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悄无声息的滑下脸颊,流进嘴里,酸甜苦辣都有。
曾用自己的唇,去触碰他的唇,只为让他喝下那一口清凉的水,那个瞬间,一辈子停留在记忆最深处,不敢回忆。
年光久了,心变硬了,地位,环境变了……终于,几乎忘了少年时代的温存。
“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我,我看到你一直拿着我给你的锦囊,所以我知道,你从来不会抛弃我……”
眼角余光看到枕边相叠的两个锦囊,心里一阵唏嘘。
他抚摸着我凌乱的头发,曼声吟道,“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苦笑道:“你又这样,说了好多次,我是男人。”
胤琅恍若未闻,凑近了轻声说:“轩,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叫我一声夫君,就一声。”
我一时楞住。
每次欢爱过后,他总是会提出这个要求,不管他怎么撒娇,怎么佯怒,我从来都不会应允他……我半启了唇,隐约似要唤出一声,语声却凝在了唇边,终究化作一声微不可辨的叹息。
今天,即便知道结局,我仍然叫不出口。
他一动不动地,沉默地看我。我亦静静垂眸,没有言语。他突然叹了口气,认命的在我旁边躺下,瞄了我几眼,嘀咕道:“不就是一句话么……”
长久以来,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轻佻无赖的态度,但今日……这样的话,就让他说说又怎样?以后,怕是想听也再听不到了。
我别过脸去,心头渐渐揪紧,忍住颤音,轻声道:“你明知我不愿意的……”他怔了怔,随即在我耳边一边喝气一边说:“不说就不说吧……以后,只要你不再冷冰冰对我,肯原谅我之前的所作所为……我就不会再做让你不快的事情……”
我微微点头,眼前却涌上水雾,他目光深邃,将我揽入怀抱,久久不语,我伏在他怀中,深深藏起脸庞。
他把我搂紧几分,“你的身子好冷,喝点温酒暖暖身子,好吧?”
不一会,温好的酒就送到了面前,绿色的琉璃杯中盛满了清亮的液体,热气飘散在空中,有着醉人的芬芳。
我轻笑举杯,将杯口凑近嘴边,胤琅却制止我,我不解的抬头,他幽黑的眸子里一片火热,热烈至极,握杯的手竟然微微颤抖。
他说:“合?。”
我手上一颤,杯中清酒洒出,溅湿衣袖。
他轻轻地握住我的手,缓慢但坚定互勾绕手臂,手心似乎带有滚烫的温度,眼光炯炯,不容我有半分的拒绝。
“合?。”
我眼眶湿润,却悠然一笑,说:“好!”
仰头举杯,清亮的酒流入口中,一片甘醇悠长,异香缠绵,入喉柔绵不绝。温暖昏黄的灯火下,身体的冰冷尽数抛去,合着他缠绵迷离的目光,只留暖意融入四肢肺腑。
合?,行夫妻之礼,三生石上定终生,从此不离不弃,拥有完完全全的彼此。
他夺过我手中酒杯,连同他的扬手扔掉,继而环住了我,隔着薄薄的丝帛睡袍,感到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在我耳边轻声道:“现在,就算你不承认也不行,你是我的……”
我望向他,曼声轻笑,他盯着我,“轩,你的眼睛真是漂亮……墨色瞳仁,闪着明亮的光……你从江南得胜回朝,我站在城楼上,看到蓝盔白马的你,英姿飒爽,从容归来……含笑顾盼,美的犹如天人下凡……”
他微微前倾,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浓浓酒气挥之不去。
四下悄然,夜风拂衣而过;更漏声声,分外清晰。
我被他吻着,半阖着眼睛望向罗帐外,微亮晨光隐隐而入,越显凄清。
想要抚摸他的眉梢,刚刚抬手,一阵凛凛麻意骤然而出,心跳陡然加快几分,痛,只有痛,钝钝的从身体各处传来。一点一滴,撕扯的身体刺痛不已。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他,说:“胤琅,我想出去走走。”
第四十五章
清冽寒气扑面而来,呵气成霜。
天空是一种灰蓝的色调,郁郁沉沉,细小雪花从天上缓然飘落,密密在青砖地上铺就一层白色,走上去,颇为有些滑。
身体浮软,我半倚在胤琅身上,被他随意的带着走,酒意被风一激,立时有些眩晕。
“这么冷,为什么非要在这时出来?”
