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屏住呼吸,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领悟了些什么。
他终于找到范睢看起来深邃却又无害的原因了,他的眼角稍微有点下垂,闭着的时候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朝下的纹路。这样就遮蔽了他深黑眼睛所带来的巨大吸附感,不说话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在默默忍受什么的感觉。
嬴稷为自己发现这个秘密而欢喜起来,他禁不住露出一个孩子样的笑,丝毫也不觉得浪费时间,把脖子又向前探了一探。
冕上垂下的五彩玉琉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叮当声。张禄猛然醒来,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秦王,大大地吃了一惊。
初次看到他惊惶无措的样子,嬴稷竟觉得十分有趣起来,他有意不说话,做出严肃的表情。
张禄果然更加慌乱了,他从榻席上翻下:“大王,……怎么……怎么……来此?”
一个微笑从嬴稷唇边绽开,于是万物回春:“寡人来看看你,住的习不习惯。”
张禄逐渐回复平静,拜谢道:“谢大王关心,当然是没什么不习惯的……臣失仪了,还望大王恕罪。”
嬴稷摆摆手:“没什么,寡人只是惦记先生,随便过来看看。”
张禄犹豫了一下:“承蒙大王关照,臣生活起居无一不好……大王国事繁忙,有事召臣过去即可,又何必亲临舍下?……”
嬴稷道:“先生可非比旁人,先生诸事顺心,寡人方能安心……”
张禄请秦王上座,嬴稷却执意要去走走看看。张禄无奈,只得引秦王在园中亭阁之处漫行。
两人边说边走,游荡了一阵,嬴稷忽道:“这一会儿都绕了几圈了,先生同寡人去那石亭中坐坐如何?”
张禄道:“是说园中局促,十分无趣的,大王既乏,快这边请。”
嬴稷也不讲究,在亭中随意坐了:“先生,有什么甜酒之类,拿一些来吧。”
张禄低下头:“臣不饮酒。”
嬴稷道:“那么,酸梅汤什么的也行。”
张禄告罪:“酸梅作解酒之用,臣这里也没有那个。大王……”
嬴稷似笑非笑:“那先生平时何以解渴?甭管什么,拿上来给寡人一些吧。”
张禄起身:“大王稍等。”
他走出去交待几句,过了一会儿,便有仆隶捧了一个小型的铜釜过来。
仆隶跪在地上,把铜釜中冒着热气的淡青色液体滤到一个罐子里,又从罐中倒出至酒觚奉上,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
嬴稷拿起来晃了几晃:“是茶汤?”
张禄道:“是。”
嬴稷把头凑到釜上去看,浅浅一层清亮的水,若有还无地闪着点油亮的白色,翠绿逼人的叶芽或沉在水底,或竖立水中,一阵淡雅悠远的芬芳扑鼻而来。他挥挥热气,道:“我国不作兴喝茶汤,寡人还真不知道这叫什么。”
张禄道:“偶然得此,臣只是喝,也不知道它叫做什么。”
嬴稷又仔细看了看,笑道:“此物细圆头尖,似矛之锋芒,不如就叫毛尖算了。”
张禄忍不住乐了:“大王起的这个名字,很白很形象。”
嬴稷咧咧嘴:“不瞒先生说,寡人最讨厌拐弯抹角的酸腐之人,想要什么,随你用什么手段,拿到便是,又何必在表面形式上做功夫,搞出些华而不实,夸夸其谈的废物东西来。”
张禄沉默片刻:“大王说的是。”
嬴稷把觚凑到唇边饮了一口,微微皱起眉头:“这么苦……有何意义?”
张禄道:“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茶,可以解毒,清心。”
嬴稷笑笑:“呵,先生又有什么毒要解,哪里不好要清?”
张禄也是一笑:“大王说笑了,大王仔细品尝,苦后自有醇香。”
嬴稷又喝了几口,抿起嘴来:“却也解渴……还是苦。为什么要喝这么苦的东西?”
张禄也饮了一口:“苦很好,像人生。”
“人生苦吗?”
“生,老,病,死,苦。”
“……既然那么苦,为何还要自讨苦吃?”
张禄不答,停了一会儿,方道:“所以它适合一个人喝。”
嬴稷拧眉:“先生说我不能理解其中意味?”
张禄道:“不,不是。臣只是说它苦中有香,一个人时慢慢品味,方能体察得出,可以缓解寂寞。”
嬴稷道:“你寂寞吗?”
张禄愣了愣:“唔,还好。”
嬴稷终于扯到正题:“先生如果寂寞,寡人为你选几个美人可好?”
