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文来医院看过他几次,每次他都在睡觉。有两次睡得浅,感觉到他站在窗口,挡住了一片阳光,然而也没睁开眼睛,依旧假寐。他相信尚文也是相同的感受,才会趁他睡着近身看他,真的要面对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心痛虽然慢慢减轻,可象朋友般的坦诚相见,还有一段距离。
除了尚文,崇学来得也挺勤,那时正赶上丁啸华犯了肾病,也在协和医院住院,崇学来看他爹的时候,也会顺道见见仰恩。其实看不看的,倒没什么区别,因为这个人实在是无趣,话又不多,大部分的时候,他探视的结果都是仰恩在他面前昏沉沉,最后一定是要睡着的,简直成了安眠药。不仅如此,仰恩发觉,崇学很少用商量的口吻和人对话,他一方面好发号施令,同时对仰恩提出的要求,只要他能做到,也一定满足。其实,仰恩心里还是感激他,这个时刻,作为唯一一个知情者,崇学没有把自己当成个弱者怜悯,没有在刻意在语言上安慰,他做的虽然看似呆板无聊,仔细想来,却是最恰当的陪伴,让仰恩觉得即使自己陷在这样尴尬的境地,还是被尊重,被相信,被鼓励的。
出院的时候已经是深秋,父母来接他的时候,甚至把棉衣和手炉都准备好了,说今天有小雪。从医院到家里的一路上,天一直是灰暗低沉,直到晚上要吃饭的时候,才零星地飘了几片雪花。仰恩掀开棉布帘子走出去,借着门廊垂着的电灯,仔细地辨认着轻飘飘的身影:真快,又是一年。
那天晚上,仰思也回来吃饭,刚进了院子,就看见仰恩站在房门口的灯光下,大病初愈,瘦骨伶仃地显得孤寂。她心里一痛,连忙走上前,拉着他的胳膊:
这么冷的天,你疯了吧?给娘看见还不骂你!
一边回头吩咐一起回来的大翠儿去厨房帮忙。
姐问你点儿事。仰思坐在里屋的炕上,凑近仰恩,压低声音说:在国外的时候,尚文有没有跟什么人接触?
仰恩的心似给针扎了一下,勉强故作平静地装傻:
你指的是什么人?
仰思好象考虑了一会儿措辞,游移不定地说:
例如......*......或者是别的什么......
仰恩摇头,怎么这么问?
你知道尚文已经回公司上班,我最近发现几笔经他手的帐,有些古怪。
仰思眼含深意地说:原家的东西都是他的,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那几笔款子的马脚,既然我能看出来,难免别人要查出来,最起码风眠很快就得知道,我是怕他拿钱去支援那头......你知道崇学他现在的情况,万一尚文......
仰思说着忧虑地住了嘴,缓了半天才叹了口气:
那原家可就热闹了。
仰恩摊着双腿坐在炕上,下午娘必定是狠狠烧了这铺炕,热气正顺着他的腰身爬上他的脸,燥热难耐了。他一边跳下炕,一边脱外面的大袄,漫不经心地说:
在美国的时候,我跟尚文不在一个班上,他平时做什么我都不清楚。
哦,仰思也跟着下地,转而问:你手上的那个戒指怎么不戴了?
