你居然把它吃了!”
慕容非大吃一惊,回头一看,一个手执青碧筇之人站在身后,一双寒眸盯着地上七零八碎的蛇骨,满面痛惜之色。
这人乍看上去约二十许,面似冠玉、目如朗星,丰神俊逸,再细看他乌发间银,眼梢唇角细纹丛生,眉宇间笼着浓浓的沧桑之色,又像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了。只见他手中竹筇青翠玲珑,散发芒鞋,身着一件宽松的白色亚麻长袍,衣袂翻飞之际,倒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可惜面上阴冷邪魅的神色却将这几分道骨仙风破坏殆尽。
白袍人满面怒容,道:“小子无知,坏我大事!趁早给我叩头谢罪,还可留你一条全尸!”
慕容非性子倔傲,哪肯做屈膝保命之事,当即回道:“草上无名,蛇上无字,我又怎知道是前辈之物?如今吃了便是吃了,杀了我也于事无补。”
白袍人道:“你这娃儿好倔强,真不怕死?”
慕容非怨愤地道:“怕了怎样,不怕又怎样?我从崖上被人扔下时本就该死了,多活了这一刻半刻也不过是上天的戏弄。反正我就是个没爹的野种、婊
子养的赔钱货,就是丢在路边发臭发烂了也没人会瞧上一眼!”
他越说越激动,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对着一个陌生人将自己的身世,将堆积数年的满腹委屈、怨恨、愤懑与自卑统统宣泄了出来。
白袍人却仰天长笑起来,笑声如金石震鸣,惊飞了一群林鸟。
“我还道是何原因让一个黄口小儿这般自怨自艾呢!”
慕容非听他满不在乎的语气,羞愤交加,正要怒加反斥,却听他接着道:“若是你盲眼瘸腿,我反而有几分同情你;我看你不痴不愚、四肢健全,倒不见与旁的人有何不同。将来跃了龙门也好,掉了泥淖也罢,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与你父母何干?”
“我自幼颠沛尘土之中,亦不知父母是谁,可是在二十年前,即使是贵胄子弟、武林名宿,也得跪在我脚下磕头求我饶他一命……”
白袍人神思恍惚,似乎忆起了陈年旧事,忽然面色一冷,道:“英雄不问出处,这世间只有一条生存法则,那便是‘弱肉强食’!你想成为人上人,除了将自身变强,再无他法!”
说罢衣袂一甩,翩然而去。
慕容非默不吭声,紧随在他身后。他走到哪,他跟到哪。
白袍人终于停下脚步,转头冷冷道:“你已捡回一条命了,还不快滚?”
慕容非扬起头,神情坚毅,目光灿如天际寒星:“我要变强!我要做人上之人!”
白袍人道:“关我什么事?”
慕容非道:“是前辈教我懂得了这个道理,我就要跟着前辈。”
白袍人寒声道:“我最烦人缠,再跟着我,就杀了你!”
慕容非道:“我这一条命也算是前辈恩赐,除非前辈杀了我,不然我还是要跟!”
白袍人语塞,良久后叹道:“我就算到今日若出门必然冲撞月煞、戾星难缠,却还是躲不过……罢了罢了,你我身世类同,说不定真是有缘,你爱跟就跟吧。”
若他能算出慕容非此时心中所想,不知会作何表情。慕容非心想:这山谷看上去黑黝黝的,又多毒虫猛兽,我即使能捱过三两天,终也是必死无疑。不如跟着他去,他方才不杀我,日后更没有理由杀我。曾听武林逸闻,说深山幽谷中多隐逸异人,若我运气好碰上的这人便是其中一个,学成一身绝世武功,便能横行江湖了。以身做赌,再怎么也比一个人等死强。
白袍人怎么也料不到,他今日遇上的这戾星,年纪虽小,利己之心却比任何人都重,已暗自盘计着如何将他全身罗掘一空了。
白袍人步履虽轻敏,速度却不快,慕容非身上带伤,一路勉勉强强也跟得上。沿着溪畔涧道蜿蜒行了约半个时辰,山势一转,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四面峭壁密林包围着一片几十亩见方的平坦谷地,其上点缀着一座座葱郁竹林,由瀑布冲刷下来的山涧水从这竹林中曲折穿过,在西面山峰前分为两股,不知流向何处。
竹林临水处是一座铺着白茅的竹舍,外形随意却不粗糙,看上去已历好些岁月,茅草都发黄了,依旧显得结实坚固。
白袍人在竹舍前停下脚步,瞥了眼慕容非满是血污灰泥的破烂衣裳、卷曲纠结的乱发与脏兮兮的脸,嫌恶地挑眉,道:“不许跟进来!”
