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白起出现的地方,方圆十里的苍蝇都恨不能绕道而飞,此刻竟然没有一个人进来。连添酒的侍从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不过,没人来也好。嬴稷转念一想,很快又闭住了嘴。他可不能容忍自己这副模样被别人看见。他腾出一只手乱摸,抄起一只雕了羊头的酒爵就朝白起的脑袋砸过去。
白起头一偏,羊角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这似乎是另一个导火索,白起猛然间变得更加不能控制了。他索性把嬴稷往地上按,然后在嬴稷的挣扎里,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
白起一只手压住嬴稷,一只手去撕扯他的衣服,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想干什么。
嬴稷已经惊慌地不能自抑,他的脚狠狠地踹在白起腿上,却像踹在一面铜墙铁壁上。这都怎么一回事!
57、恭惟鞠养 岂敢毁伤
嬴稷意识到如果不依附别的东西,自己实在是抗争不过白起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停止了挣扎。
白起却没有因为他停止挣扎而停住自己的举动,直到一声“嘶啦”,袍子向后落去,嬴稷的上半身整个暴露出来。
白起停了手,他有些发呆地向下注视着嬴稷。嬴稷也同样恨恨而警惕地回望着他。两个人僵持着。
突然,嬴稷抓住旁边一张矮桌的桌腿,哗啦一声就扣在白起头上。
酒水、食物还有一点红色的血在白起脸上流下来,桌子翻了个个,又恰恰好好、正儿八经地落妥了。
嬴稷借机奋力一跃,从白起的束缚中摆脱,连滚带爬地就往外跑。
白起在最后一刻抓住他的腿,硬是把他以一个极为狼狈的姿势扯了回来。嬴稷咬住嘴唇不吭一声,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活蹦乱跳。白起扯住他散乱下来的头发往桌腿上撞。
桌子被撞得抵住墙壁,发出“嘭嘭”的闷响。
嬴稷额上锐痛,头昏眼花,同时感到有些粘糊糊的东西流了下来。
他终于一动不动了,如被撞散了似的蜷缩在那里,看上去软绵绵的。
白起又撞了几下,停住手,把嬴稷拨回来。
嬴稷闭着眼睛,额头上撞出的伤口从中央开始洇染、扩散。
白起伸出手,把血迹向一边抹去,然后把粗糙而血腥的手搁在嬴稷脸上,摸得他一脸横七竖八的红。
白起加重了力道轻拍,没有任何反应。他把手指捅进嬴稷微微张开的嘴唇,在他唇齿间搅动,依然没有遭到什么危险。
白起的头也有些发晕,他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的目光落在嬴稷略微起伏的胸口上,平坦结实,再往下,腹部的肌肉闪着诱惑的光。白起很想把那零散的半截袍子再往下拉一点,他刚伸过手去,刚才那把桌子又重重地落在了头上。
那倒霉的桌子屡遭重击,终于四分五裂了,而白起受此一击,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嬴稷这次一跃而起,飞快地跑了出去。
闻声而来的两个侍从正迎面撞上他,吓得赶紧闪在一侧,嬴稷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摇摇晃晃地走了。
对外:韩割垣雍,赵割六城,秦国准其求和,几方休兵。
对内:将士爵位普升一级,田宅一处;功高者酌情另行添加;武安侯长平一战功不可没,然而功高至此,修顿之后马上又要开仗,等一举拿下邯郸,再行封赏。
因为劳累和伤痛而连着发了好几天高烧的白起昏昏沉沉地躺着,听到这个消息,嘴角禁不住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来。他还以为自己不被处死,也要被驱逐呢。
此时此刻,嬴稷抚摸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口,也在咬牙切齿地冷笑。其实他也恨不能杀了白起,功劳大又怎么样,他这辈子也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和委屈。
但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做,连对范雎,也没有提及此事半句。
他自认还是冷静的,从没有很任性地放纵过自己手中的权力。很多时候,为了大局,为了他肩上承载的比常人更高的目标,能忍他也就气哼哼地忍了。何况,这样大失面子的事,他巴不得谁也不知道才好。
“大王以后还是少喝点酒吧。”范雎站在他后面说。
“嗯?”嬴稷漫不经心地问道。
“跌倒都能跌得这么重,大王还要坚持酒是好东西吗。”范雎拿指尖轻轻摩挲嬴稷额上伤处,道。
嬴稷抬起头看着他,苍白文弱的一个人,淡淡的一抹笑,怎么看怎么遂心。他拉起他的手按下去,在痛中感到些许快感:“你摸摸,摸摸就不疼了。”范雎皱着眉毛笑起来:“大王,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嬴稷撇撇嘴:“没什么,看到范叔你,就觉得高兴。”
范雎笑笑,道:“臣来是想问问,为什么没有封赏武安侯?这几天就要派他出征了,翻来覆去的,就是好生安抚他也要不高兴一下吧,却如何反而要把他晾出来。”
提到白起嬴稷就一肚子气,偏偏又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哼了一声:“他已经够功高盖主的了,还想怎么样。”
范雎听着这话语气有异,也不盘问,只劝道:“那日庆功宴上臣见武安侯脸色不豫,想来是因为臣建议把他召回来而感到不舒服,现在武安侯又要为国出力,希望他心里不要有什么疙瘩。如果他对臣有什么看法,那么就让臣去向他道歉吧。”
嬴稷冷笑道:“向他道歉?他有什么可得意的,做什么,都是为了秦国。做得好,是他为人臣的本分,做得不好,就是失职。把他召回来,是寡人的命令,难道他因为这个,要记恨寡人?”范雎沉默不语,眼睛很深很黑,看不出在考虑些什么。
58、女慕贞洁 男效才良
白起躺在榻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却还是觉得发冷。他很少生病,一生病反而会特别的严重。他一向自认为是刀劈斧剁也不会皱眉头的人,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病搞出些难以忍受的脆弱来。
冷,抑郁,伤感。
来看他的人不多,倒不是因为他素来孤傲冷淡,不喜欢和官员们交往,而是秦王那里流露的意思,让风向标们有些逆转。
白起丝毫不在乎这些,他反正也不愿意见到不爱见的人,他只想见到一个自己想见的人。然而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却来了。
白起不说话,范雎也便站在一边,沉默着。
半晌之后,他还是开口道:“武安侯病体康复如何?”