他口气略微不满,带着些许责问,我恍若未闻,微微一笑,说:“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凌熙二年……不,凌熙三年,一月一日。”
“是吗……都过了好几天了。我还记得,我从鲜狄回来那天,好像是凌熙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说着一股血气涌上,我低头剧烈的咳嗽几声,抬手想要抹去嘴边痕迹,手腕竟然酸麻到无力,只能由着他给我细细的擦去。
他脸上一阵心疼,懊恼不已,“这里风大,还是不要走了……回床上好好躺着。”
我摇摇头,裹紧暖袍,说:“我想看看日出。”
走至一方开阔之地,我双手搭上冰冷的垛口,冷风打着旋擦过脸颊,割面如刀,身边营火霍霍燃烧,将城郭照的亮如白昼。底下有巡视脚步声,伴随着铿锵铁甲响声而过,亦有军士低沉的口号恍惚响起,我仿佛一时回到熟悉的军营,金戈铁马的气息扑面袭来。
校场旷寂,四下旌旗翻卷,风声猎猎。
遥望北方天际,一线清澈澄明的白光,从浓重云层里悄然而至,给苍郁乌云镶上一层淡淡白边,隐隐凸显远处群山广漠。
身体分不清是累是痛,似乎知觉已经完全麻木,神智却无比清醒。
最后一次,能够仰望璀璨而出的朝阳了吧?
“皇上,您还记不记得,那时您提出要换俘,我却不肯回来的事情吗?”
他点头,说:“记得,为那件事情,我生气了很久。”
我拉过他的手,抬起指向远方,“您看,那里便是蒙南平原,再往西就是脂魅山,四面茫茫皆是黄沙,一直向西北延伸数百里,才能到达鲜狄疆土。”
他一脸凝重,望着我的眼睛,我微微一笑,扬眉道:“现在我告诉您我不愿回来的原因,大澜的万里河山,都是先祖们浴血奋战,一点一滴所得,您为了我,贸然拱手让人,我心存感激。可是,您更要牢牢记住,国之疆土不容敌寇踏足毫厘之地!国之疆土不许旁人拿走一分一毫!!”
他浑身一震,神色恍然,嘴唇半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皇上,一个好的君主,一定要以家国以天下为念,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赔上国家的利益。您要做一代明君,一定要牢记这点。”
胤琅不由得低头,似有些赧颜,眼睛一抬,那眸底竟像燃着了一簇火焰,低声道:“你责的是,我是太冲动,那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可……”他低了头,自失的一笑,忽的扬眸对上我的眼睛,“可是,我不后悔!我只是要让你平平安安的回来!葬送国土的万世骂名,我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我深深凝望他,他的容颜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只留沉沉固执。
我低沉道:“那样的话,就算我能够平安回来,终究是负了你,负了天下。”
“天下……”他亦抬头仰望,嘴中喃喃自语。
猎猎长风吹乱我鬓发,心中百味俱起,难以名状。
这天下,这大澜,是除他之外,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即便走过风风雨雨,即便有过泪水与鲜血,它仍然是我为之守护的珍宝,早已深深的融进我的血肉。
昨晚的一切,都是回光返照,我知道,我不能再陪他了……
他轻轻一笑,侧脸看我,道:“我有你就好,你能文能武,有你在,谁还敢染指这万里江山?!”
我苦涩的笑,一切,该怎么和他解释呢?
他的笑容,他飞扬洒脱的神情,是我倾尽全力去维护的东西,我又怎能将它们全部亲手打碎?
张了张口,正欲说话,眼前顿时发黑,口中涌出血腥味道。
我一下子俯上垛口,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白色雪花被热血融化,流淌一片蜿蜒血红。已经没有力气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冷汗渗出全身,我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双手死死的撑住,耳边只有他焦急的叫声:“以轩,以轩?!”
我深深的喘气,从心底到四肢百骸,已都蔓生出无可抑制的痛楚,心口刺痛凛凛袭来,手脚皆已麻痹,只能隐隐感觉他从背后揽住我,身边脚步声慌乱错杂。
窒息的痛苦中,我眼前渐渐发黑,神智逐渐昏沉……等等,让我把话说完……
人中处猛然一痛,闭目深深呼吸,我方才略微缓过气来,缓缓睁开眼睛,自己已被他抱住坐在地上,周围满满的围了一圈太医。
他把自己的白狐披风为我盖上,底下却紧紧握住我的手,手心滚烫,指尖冰凉。
“以轩,你吓死我了……”他说着轻轻为我拭去冷汗,继而转头问太医,“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年迈的太医跪在雪地里,虽然寒风凛冽,额头上却仍然渗出细细汗珠,身体如筛子一般的发抖,静默了半晌,声音颤抖道:“禀皇上,大将军的毒已经侵入经脉,无药可救,油尽灯枯了……”
胤琅停了停,忽然暴喝一声:“混帐!不要造谣生事!”