说罢进了竹舍,片刻拖了一个硕大的竹桶出来,又提了溪水在院中的石灶上烧热,倒进竹桶中。
“衣服脱了。”
慕容非爽快地脱光衣物,看了看身上黏着乌血的伤口与桶中热气腾腾的水雾,一咬牙爬进去。
伤口浸泡在热水中,如刀割般疼痛难忍,慕容非疼得直冒冷汗,不禁叫出声来。白袍人却在他头顶一按,将他整个塞入水中去了。
“唔……”
“洗干净点!”
换了两桶热水之后,白袍人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往第三桶热水中倒进了许多捣成糨糊的草泥。慕容非觉得全身裹在粘稠的泥浆中,飘浮在水面的草叶草根味道香臭混杂直呛鼻孔,很是难受。
白袍人将手中青碧筇在桶中搅了搅,绿烟袅袅,道:“泡上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慕容非扯了扯粘着药泥的长发,问道:“前辈这是在为我疗伤么?”
白袍人颔首道:“小子还挺聪明,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非。景慕的慕,人是容非的容非。”
“谈吐不俗,念过书?”
“念过《诗》、《论语》,还有《礼记》。”
白袍人不以为然:“《诗》《易》还勉强可学,其他狗屁文章不瞧也罢。诸子百家,当数儒家最为害人,什么天为地纲君为臣纲,好端端的脑袋都读成迂腐木头了!跟着我学阴阳纵横之道、兵战谋略之法,足以定国;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足以修身,如何?”
慕容非听得怦然心动,道:“前辈愿意收我为徒?”
“你我无师徒之缘。”
“那……敢问前辈名讳,又该如何称呼呢?”
白袍人面上微有不悦之色,淡淡道:“区区‘隐玄居士’。你称我‘先生’即可。”
慕容非年少却颇有心计,见他隐居幽谷又不愿透露真实姓名,猜测其中必有隐情,原本还想提及习武一事,此时心念陡转,忖道:这人性子冷僻、喜怒无常,万一犯了他的忌讳,说不定又要赶我离开,不如等跟他相处熟了再从长计议。
随即拱手作礼,恭恭敬敬地道:“先生。”
隐玄居士将他仔细端详一番,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蛋,“人聪明,长得也俊俏,收你作学生亦不算丢我的脸。”
慕容非心道,这人还真自负得紧,面上却装做喜出望外:“愿受先生教诲!”
隐玄居士哼了一声,道:“狡童。等你见识了我的本事,自然会心服。”
第三章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慕容非跟随在隐玄居士身旁不觉二月有余,日夜苦读,不敢有半分怠慢。隐玄居士有兴致时,也教他些琴棋书画之类的技艺,见他尤通琴棋二道,不由多指点了一些。时日一长,他不仅能挥手招月、余韵绕梁,连对弈也由十局九败进至平分秋色,连隐玄居士也暗叹:此子资质过人多矣!
真正令他愿意倾囊相授的,却是因为一件偶发之事。
一日,慕容非在内室打扫时,瞧着偶然翻出的一副图画发起了呆。那画儿上的图案极其怪异,数量众多的黑点与白点依一定章法排列成纵横之势,有的三五个黑点一排,有的七九个白点一列,间有长短不一的线条相联结,看上去毫无规律,可其中似乎又隐藏着难以揣度的玄机。
隐玄居士进房时,便见慕容非手中攥着块抹布,目光灼灼地盯在图画之上,连他站在身后都不曾发觉,似乎全部心魄都被这幅奇异图案夺去,物我两忘。隐玄居士眼中精光一闪,也不出声,负手而立,静静等待。
暮色渐渐沉了下来,山岚雾霭混杂着夜晚的湿气弥漫而出。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慕容非长长吐了口气,忽然听身后声音道:“你看出了什么?”