仰恩摸了摸空白的左手无名指,心头瞬间感到空落落,不经意地碰上姐姐深谙世道的眼神,顺口说:
丢了。
嗯,仰恩,你过来。仰思坐在炕沿边儿,对他勾了勾手。仰恩有些心虚地走上前。姐姐执起他的左手,在无名指根上轻轻揉搓着,那么精致的东西,丢了多可惜?仰恩,姐现在什么也没有,就剩你了,别让姐失望。
仰恩觉得这句话说得那么突兀,一时猜不出仰思的用意是什么,幸好这时候听见娘在外间大声喊他们吃饭。
一个多月以后,仰恩在商务印书馆的外文部门找了份翻译的差事。仰思本来想介绍他进原家的公司,无奈仰恩似乎不太情愿再跟原家有什么关联,又想身后那一双双挑剔的眼睛,仰思也觉得累,只由得弟弟的兴趣,不再勉强。自从尚文成亲以后,原家老太太的身体奇迹一样地恢复起来,不由得更加中意自己帮孙子相中的媳妇。曹嘉慧长着一张小圆脸儿,不算漂亮,却带着一股讨人喜欢的喜气儿。说来也是奇怪,原家的女儿嫁人必是三挑四选,门当户对,最终的归宿多是官僚,军阀。而长子娶妻,竟选了个中学校长的女儿,让人难以捉摸。原家人心里却是清楚,尚文自幼骄宠着长大的,岁数大了也不成亲,自是因为他受不了那约束。小家碧玉,性情温柔,凡事必是要顺着他来,日后他有了纳妾的心,也不会撒泼耍赖。所以,这原配自然要选个温柔如水,没什么脾气的。
转眼也结婚两个多月了,老太太是时时注意曹嘉慧的动静,第一个月没成,而今天早上听她说,那个又来了。老太太心里开始没底,按理说婚后尚文每晚都回家睡,这两个多月,怎么也得有点信儿了,该不是嘉慧这孩子有什么毛病的吧?可看她那长相,怎么看怎么象是个多子多福的。正操心着呢,二太太许芳含来了。一般原风眠和肖仰思在家的时候,她是不会踏进原家大门的,而老太太的寿辰快到了,所以趁着那两人去了天津的机会,把寿礼送到。要说许芳含和肖仰思之间,老太太还是多少有些偏向许芳含的,毕竟她给原家生了个能干的儿子,而且老太太还是看不惯仰思一个女人家在生意场上抛头露面。于是连忙招呼她进来,嘉慧的事情说不定可以跟她商量商量。
仰恩的黄包车刚要转进胡同里,忽然发现路边靠墙吸烟的男人,竟是尚文。他刚要考虑该不该停下来,尚文已经看见他,喊了声:
恩弟!
只好下车,付了车费。站在原地没动,尚文却已经小跑着过来。
你,在等我?
啊,到这附近办点事儿,想你家也在这里的,顺便过来看看。
怎么不进屋?我爹娘都在。
就想跟你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行吗?
仰恩脑袋飞快转动,理智明确做出回答,不能答应。可嘴巴却在第一时间先做出表率:
去哪儿?
尚文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愉快的笑容:
街对面的八旗茶楼好不好?
八旗茶楼门前有个卖烟的摊子,尚文让仰恩等他一会儿,走过去买了盒福新烟,给的是张对折的纸币,那小童竟看也没看,直接收到口袋里。仰恩看得真切,心中有些纳闷。两个人走到二楼临街的一间包房,坐下,点了茶水和点心。仰恩在路上还有些忐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除非这辈子从此形同陌路,他和尚文之间总要再开始见面,既然如此,不如坦然面对,还是朋友,还是亲人。这么想着倒是心安,况且,他已经很久没看见尚文,不想他吗?不想才怪,曾经那么习惯给他充满自己的生活......
五姨说你在商务印书馆工作?
不算工作,做学徒吧!仰恩说着,笑了一下,除了英文,什么也不会,在跟主任学习。
我以为你会继续读书。
想换个环境,也许以后再出去,不一定。现在只想在这里好好陪陪父母。
嗯,对的。尚文显得局促,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绞着,恩弟,你怪我么?
仰恩长长吸了口气,语重心长地:
已经想开了,尚文,既然当初我们选择回国,对将来,就不再有选择的余地,不管你,还是我。过一两年,大概我父母也会让我成亲......就这样吧,大概也就这样了......所以,我不怪你,也希望你不要怪我。
尚文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抓住仰恩搁在桌面上的手,压低声音,沙哑地说:
恩弟!我想你,想你想得发疯了!
仰恩如同触电一般,用力甩手,摆脱了他的掌握。
你这样,让我们很难再见面。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不说话,空气中漂浮着尴尬。最终仰恩打破僵局:
那事儿,你跟姐夫说了么?
什么事儿?尚文的情绪还没有恢复,还在微微懊恼之中。
你入党;的事儿!入党两个字,仰恩只做了口形,然后小声提醒,我姐已经看出端倪,姐夫早晚得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没什么怎么办,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我是正大光明......
仰恩连忙打断他,那你想过原家,想过崇学那头的关系吗?