白起不回答,连眼睛都不带睁一下的。
范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武安侯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白起依然不语。这时,一个丫环踅进来:“大人,吃药吗?”白起不回答,然而丫环看到有客,心想他大约绝不至于睡着,以为是没听见,便又重复一遍:“大人,吃药吗?”白起终于不耐烦地道:“不吃,出去。”
见丫环掩口而出,范雎道:“武安侯,既然生病,怎么能不吃药呢?还望武安侯保重身体,大王也希望您能早日康复,挂帅出征呢。”
白起听着十分地不顺耳,他猛地坐起来,大声道:“原来我还有利用价值啊,怎么,你们看不到我战死沙场就不算完对不对?”
范雎退后一步:“武安侯言重了,您的才能和功劳无人能匹,所以大王才会由衷地信任你,尊敬你。攻打邯郸的重任,他觉得非您莫属。而听说您病了不能成行,他也担忧万分,这才派我来探望。”
白起不愿在别人面前示弱,既然坐了起来,虽然浑身酸痛,骨节直抽凉风,还是一掀被子,打起精神声若洪钟:“好笑,派你来探望?他既然担忧我,为什么自己不来?……应侯,你这张嘴可真会说啊,翻来覆去都是你们的理不是?当初叫我回来的也是你们,现在回来没几天,又要过去。为了你们几个愚蠢的决定,我白起就要做无谓的来回奔波,你把我堂堂的武安侯当作什么人了?”范雎低下头道:“武安侯不要因误会而赌气了,先前那么做也是有原因的。我军背井离乡,给养不足,回来调整一下方好进行决战,您说呢?这些事武安侯比我懂得多,武安侯对范雎有不满的话,还请指正。千万不要因此而对大王有什么想法,如果您休养好了身体,还请以国家为重,早些动身吧。”
白起身上很是难受,听他这话却好像是自己装病一般,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压根就忘了刚刚是自己先伪装出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来的。他并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心想与范雎这种只会耍嘴皮子却风吹即倒百无一用的人也没什么可辩的,索性一下子躺倒,用被子蒙上头:“抱歉!我这病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
范雎又忍耐着劝了他半天,请他以大局为重,出征赵国,白起翻着白眼,从头到尾再也没回过一句话。
范雎无奈告退,因为是奉秦王之命来请,所以回去之后便把这事一五一十地汇报了。嬴稷当时就脸色发青:“怎么?他是打定主意不去,要跟寡人对着干了?”范雎不明白他这异常的怒气从何而来,还道是白起无故被召回心有不满,那天庆功宴上冲撞了秦王,便也不追问,道:“武安侯坚持称病不起,臣实在是劝说不来。”
嬴稷哼了一声:“他称病,寡人看他有精神的很。”
范雎不知他从何得见,道:“臣看武安侯也是心病,如果要他出征,还得靠大王多加安抚,解其心病。”
嬴稷继续冷哼:“安抚他?难道我秦国除了一个他就没人了不成?”他想了一会儿,道:“范叔,你再以寡人的名义去一趟,给他最后一个机会,他若还要装腔作势的推诿,寡人绝不客气。”范雎垂下头:“好吧。”
59、知过必改 得能莫忘
白起看见范雎只有更加来气,自然还是不会理会他。于是秦王彻底震怒,削去白起所有爵位职务,贬为普通士兵,逐出京城。
白起得到这个结局,真不知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要搁到以往,他怎么也会有所行动,然而不知是迟迟未愈的病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心灰意冷、萎靡不振到什么也不想做了。你真的要让我走吗?秋风乍起,白起默默地说。
他坐在四面来风的车上,身着夹袍,形影相吊。咸阳,记不清多少次从这里启程,然而这次,却是要彻底离开了吗?