慕容非一惊,回头行礼道:“先生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曾发觉。”
隐玄居士目光如炬,催促道:“快说!这幅图,你究竟看出了什么?”
慕容非面上浮起赞叹与激动的神色:“好奇妙的图!乍看上去只是一堆纷乱的黑白圆点,其实其中大有深意。”他伸手一指,道:“先生你看,这黑白两色,不就代表着天地阴阳?居于中央的五个白点不就代表着五行?其他圈点单数为白、双数为黑,即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再加上四方型布局,暗合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易》有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由此看来,此图表示的是阴阳五行所生成的物质与物象居于一个统一体中,相生相克,彼此约束又生生不息。”
隐玄居士震惊,跌坐于竹簟之上,良久方才叹道:“十三稚子,竟窥破了宇宙真理、天地玄机,如此早慧,不知是福是祸……”
慕容非不解道:“先生此话怎讲?”
“你可知这幅图画的是什么?这便是《河图洛书》!远古之时,龙马跃出黄河,身负河图;神龟浮出洛水,背呈洛书,伏羲便根据河图洛书绘制了八卦;之后大禹治水,河伯献河图,宓妃献洛书,使得大禹终于战胜洪水。天地之数,尽在此图之中。想当初,师祖手绘此图,我足足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有所领悟,如今你才看了不过两个时辰,便能略通皮毛,真不知是天赋异禀,或是误打误撞?”
“先生……”
隐玄居士骤然一跃而起,大笑道:“且管它是福是祸!能遇见像你这般资质绝顶之人,我这一身奇术终于后继有人,青出于蓝、冰寒于水,不亦乐乎?哈哈哈哈……”
他狂喜之下,一把将慕容非搂进怀中道:“好孩子,从次后我必空瓶腾水、倾囊相授,你可别辜负了我一番心意!”
慕容非与他朝夕相处多日,从未见他对自己如此亲热,难免有些心慌意乱。他自幼失怙,孤苦伶仃,除了娘亲以外,几乎没有人对他表示过半点亲善之意,如今反而不习惯跟人亲近了。心中一面别扭,一面却又生出隐隐约约的暖意,回答得倒也情真意切:“先生教我的一切,容非必尽心学习,绝不辜负先生期望!”
隐玄居士此时眼中泛着热光,拉了慕容非盘腿坐在他床上,滔滔不绝地道:“图上黑白点,分别代表天地之数。天数二十五,地数三十,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河图》之虚五与十者,太极也;奇数二十,偶数二十,两仪也;以一、二、三、四为六、七、八、九者,四象也;析四方之合以为乾、坤、离、坎、补四之空以为兑、震、巽、艮者,八卦也。《河图》以五生数统五成数,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而同处其方,盖揭其全以示人,而道其常,数之体也。《洛书》以五奇数统四偶数,而各居其所,盖主于阳以统阴,而肇其变,数之用也……”
慕容非听得如痴如醉。今日的他并不知道,这一幅《河图洛书》,在将来情势危急之时,救了他一条性命。
自此,慕容非的学业中又多了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等等科目。与隐玄居士相处越久,越觉得此人一身奇才、深不可测,几次忍不住打探他的来龙去脉,一说到武林中事,不是被他轻描淡写地糊弄,就是冷冰冰地顶了回来,简直是无计可施。慕容非等了许多日子,却不见他一个字提及习武,心中不免焦灼起来。要知道他在括苍派三年,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学成一身武功啸傲天下,只苦于没有门路,如今名师就在眼前,却不能拜师学艺,心中委实郁闷得很。
谷中生活清淡,慕容非平日也只做些砍柴挑水的杂活,闲下来一想到自己的心事,就在竹林弹琴作歌:“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