尚文加入*的事情,仰恩也是后来才知道。尚文当时并没有跟仰恩商量,这多少让他有些难过,慢慢地他也了解,尚文决定的事情,是没有人能够改变,即使自己也不行。他曾经很灰心地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与尚文的主义,理想发生了冲突,尚文大概也还会选择放弃,甚至牺牲自己吧?而如今,尚文结婚,这让仰恩终于看清了方向,同时,他再不会那么想,因为他跟尚文已经不再是创造了交集的两个圆圈,他们各自拉直,变成两条平行线,余生漫漫,却再也不能相交。
不待尚文说话,包厢外面响起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响亮的四川口音:
请问,这竹字包间是空闲的吗?
二楼服务台的人连忙答应,是。请问几位?
一个人。给我来壶龙井,外加一份点心拼盘。
这声音格外耳熟,仰恩暗暗琢磨着在哪里听过,一时又想不起。不一会儿,尚文出去要解手,仰恩朝窗外看,楼下街道上,那个卖香烟的小孩儿,已经不见了。
东交民巷的舞会,是由美国领事馆商务参赞艾顿发起,邀请的自是北平商业及军政界的头面人物,个个携着如花美眷,一片衣香鬓影,娇言巧笑之中,有名门淑女,也有艳名在外的交际花。丁崇学透过幢幢人影,在人流的缝隙之间,断断续续地能看见肖仰恩的侧脸,他跟在冯竞山的身边,正和一群美国人聊得热闹。冯竞山是华北铁路局的局长,掌握着整个华北铁路运输的大权,在这节骨眼儿上,那是个尤其重要的职务,可见冯竞山跟南京的关系非同一般,不仅如此,此人天生傲慢,极不好说话,而仰恩今晚能为他做翻译,还不时赢得他赞赏的眼神,这不能不让崇学另眼相看。不说别的,就说小小年纪,毫没任何社交经验,周旋在一群达官贵人之间能如此游刃有余,就很难得。刚才艾顿先生发表演讲的时候,因秘书临时缺席,仰恩甚至从容不迫地充当口译,灯光下自信挺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和微笑,和四年前大帅府慈善晚会上,相似的场合里,那个诚惶诚恐的少年,竟是判若两人。母亲那充满嫉恨的警告,又另人烦躁地响在耳边:
那姓肖的小子,跟他狐媚的姐是一个样儿,就算他不进原家的公司,也得借着别人的高枝往上爬,你要是不看紧点儿,早晚有一天,他得爬你头上!
很多时候,崇学觉得自己和母亲不是一个国度的人。他不能理解那深植在母亲骨血里的对肖仰思的仇恨和嫉妒。她潜意识里把仰思当成假想敌,并终身都在跟她做战争宠,到现在已经可以说她败得丢盔卸甲,可还是不吸取教训,似乎没了这份争夺,她的生命就完全没有意义。本来崇学还试图说服她,她拥有的并不比肖仰思少,可自从母亲明知不可为,还是残忍地弄掉了仰思的孩子开始,他终于认命,尽管他从来不相信命运,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不能选择你的母亲是淑女还是**,是精明还是疯狂,她生了你,于是你得用一辈子去偿还她的生育之恩。想着心腹之间,烦闷之气升起,连忙走出阳台,希望能交换些新鲜空气。
而此刻在人群的另一个角落,还有一双复杂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同样一个身影,见仰恩离开了冯竞山的身边,朝阳台的方向走去,原尚文连忙把手里的酒杯搁在走过自己身边的侍者的托盘里,侧身穿过人群,追着那身影而去。
阳台很大,有棵极高大的盆栽美洲杉,想必不久以前可能用做圣诞树,还有没收拾干净的彩带。仰恩正倚着栏杆,做了个深呼吸,感到冰冷的空气从鼻腔一路进到气管,支气管,渗透到肺叶的每一个肺泡,那里正欢快地进行着氧气的交换。他不喜欢这里,对他来说,太闹。主任把他介绍给冯竞山的时候,他本想拒绝,可又觉得不好,毕竟自己在翻译部也没做出什么成绩,而主任让他帮忙,他又不尽力总是不好。既然受人委托,自然要把事情做到最好。仰恩早就不是那个带着点小自卑的乡下少年,他知道自己绝对是个有本钱的人,家世好,有见识,也算聪明,并且长得也不错,他比大多数的人都优秀......甚至,即使是不喜欢这样的社交场合,他也能应付得体面,处理得干净。只是,那次挫折,让他有些混乱和脆弱,他还没有调整好状态,对将来也没有什么计划。他想慢慢来,等痊愈的那一天,再去考虑用什么样的生活去度过漫长的一生吧!他看着遥远的天空上亮晶晶的星辰,感觉记忆又要弥漫上来的瞬间,肩头忽然多了件厚厚的大衣,伴随着是一声熟悉的温柔呼唤:恩弟......