他还是在发热,脑子烧得晕沉,很想虚弱地靠到车背上。但这绝不是白起的作风,所以他依旧把腰板挺得笔直,僵硬地支撑着他强悍的形象。
身后有人轻咳,白起回头,却是范雎。
唯一一个来送自己的人,竟然是他。
但白起丝毫也没有什么感动的情绪,盯着由远及近走来的范雎,他的目光不仅是冷漠,简直是愤恨了。
他言简意赅:“来看笑话,还是炫耀?”
范雎的步子走得太急,以至于有些气喘,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白起,下了决心一般:“武安侯,你还是留下来吧。”
白起心里一动:“是大王说的?”
范雎摇摇头:“不,是我。武安侯还是接受大王的命令,挂帅出征吧,大王那里,不会计较的。”
白起心一下子就凉了,他看着范雎:脸白得毫无血色,眼睛黑漆漆深不可测,愈发让人觉得虚伪到可憎。
白起厌恶地道:“让开。”
范雎一只手抓住连接过来的缰绳:“还请武安侯三思。”
白起直接在马屁股上踹了一脚:“走!”
马突然奔跑起来,范雎被这么一带,甩了出去,跌到地上。
白起听见后面有人喊着:“丞相,丞相。”回过头一看,范雎躺在尘埃里,几个人正快速地聚拢过去。
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勒住马车跳下,掉转回去,来到范雎身边。
范雎在几个人的搀扶下,正挣扎着要爬起来。白起径直挤进去,蹲下身,一把揪住范雎的衣襟,把他从那几个人手里拽过来。
范雎大口呼吸着看他,白起冷冷一笑:“你可真会装啊。”
他抓着范雎瞪了一会儿,突然用力把他往地上一攘:“我白起竟会败给你这种人!”范雎被他推倒,头不可避免地重重碰在地上,当场就晕了过去。
白起站起身来,望着一动不动的范雎,甚至都懒得再给他一脚:“废物。”风把白起的袍子吹得猎猎作响,他看着那群人再次聚拢上来,惊慌失措地抬起范雎奔走,不禁束手冷笑。
我看你这下又能怎么办?
“你……你……你说什么?”嬴稷结巴了,“武安侯和丞相打起来……胡说什么……是武安侯打了丞相?”
“是是。是武安侯推倒了丞相。”报信的人汗流浃背地道。
“丞相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嬴稷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先着急问了一句。“小人不知道……”那人支吾道。
“不知道?受没受伤你看不见吗?”嬴稷气得大吼。
“嗯……小人确实没看清,小人急着跑来的时候,丞相不省人事,好像不太好……”“什么!”嬴稷打断了他的话,急匆匆跑出去。
白起,你真是不想活了!
白起被秦王派出的人马截在杜邮,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打算走出去。
“不就是死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大王不想让我活就算了。”白起平静地对前来不敢直视他的小官道,出奇的温和。
“武……武安侯恕罪。”奉命前来赐死的小官硬着头皮道,他真怕这天降的杀神一怒之下,先把自己的脖子给拧断了。
白起却施施然接过剑:“好锋利的剑。……拿到战场上,能杀不少敌人吧,是吧?”小官哪里敢接茬,缩着脑袋苦笑。
白起不再理他,只是抚摸那剑柄,仿佛上面残留有那个人的余温。
是他亲手取下这把剑的吧?
我不相信,你会忘得掉一个因你而死的人。
范雎呆滞地望天,目光空茫,心情沮丧。嬴稷的手插在他脑后抚摸,更让他深感痛苦和羞耻。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眼睛睁得很用力。
嬴稷有些担忧地凑过去看他:“真的没事了吗?”
范雎微启的口唇下闪动着一点牙齿的光泽,却没回答。他头脑中混沌,说不出有哪里特别的不能忍受,但又的的确确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连坐起来的气力都拿不出——仿佛是一滩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烂泥一般——他真是厌倦透了自己这具身躯。
他萎靡的神态让嬴稷感到极为不安,他讨好地又贴近了一些:“你不舒服吗?”“大王。”回信的官员打乱了他意欲亲密无间的部署,嬴稷无奈而迅速地收回脸来:“什么事?”
“大王,罪臣白起已在杜邮自刎身死,特来复命。”
嬴稷心里一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这一震,身边的范雎好似也颤抖了一下。“他说什么了没有?”
“也没说什么……”
“怎么可能什么也没说,就这么痛快地死了?你把详细的情况给寡人说说。”“真的没说什么,他只是夸那剑锋利,后来就不停地抚摸,摸着摸着,臣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道血喷出来,然后他就倒下去……死了。”小官心有余悸。
“噢。”嬴稷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你下去吧。”