太医白发苍苍的头颅重重叩在地上,带着哭腔道:“皇上,老臣不敢妄言,可是,而今的大将军,已经是弥留之际了……”
我咳了几声,开口声音微弱,“你们都下去……我和皇上还有话要说……”
他的身子顿时一僵,不可置信的看着埋头俯身的太医,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什么说不出,抓着我的手渐渐收紧,像是要生生捏随一般。
一阵慌乱之后,雪地里终究又剩我们两人。
雪仍然缓缓的落着,很快就覆盖住之前错乱的痕迹,远处东方绽露晨光,将洁白雪地染上妖艳色泽。
环在我腰间的双臂骤然收紧,将我紧紧拥在他胸前,紧得令我不能喘息。我闭着眼睛,忍下心里疼痛,说:“对不起,我骗了你,为了能压下哗变,我逼着太医给了我药。之前的气色都是假象,现在药效已过,不仅不能支撑,毒性已经侵蚀了经脉,我……”
“我不信,我不信!你能等到解药的,然后就可以复原,你现在只是因为受了冷风……”
我沉默的摇头,一语不发的看着他的眼眸,他的眼睛渐渐变红,泪水充盈,最终无力的合上。
彼此已经心照不宣。
“轩,你为何一定要这样?”他沉默良久,哑声说出这一句。
我仰头想对他笑,泪水却不听使唤,流出眼眶。
他手指微颤,指甲嵌进我的皮肉,我用尽全力抬手,微微抚过他的眼角,他薄唇翕动,忽然再不能自抑,泪水潸然滑落。泪落如雨,打湿了我的掌心,被风一吹,冰冰凉凉。
“因为我爱你,我要尽自己的一切,去维护你……”
“我不许,你不是从来都是一诺千金吗?你要好好的活着,信守你的诺言!”
我无力的摇头,微笑着握紧他的手,说:“皇上,这个诺言,臣怕是守不住了……”
“你这是爱吗?你是要生生把我往死路上逼!没有你,我怎么办?”
我使劲的呼吸,冰冷的空气进入鼻尖,却是热得烫人,每吸一下我都要努力很久,胸中窒闷和刺痛轮番撕扯,直压得人动弹不得。
遥望那天地尽头,我恍恍惚惚的笑,声音低缓:“皇上,我们的情感,终究无法出现在人前,所以,我的爱,只能换做一腔忠心,看您做个旷古绝今的贤明君主,保您的江山万古长存,助您开辟一代繁荣盛世……”
他的下巴抵住我的额头,轻轻的蹭,声音发抖:“我只是要和你一起,生生世世都一起……”
突如其来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我费力的偏过头咳嗽,他的指尖擦过我的嘴唇,低头温热的呼吸扑来,随之眼泪也滴滴落下,打在我的面上。
“说过让你不要哭了……当皇帝还哭……”
“从小只要我一哭,你就会来哄我,这次……也一样……我哭了,你就会马上好好的……”
我喉结滚动,哽咽良久却说不出一句,只觉得冷气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费力的将身体缩进他的怀里,他俯下身贴上我的脸颊,我从眼角看去,他的面容在晨光下竟显出几分落拓沧桑。
“皇上,有几句话,臣不得不说了……”
他咬住嘴唇,头猛然转过,晶莹泪水隐约滑过脸颊,我微微笑,费力的开口。
“臣去后,漠北的军事,可交由苏清。苏清,有将才,多谋略,为人亦忠诚谨厚。在臣麾下多年,久经战阵,可独当一面。而且出身边境,对北方情况了如指掌,且心思缜密,行事干练,行军打仗都细心平稳,有他屯兵北方,以天朝上国之尊,亦可以震慑四夷,保北方边境长久安宁。”
“单永,乃臣拔识于微寒之中,颇知忠义。虽然年轻,可已多次独自带兵,几番舍死苦战,杀伐处置皆是果断,饶是心直口快,但没有二心。追随臣十年有余,耳濡目染,亦娴军事,虽则年少,但假以时日,必堪大用。若是再有战事,他亦可做先锋,横扫千钧。”
我说着说着,一口没气上来,顿时咳呛起来,慢慢的抚着胸口,才将气息放平稳。
“方瑾洪,将门之后,漠北奔袭显出其军事才能。但少年得志,难免有娇纵之气,况且出身世家大族,若想堪以大用,必须磨练之。而今世家皆倒,他亦可以做笼络之用。”
他缓缓转过头,俊美容颜犹带戚色,眼底泪光隐隐,眉梢深蹙,颤声说:“我都记下了……他们都是你为我选拔的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