“不,臣不要。”张禄当场拒绝。
嬴稷继续劝道:“为何不要?先生不必在意,你没有家眷,孤身一人在此冷清可想而知。先生是我国重臣,在此安家立业的事寡人当然要管上一管了。先生若有什么中意的人物告诉我,寡人一定替你寻来。”
“不必了,臣已经习惯,这样非常好。”
嬴稷被他坚决的语气搞得一时有点发懵:“这么着……”
张禄道:“多谢大王关心,但臣一直是这样,这么着,就好。”
嬴稷眼中透出迷惘:“先生从前在魏国时……所谓的仇人是怎么回事啊……”
张禄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先把手中的茶汤一饮而尽。嬴稷见他虽然面容平静,握着觚的一双手却在微微发颤,心念一动,忙道:“先生若觉难言,可以不说。……先生别在意,此事无所谓,寡人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是想知道……”
他打圆场般叫仆人倒茶汤,笑道:“先生平日能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怎么一到私下里,就换了个人似的,没的话了?”
张禄抬头展颜,笑容里有一丝勉强。
秦王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说要回宫。
张禄跟在他后面恭送,走了几步,嬴稷回头:“适才是说真的,先生真的不需要几个侍妾吗?”
张禄垂下头:“真的不需要。”
嬴稷没再说话,他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个使命一般。似乎这是个理所应当的回答,似乎他只是为了最后确认一下。
坐上马车,一直未语的嬴稷突然侧了脑袋,向侍立一边的张禄抛出一句:“为什么?”
此时侍从们已各就各位准备驱车,张禄愕然望着他:“什么?”
“为什么要一个人忍受寂寞?”
张禄哽了一下,但很快答道:“……只是想学会忍受寂寞。”
马车开始摇晃,启动。“为什么一定要忍受?”
“……因为人总有一天要面对无边无际的寂寞……而且,”马车已经驶了出去,只留下泛起的一团薄烟,“寂寞其实是件不错的事……恭送大王!”
作者有话要说:膈应死!迫切想写现代文。
偶打个广告:,暗黑系,吸血鬼,现代滴,万一某年某月某日某人看见梅花五写出来了,一定要来捧个场啊。
先填这个,水满则溢,坑久则废,是定律啊。
5、辰
嬴稷对张禄的话不能苟同,也没有听全,但是最后一次回头时,在扬起的尘雾里,那个人单薄孤独的身影,眼中浪潮般翻涌的寂寞,已深深地收进他的心底。
像满目苍绿中独自凋零的一朵枯叶,让嬴稷冲动地想要跳下车去捡起它。他想倒回去,他想要留下来,他想亲自去抚平那无边无际的寂寞。
但他不能。
他没有这么做,他还有很多事情。
不过,嬴稷下定决心要去彻底了解张禄,他对这个人的好奇,已达到了不可自拔的境地。
春秋战国诸侯争霸,狼烟四起,实为礼崩乐坏,纷繁混乱.各国的说客游侠,宣扬主张,实现抱负,你来我走,好不热闹,至于国君贵族,也是能用者用之,不能用者弃之,自由得很。对于这个张禄,秦王却不能放任自流,许是对他太过在意而过分看重,又许是对他过分看重而太过在意。
人总是这样,对于缠绕身边极尽妖娆的藤,会感到厌倦,甚至千方百计要除去,然而瞥见独立一隅静默开放的花,却情不自禁想要上前撩拨一下。
晚上,被传召的王稽姗姗来迟,风尘仆仆,一脸倦色。
嬴稷等得火大,斜他一眼:“王大人,来得好及时。”
王稽擦汗:“还好,还好吧,”
嬴稷把案几一拍:“你还想不想干下去了?”
王稽满不在乎地脱口而出:“反正一个小官,大王想撸便撸,也没几级了。”
嬴稷更加来气:“你还振振有词起来了,难道还是寡人对不住你,你自己有理不成?”
王稽心不在焉,含糊几声:“嗯……好了,臣知错了,大王莫气。”
嬴稷冷冷道:“别以为寡人看不见你,你做了什么我就都不知道,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耽误了多少事?”
王稽揉揉鼻梁:“若真误了事,大王也不叫我好好在这里了。那里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千篇一律的例行其事、按部就班罢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嬴稷哼了一声:“你随便闹去,总有一天看有没有人还帮得了你。”他压了火又道,“今天叫你过来,是要问问关于你推荐给寡人的一个人……”
王稽突然来了些精神:“大王是指张禄先生吧,怎么样,这次臣算不算给大王立了大功,大王你最初死活不信我,现在这么器重他,倒把我这头等功臣给忘了。”
嬴稷表情缓和了一些,若有还无地笑了一笑:“你倒是会打蛇随棍上……寡人问你,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王稽挠挠头:“臣不是都给大王说了吗,就是臣从前说的那些啊。”
嬴稷不耐烦道:“你说什么了!他是何方人氏?家里都有什么人?又是得罪了谁?从前都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啊。”
“这个,无所谓吧。”
“我也不太清楚,当权人物呗。”
“这些有什么关系啊,总不好逼问人家。……大王你能用则用……”
甭管秦王问什么,王稽不是摇头就是唏嘘,什么也回答不上来。
嬴稷终于恼了,把一册书简连带毛笔砸了过去:“一问三不知,你办的什么事!”