他没转头也知道身边站的人是谁,不禁叹了口气,火热的气体立刻被冰冷的空气捕捉住,凝结成乳白色的茫雾:
一个人来的?他问。
爹和五姨也在。他们很为你骄傲,你刚才做得很好。
谢谢。仰恩客气地说。
站在这里吹风不冷么?
尚文偷偷打量着仰恩,他穿着剪裁合体的一身黑色的西装,短发打理得很整齐,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
这样的衣服,应该藏不下手炉的吧?
仰恩笑着摇了摇头,里面空气闷,换口气再回去。
阳台上忽然就寂静下来,两个人很有默契地,都没说话,在一片空白之中,夜风凄凉地吹过来,带着雪后新鲜的气味。尚文似乎经过了漫长的考虑,终于开口:
我想开了,今后不会再胡思乱想,与你象亲人,象朋友那般相处,恩弟,你也不要再躲我罢!好么?
仰恩的心在冷风里颤抖着,有姐姐的关系在,他跟尚文永生也不能形同陌路,既然尚文能合作,两人相敬如宾,做朋友,做亲人,总好过芥蒂一生。况且,尚文没有错,自己又是在跟谁生气,跟谁过不去呢?思量半天,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我冷,得进去了,冯先生可能会找我。仰恩把身上的大衣服抖下来,交到尚文的手里,下个星期,是崇学的生日,有时间的话,一起去顺合胡同;吃饭吧!
好啊!尚文看着仰恩走进屋子里,心情忽然好得不得了,不禁击掌,心头狠狠为自己高兴了一把,才跟着离开阳台。
高大的盆栽美洲杉的后面,一股青色的烟正徐徐吐纳出来,很快给风吹得散了,只剩淡不可闻的烟草气。黑暗中,只剩红红的一点烟头,零星地明了又灭......
星期五的中午,仰恩请假提前下班了。刚走出商务印书馆的大门,就见门前挺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尚文正倚车门站着,朝门里张望,见到他,挥了挥手:
恩弟!
仰恩走上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你没说要来接我。
刚好经过,不知道你在哪个办公室,就在门口等你了。
认识崇学顺合胡同;的家么?
他不是住在什刹海的恭王府附近?尚文把车转了个弯。
他偶尔去顺合胡同小住,距离我家只有两条街,从后门大街那里走吧!
冬天的北平,到处灰秃秃的一片。仰恩听着尚文嘴一直没停,天南地北说个没完,却独不提原家的事情,也没提他新婚的妻子。仰恩的心里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终于按捺不住,趁尚文的一个停顿,开口说:
在八旗茶庄的那天下午,你是为了见那个四川人吧?
尚文的手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哪个四川人?
别瞒了,那声音格外熟悉,我定是在哪里听过。你还是小心些,现在各派耳目多,要是暴露了身份,麻烦就大了。
这是担心我么?
仰恩瞪了尚文一眼,我跟你无冤无仇,自然不想看你送死。
尚文却高兴,跟他交了底:
你放心吧!我的党籍是保密的,只要我不承认,他们是查不到任何证据。而且组织上也不想我做太冒险的工作,他们需要我的身份来掩护和转移一些资金罢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这么明显的活动,就算他们查不出你是*,也会觉得你跟他们有瓜葛。姐她都怀疑了,虽然她不至于跟姐夫说,但你要是不收敛,总得露馅儿,万一这事闹大了,你想过怎么收拾吗?
这次是后方的资源太紧张,才万不得以让我这里帮忙购买些药品。爸爸那里要是瞒不住,我会跟他承认,他也是爱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