“我只是顺便替大王搜罗人才,又不是本职,哪里知道那许多。”王稽一边辩解,一边拿手去抹溅在脸上的墨汁,谁料越抹越黑,不一会儿,整张脸都成了花的。
嬴稷哧得笑了出来,摆摆手:“滚。”
王稽果真扭身,道:“那臣就告退了。”他一步步离去,心中依然沮丧未消,暗自嘟囔:“平时也没召见我几次,现在又想起来了……”
嬴稷又喊住他:“等等。”
王稽吓一跳:“大王?”
嬴稷叹口气:“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这算自暴自弃还是怎么着?今后还是收敛些吧,别再搅事了,成不成?”
他表情诚恳,莫逆之交般真心关怀的语气,王稽也只好跟着严肃起来:“臣知道了。”
嬴稷又道:“这么着吧,你替寡人查一查张禄的过去,再来向我说明。”
“真的?”王稽大喜过望,一下子变得抖擞起来,“大王真的让我去调查?”
嬴稷有些奇怪:“是啊,怎么了?”
王稽乐滋滋的:“好,臣一定不负大王重托,把此事办妥。”
嬴稷嘱咐他道:“事情办得牢靠些,千万莫让别人知道。……你去吧。”
王稽走了几步,再次被秦王叫住。
“等等。……我问你,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王稽回头,咧嘴一笑:“没试过女人,不知道。”
又是一日.
“那天寡人召见了王稽。”秦王道,仿佛是不经意间提起。
“唔。”张禄面向着秦王抬起头,看到往日锐利清朗的眼睛里遍布了血丝。
“寡人赞赏了他,因为他向寡人举荐了先生。”嬴稷似乎也发现了张禄目光之所在,掩饰性地去揉眼睛。
张禄跪下来:“请大王削去臣的职位俸禄,用以嘉奖王大夫。”
嬴稷有些尴尬:“……你何必如此,这和你有什么相干了……寡人是没怎么嘉奖他,但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知道他原来的状况……”
“数年之前,他凭着骁勇善战屡立军功得以封爵,加升都尉领军。寡人去观摩他们练兵时,认识了他。那时候寡人觉得这个人颇有些趣味,他既不因我是国君而前倨后恭曲意逢迎,也不因我年纪尚小而对我有轻视之意,虽然行为举止肆意放诞,却也爽直可喜。后来寡人又得知,此人嗜好男风,不近女色。他自己于此毫不在乎,四处张扬,为了一个倡优搞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他与那倡优寻欢作乐,对其极尽宠溺,虽然不致违犯军规,却也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还因为争风吃醋与人大打出手,弄得到处乌烟瘴气。寡人见他闹得实在不像话,便把他调进宫内卫戍,没想到那倡优最后跟人跑了,他一怒之下,私自带宫中警卫去砸人家府邸,想逼人家交出人来。人都跑了,自然是交不出什么来,可带那倡优跑的不是别人,正是国舅华阳君的甥男,又岂肯善罢甘休!国舅做了那么久将军,并不是好说话的人,亏得王稽有三五好友力保,寡人也顺水推舟,只撤去他的官职,冷藏起来了事。……如今情势你也看见了,许多地方也并不能由寡人做主,何况他消沉老实了一阵后,却不知悔改,依旧吊儿郎当的,寡人就是有心提举他,也得等他安稳一段再寻契机。”
张禄垂了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嬴稷便只当他默许,又道:“叫他来,其实主要是问询你的事。”
张禄抬起头望他:“大王……”
嬴稷轻轻一笑,自顾说道:“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倒还不如寡人呢。……你放心,寡人现在不是要问你什么,一些无谓的私事,你既不想说,定是有难言的苦衷,我又怎么会逼迫于你。寡人那么做绝不是怀疑先生,要知道,寡人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突然觉得自己词不达意,停住话头,深呼一口气:“先生高屋建瓴,为我秦国指明了道路,我对先生只有无尚的信任与听从。……其实,寡人的目的,不过是想让你在秦国能过得舒坦一些……我想知道,怎样才能让你不寂寞……”
话一出口,气氛不知为何会变得有点怪异。
沉默了片刻,张禄就势俯身下去:“如果大王是要表示对臣的恩宠,那已经足够,不需要再多了。臣感激涕零,一定会誓死为秦效力的。”
嬴稷急急地去扶张禄:“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禄恰好抬身,于是嬴稷手一滑,正握住了他的手。
“……只是……你的心,到底放在什么上边?……”
张禄僵了一下,手竟没能抽回来。
四目相对,秦王亦觉不妥,连忙把手放开:“先生莫怪,……寡人只是想表示对先生爱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